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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风,彻底吹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晚衍”新工作间里,窗明几净。三台缝纫机哒哒的声响如同密集的鼓点,富有节奏。裁剪区内,苏晚手持锋利的剪刀,眼神专注,沿着画好的粉线游走,昂贵的丝绒面料在她手下顺从地被分解成规整的裁片,边缘平滑,绝不拖泥带水。她偶尔会停下来,指导旁边负责辅助的新人如何铺料、如何定位,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刺绣和盘扣区域相对安静,春妮俨然成了小组的核心。
她耐心地示范着“青瓷”系列独有的缠枝莲纹样针法,如何配色,如何让丝线在绒面上呈现出饱满立体的效果。几个新人姑娘围在她身边,屏息凝神,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细针,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
李桂芹则穿梭在基础缝纫组之间,检查着线迹是否平直均匀,接口是否牢固,她的眼神毒辣,任何一点瑕疵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整个工作间忙碌,却并不混乱。
每个被留下的姑娘都格外珍惜这个机会,不仅仅是为了那比地里刨食丰厚得多的工钱,更为了这种被需要、能学到真本事、腰杆能挺直的感觉。
陆衍的身影则更多地出现在外围。
他确保了邻县渠道的布料供应稳定,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盏更亮的灯泡,将工作间照得如同白昼,极大保护了姑娘们的眼睛。坡地养殖场的鸡蛋如今除了供应招待所,也成了“晚衍”工作间的固定福利,每天晌午,李桂芹都会用自家产的鸡蛋给大家做上一大锅热腾腾的蛋花汤,或是蒸上一笼金黄的鸡蛋羹,补充体力。这种细微处的关怀,无声地凝聚着人心。
然而商标注册的事情,并不理想,如预料般陷入了僵局。苏晚又去了两趟公社,那张盖了大队红章的证明信,仿佛石沉大海,办事员永远只有一句“还在研究,要等领导批示”。她不再急切,每次去,只是平静地询问进度,留下得体的微笑,然后离开。她甚至不再主动去找那位郑副局长,仿佛商标之事已不足挂齿。
这种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某些人有些坐不住了。
这天,县轻工局的郑副局长,竟然“轻车简从”,只带着一个秘书,亲自来到了清河村,美其名曰“调研农村个体经济发展情况”。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村子。王叔连忙从大队部赶来,陪着小心。不少村民远远围观,交头接耳,眼神里带着敬畏和探究。
郑副局长背着手,踱步走进“晚衍”的院子。他的目光先是掠过那两间崭新的、甚至比许多村里住房都气派的瓦房,眼神微不可察地沉了沉,随即又落在井然有序、一片繁忙的新工作间里。
苏晚得到消息,从工作间迎了出来,身上还系着干净的围裙,手上沾着些许粉笔灰。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不卑不亢的笑容:“郑局长,您怎么有空来了?欢迎领导指导工作。”
陆衍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走了过来,沉默地站在苏晚身侧。
郑副局长脸上挂着官方式的温和笑容,目光在工作间里忙碌的姑娘们身上扫过,尤其在那些崭新的缝纫机和明显价格不菲的丝绒面料上停留片刻,才缓缓开口:“苏晚同志,你们这个‘晚衍’,发展很快嘛!看来,当初拒绝我们轻工局的合作建议,是胸有成竹啊。”
这话带着明显的敲打意味。
苏晚仿佛没听出来,笑容不变,语气坦然:“郑局长过奖了。我们不过是抓住机会,踏踏实实做点事情,也多亏了乡亲们信任,肯跟着我们一起干。”她侧身,示意了一下工作间内的景象,“您看,现在我们这里固定做工的有十三人,忙的时候还会临时请人帮忙,大家都靠着这点手艺,多了份不错的收入。”
她没有提商标,没有提贷款被卡,只陈述事实,展示成果。这软绵绵的回应,让郑副局长蓄力的一拳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他干笑两声,踱步走进工作间。姑娘们显然有些紧张,手里的动作都慢了下来。郑副局长随手拿起一件半成品列宁装,翻看了一下里衬和针脚,又走到刺绣区,看着春妮手下那栩栩如生的缠枝莲,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
“做工确实不错。”他不得不承认,放下衣服,话锋却是一转,“不过,苏晚同志啊,个体经济发展,不能只看眼前。规模扩大了,管理要跟上,质量要持续保证,尤其是……品牌意识要加强啊。我听说,你们的商标注册,好像遇到点困难?”
他终于图穷匕见。
苏晚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是啊,郑局长,按程序走了,就是卡在公社那边,说是要研究。我们小门小户,也不懂里面的门道,只能等着。反正,衣服质量好,客人认可,有没有那个牌子,咱们也还得继续干不是?总不能让大家没活干,没饭吃。”
她这话,四两拨千斤。既点明了被卡的事实,又把问题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不懂门道”,最后落脚点放在了“大家吃饭”上,姿态放得低,却暗含锋芒——你卡我可以,但不能让这十几号人没了生计。
郑副局长被噎了一下,脸色有些不好看。他看了一眼旁边沉默如山、眼神锐利的陆衍,又看了看工作间里那些因为他的到来而明显不安的姑娘们,知道今天恐怕讨不到什么便宜。
“程序嘛,总是要走的。”他含糊地应了一句,背着手又看了几眼,便意兴阑珊地提出了离开。
王叔陪着笑脸将人送走。院外围观的村民见没起什么风波,也渐渐散了。
工作间里,紧张的气氛这才松弛下来。春妮抚着胸口:“晚晚姐,刚才可吓死我了。”
苏晚笑了笑,安抚大家:“没事,咱们干咱们的活,谁来检查,咱们都是这个标准。”
她走到陆衍身边,低声道:“他坐不住了。”
陆衍微微颔首,目光深远:“他越急,说明我们做得越对。”他顿了顿,“商标的事,我托人问了市里的流程,或许可以试试越级申请。”
“能行吗?”苏晚眼睛一亮。
“试试看。不能总被他们捏着鼻子走。”陆衍语气沉稳。
就在郑副局长来访后的第三天,苏晚收到了省城方经理寄来的正式合同和首批预付款。厚厚一沓崭新的大团结,不仅彻底解决了扩建和生产的资金压力,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每个人的心里。
苏晚当众宣布,这个月所有人,包括新人,工钱加倍,并且等订单顺利完成,还有额外奖金!
工作间里瞬间爆发出小小的欢呼,姑娘们脸上的疲惫被兴奋和干劲取代。实实在在的利益,比任何空话都更能鼓舞士气。
夜幕降临,新工作间的灯光依旧亮着。苏晚和春妮、李桂芹还在做最后的质检,确保明天要寄出的第一批十套“青瓷”系列完美无瑕。
陆衍没有催促,他坐在院子的石磨旁,就着屋里透出的光,打磨着一块小木牌,那是准备挂在新工作间门外的。木牌上,他亲手刻下了“晚衍”二字,以及苏晚设计的那个藤蔓缠绕玉兰的徽标雏形,线条虽显朴拙,却带着一股坚韧的力量。
苏晚忙完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男人低着头,专注地雕琢着,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棱角分明。她心中一动,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倚在门框上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