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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底了,黄河两岸,小草已经郁郁青青。烂漫的山花,赤橙黄绿,从眼前铺展下来,一直铺展到东边的天际。新柳在微风中婆娑起舞,那拂动的丝绦轻轻牵动着离人的惆怅。锦旖姑娘回头看了看龙鲤客栈,叹息说:“我今年二十一岁,在这里生活了差不多十年,还在这里遇到了我的相好。过去的日子多么美好啊,可是这美好的日子就这么被摧毁了——”说罢,又伤感起来。云卿接着说:“家国一体,没有国哪里有家呀。可怜我们大宋物阜民丰,人杰地灵,可惜,怎么就打不过那蛮荒之地的金人呢?”说着,也长叹起来。
英儿一马当先,行走在前。他回头看了看他们,高声说道:“哎,两位别伤感了。我看呀,不是我们大宋国不富,民不好,关键是奸臣当道,这才一败再败。‘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颓也。’诸葛孔明诚不我欺也!如果没有郜俅、蔡京之流,我们大宋怎么会颓败到如此地步?”
云卿快马加鞭,追上他说:“英兄,隔墙有耳,小心,不要让别人听到!”看到云卿那小心翼翼谨谨慎慎的模样,英儿反而调皮起来,他快马一鞭,回头恶作剧般地大声喊道:“我就要说是奸臣误国!奸臣误国!”那清脆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道上,惊起路边树丛里的雀鸟,“扑簌簌”地飞向蓝天。锦旖姑娘笑着看着这一切,摇了摇头,也打马追了上去。
为了方便行走,锦旖姑娘也作男子装扮,锦旖居长,英儿次之,云卿最小,于是三人便以兄弟相称起来。一路风餐露宿,风雨兼程,直奔会宁府而去。
这一日天近黄昏,弥漫的黄沙尘土遮住了晕黄的太阳,猎猎的燥风吹打在人的脸上,竟然有点生疼。不一会儿,在东北的天际,横亘出了一道青砖城墙。走近了看,只见两扇朱红的城门大开,两个女真人无精打采地斜立在城门口监视着,还有几个宋兵在查问着来往行人。三个人赶了一天的路,干粮和水都用完了,大家商议歇一宿再走。可是听旁人说进城需要通行证,没有通行证怎么进城呢?打眼望去,城门口的大兵对每个行人一一盘查,看起来还是查得很严的样子。于是,三个人站在路边踌躇起来。
恰在此时,从他们身边经过一支商队,其中有一个人,一个大包头严严实实地裹住全身,却只有两个长长的细缝眼从布缝里露了出来。见他们张望,那个人好奇地向他们看了一眼。锦旖犹豫了一下,试探地叫了一声:“赵老板——”
那个人停住,回头,疑惑地问道:“公子?你认识我?”锦旖大喜,道:“赵老板,可否借一步说话?”那人走近,锦旖摘下风帽,低声说:“我是锦旖——”“啊?”那赵老板大惊失色,一把抓住她,失声道:“你怎么到这里了?你不是已经——已经……?”
“是不是有人说我被烧死了,或者是被金人掳走了?”锦旎凛然问道。
“是的呀。我在路上听到传闻,说是你们客栈已经被烧毁了,你们姐妹有的被烧死,有的被掳走……你们老板一家老少几十口子也被烧死了。”那赵老板说。
英儿给锦旖使了个眼色,锦旖点了点头,又问道:“你为什么到了这里?”赵老板答道:“此事说来话长,容我安顿下来细细给你讲。只是你们来到这里何事呀?”锦旖长叹一声,说道:“真是一言难尽啊。我们现在想进城,却没有通行证,该怎么办?”那赵老板听了,一喜,逞能地说:“此事好办。现在这里是孔再舟大帅驻守,我现在在他手下办事,我这就领你们进去。”
听到这里,锦旖娇躯一颤,英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锦旖很快地平静下来,说道:“那最好了,谢谢赵老板。”赵老板得意地叫来他的长随,要了三张通行证,填了,一行人相随着入了城。
越过一片街区,一片芳草地,就到一个金碧辉煌、高大轩昂的大建筑前停下,赵老板告诉他们,这里就是帅府。赵老板让长随领着锦旖他们从犄角旮旯的一个边门进去,说自己还要领着商队去卸货,让他们且跟着长随去,暂时安歇一下。
锦旖盯着那个写着“孔”字的大旗,沉思了良久,云卿也发现了她的异样,奇怪地问她道:“咋了?可是哪里不舒服?”锦旖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跟了进去。
三个人穿过一条僻静的小路,来到一处偏院,这里原来就是赵老板他们安歇的地方。赵老板住在中间正屋,正屋后边有一个小小的偏厦,长随就安顿他们三人住了。那长随原是个多舌的人,一路上喋喋不休,问东问西,好在锦旖机灵,全都给遮掩了过去。
三个人安顿下来,本以为那长随要走,却没料到那长随谈兴正浓,没有要走的意思。锦旖想着那人可能是长期行路太寂寞了,也想着趁机打听一些消息,就把自己的好茶拿出来,烹了,四个人边吃茶边聊了起来。
喝了一会茶,众人也都有些饥饿,那个长随又让小厮拿来一些酒菜干粮。吃着喝着,气氛便渐渐地松弛下来。那长随问云卿道:“听阁下口音,可是陕西咸阳府人?”云卿一怔,放下筷子,说:“咋了?你怎么听出来的?”
那人得意地一笑,说:“你那一声‘咋了’,地道的咸阳话。”云卿不好意思地笑了。英儿正想接话,那人接着又说:“你们可听出来我是哪里人?”这三个人都摇了摇头,说:“听不出来——”那人眯起眼,笑说道:“我是地地道道的原泾县人,和你们咸阳府是隔壁邻家。”英儿拍着手说:“哈,你只知道他是你家隔壁,你不知道还有个人和你家也是隔壁——”那个人鼓起了眼睛,认真地瞧了瞧余下的两个人,说:“两位都是面貌清秀的公子,听起来都是外地口音。只是英公子好像是东京口音,锦公子好像是韩城华阴那一带的口音?”英儿大笑道:“乡党,额(陕西方言‘我’的意思)是咱终南府人,只不过跟你们隔了一条渭河!”
那长随哈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头,说道:“哎呀,哎呀!怪额(陕西方言‘我’的意思)怪额!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我自罚三斛!”三斛酒下了肚,那人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我们主家本来还是要到黄河岸边盐津渡口的龙鲤客栈去卖货。走在去盐津的路上,就看见各色各样逃难的流民。有人就告诉他说,前面兵荒马乱,正在打仗,道路不通了。主家有些慌了,贩了那么多的丝绸布匹茶叶,做了贴赔生意,这损失可就大了。那过来的流民一拨一拨的,我们主家就又向他们打听龙鲤客栈一个叫作锦旖的姑娘,后来就有一个人告诉他说,龙鲤客栈已经被金人烧毁了,那个叫锦旖的姑娘也被烧死了。我们主家大哭了一场,给她烧了许多纸钱,这一场事也就算过去了。
正无可奈何间,只见有一队打着“孔”字旗帜的人马过来了。主家让我去打听,得知他们就是那孔再舟大帅麾下人马。我们主家听了,大喜。原先,那孔大帅驻扎山西的时候,我们主家曾经跟他做过生意。所幸那个领头的当时就在大帅帐下,好像还和我们主家认识。于是,我们主家就带着我给那个人送去好多东西,那个人答应带我们主家去见那孔大帅。
我还奇怪:那个孔大帅本来驻守在山西,前一向还听说大帅打了败仗,溃不成兵。大帅逃跑的时候,只带了几个亲兵,盔甲都没有来得及穿上,就落荒而逃,怎么又跑到河间府这里做大帅了?后来才得知,人家投靠了金国粘罕大王完颜宗望,吃得很开。那金大王对他简直是言听计从,还命他出任兵马大都督,驻守在这宋金门户之地。唉,我们大宋怎么净出这样的“好”大帅,有这些两姓家奴把持朝政,大宋怎能不败呀!
他把那个“好”字咬得格外重。
锦旖听到这里,粉脸更红了,双手绞搓着衣襟,似乎有点坐卧不宁。英儿以为她是酒喝多了,于是就过去给她拧了一个手巾帕子,让她冰冰脸。锦旖感激地看了一眼英儿,接过了帕子。
那长随说着又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口齿有点不清楚起来。只见他磔磔怪笑了几声,低下身子,头探向英儿三人,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知道,这个大帅还是个妙人,他还做过一件更奇葩的事——”
英儿一向对这种奇闻逸事最感兴趣,于是两眼发光地看向那人,一连串地问道:“什么妙人?怎么个妙法?”
恰在这时,忽见那赵老板推门进来,大声呵斥那长随说:“老七,黄汤灌多了,就知道由嘴胡说!你知道什么,胡吣啥呢?再胡吣打烂你的嘴!”
听到主家的呵斥,那人向英儿三人狡黠地闪了闪眼,嘴里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便趁势倒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赵老板抽了抽鼻子,说道:“这厮好大酒味,可见是黄汤灌多了。这厮没有酒德,列位莫要见笑。”顿了顿,又说道:“在下今晚还有点闲事,失陪失陪,列位请自便。”说着,还特意向锦旖眨了眨眼,这才让人扶起了长随,一并退了出去。
只是这英儿嫌这酒味太淡,没有喝够,便又打开自带的一小壶西凤酒自斟自饮起来。云卿看他喝得爽心,酒虫也馋下来了,反正也睡不着,索性和他你一口我一口地对饮起来。
英儿向来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凡事都想问十万个为什么,这回被这长随故弄玄虚的一段话,更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不停地追问:“云卿,云卿,你说这孙大帅到底妙在哪里呀?可恨那赵老板,不让人听完。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呀。”
那边锦旖正在床上烙煎饼,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到这“见不得人”四个字,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英儿云卿不明所以,被她哭得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安抚下来,这俩人倒热得一头汗。
云卿平常少言寡语,对事情很少评论。今天可能也是喝多了酒,大脑兴奋,听了这孙大帅的所作所为,又勾起了自己的从军往事回忆,想起了种师道老将军,心中一阵酸涩,于是自言自语道:“唉,这个世道,像种师道老将军那样忠君爱国的好人倒不得好死,像孙再舟这样的贰臣逆子倒能逍遥快活!真是‘好人不长命,王八活千年’!”
哪知听到“王八”这两个字,那锦旖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一次更是哭得翻山倒海,肝肠寸断,好像要把肠子都要吐出来似的。英儿疑惑地看着云卿,向他摊了摊手。这锦旖今天怎么了?怎么处处透着古怪?是不是嫌那赵老板没多和他亲近?好像又不是,真是奇了怪了。
不说云卿英儿两人心里嘀咕,单说这锦旖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只见她咬了咬牙,好像要下定决心似的,坚定地说道:“既然我们三人已经成为朋友,肝胆相照,那我也不瞒你们了,我就把实情都告诉你们吧!其实——其实——那孙大帅是我爹!”说着,她流下泪来。
“啊?!”英儿云卿两人大吃一惊。英儿情不自禁地又反问一句:“不会是真的吧?你是不是气糊涂了?爹可不能乱认!”锦旖正了正色,端正地坐在桌前,一字一顿地说:“我没糊涂,孙—再—舟就是我亲爹。我为什么不愿提起他,你们且听我慢慢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