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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子卿”,唤得自然无比,仿佛二人已是相识多年的挚友。
王曜喉头微动,满腔的质问与忧急堵在胸口,此刻竟不知如何出口。他目光越过董璇儿肩头,看向案后的帕沙与阿伊莎。
帕沙已慌忙站起身,搓着手,脸上是混合着恭敬、感激与些许不安的复杂神情,讷讷道:
“子卿……你,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他言语吞吐,目光躲闪,似有难言之隐。
阿伊莎亦随之起身,她今日装扮明艳,水红胡裙衬得肌肤胜雪,颊边绯红未褪,眼中却因王曜的到来而迸发出纯粹的欣喜光芒。
她快步绕过食案,来到王曜身侧,仰头看他,语带关切,又隐含几分邀功般的雀跃:
“子卿!你总算到了!董姐姐等了你许久呢!这地方好生气派,酒食也精美,董姐姐说……”
“阿伊莎。”
董璇儿适时开口,声音柔和地打断她,转而向王曜解释道,语气带着几分善意的调侃。
“子卿莫怪阿伊莎妹妹心急,实在是今日之事,关乎于你,我等皆欲给你一个惊喜,故而先前未曾明言,倒累得你冒雪奔波,心中焦急,璇儿在此先行赔罪了。”
说着,又是微微一福。
王曜心念电转,董璇儿这番姿态做得十足,言语间将责任揽过,又点出“惊喜”二字,他若再板着脸质问,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他按下心中翻腾的疑虑,拱手还了一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
“董小姐言重了,只是见‘龟兹春’店门紧闭,帕沙大叔与阿伊莎不知所踪,曜心中确实担忧。不知……今日究竟是何事,劳动董小姐如此费心安排?”
他目光扫过满案珍馐,最后定格在董璇儿脸上,试图从中读出真实意图。
董璇儿却嫣然一笑,侧身让开道路,伸手延客:
“子卿何必站在门口说话?风雪严寒,且入内暖和片刻,饮杯热酒驱驱寒气。此事说来话长,容我慢慢告知。”
她举止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阿伊莎也轻轻扯了扯王曜的衣袖,小声道:
“子卿,先进来嘛,董姐姐是好人,她……”
她话未说完,已被董璇儿以眼神止住。
王曜无奈,只得迈步入内。
靴底踏在厚软的罽宾地毯上,悄然无声。
暖意夹杂着更浓郁的食物香气与熏香,将他周身寒意一点点驱散,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凝重。
董璇儿引他至主位旁的空席坐下,自己则回到原先位置,与阿伊莎相邻。
帕沙略显局促地坐在下首,碧螺——董璇儿的贴身侍女,一直静立角落,此刻悄步上前,为王曜斟满一杯热气腾腾的三勒浆。
那酒液呈琥珀色,异香扑鼻。
“子卿,请先满饮此杯,暖暖身子。”
董璇儿举杯相邀,眸中光彩流转。
“若非事出有因,璇儿断不敢如此唐突,将帕沙大叔与阿伊莎妹妹‘请’至此地,更不敢劳动子卿大驾。”
王曜执杯在手,并未立即饮用,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董小姐,还请明示。”
董璇儿见他如此,知他心结未解,遂放下酒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婉转低回,竟带着几分真切的歉然:
“也罢,若再卖关子,只怕子卿真要责怪璇儿故弄玄虚了。”
她顿了顿,眸光扫过阿伊莎和帕沙,最后凝注在王曜脸上,语气变得郑重而柔和。
“子卿可知,今日是何日子?”
王曜一怔,今日?他略一思索,乃是十月二十八。
太学季考方毕,授衣假将至,他心中萦绕尽是学业前程、同窗去留、朝局变幻,何曾留意具体日期?遂摇头道:
“恕曜愚钝,不知今日有何特殊?”
董璇儿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了然又带着些许嗔怪的笑意:
“果然!子卿一心向学,志在苍生,竟连自己的生辰都忘却了么?”
“生辰?”
王曜愕然,脑中飞速回想。
是了,今日确是十月二十八,正是他年满十七之辰!
自父亲早逝,家道中落,母亲陈氏虽疼爱,然山村清贫,所谓过生,不过是一碗加了鸡蛋的长寿面,几样家常小菜,已是难得。
入太学以来,学业奔波,谋生不易,更无暇顾及于此。
他自己尚且遗忘,董璇儿又如何得知?且如此大张旗鼓?
他心中震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
“原来如此,区区**辰,何足挂齿,竟劳董小姐如此费心,曜……受之有愧。”
话语虽谦,心中警惕未减,董璇儿此举,太过突兀,太过精心,绝非一句“聊表心意”所能解释。
“子卿此言差矣。” 董璇儿正色道,眼神恳切。
“十七岁生辰,乃成童迈向及冠之始,意义非凡,更何况……”
她话音一转,看向帕沙与阿伊莎。
“璇儿此举,亦非全然为子卿,前番在华阴,子卿不畏艰险,助家父勘破赵贵命案,更率众猎虎,为民除害,保全一方安宁。家父每每提及,皆感慨子卿之才之勇,常言若非子卿,他这县令恐难安然。璇儿身为女儿,感念子卿援手之德,一直思忖如何报答。得知今日是子卿生辰,便想着借此机会,略备薄酒,聊表谢忱。此乃其一。”
她顿了顿,目光又转向阿伊莎,语气愈发温和:
“其二,璇儿深知子卿与帕沙大叔、阿伊莎妹妹情谊深厚,非同一般。若贸然相请,只怕子卿顾及礼法,不肯前来。故而才出此下策,先邀帕沙大叔与阿伊莎妹妹至此,再请子卿过来,大家一同聚聚,也显得热闹些。璇儿自知此法略显……强横,若有惊吓冒犯之处,万望子卿与帕沙大叔、阿伊莎妹妹海涵。”
说着,她起身,对着帕沙和王曜方向,再次敛衽一礼,姿态放得极低。
帕沙见状,慌忙摆手,连声道:
“董小姐折煞小老儿了!小姐盛情相邀,又……又备下如此厚礼,小老儿与小女感激不尽,岂敢有怪罪之心!”
他言语间,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案几一角堆放着的几个锦盒。
阿伊莎也用力点头,附和道:
“是啊子卿!董姐姐昨天就来找过我们了!她说想给你准备生辰礼物,又不知你喜欢什么,特意来问我呢!她说你帮了她爹爹大忙,她心里十分感激,就想给你个惊喜!”
她语气天真,显然已对董璇儿深信不疑,甚至因参与了这份“惊喜”的筹备而倍感兴奋。
王曜听着董璇儿这番滴水不漏的说辞,再看帕沙父女的神情,心中已是明了七八分。
董璇儿巧妙地将“报答恩情”与“庆贺生辰”结合在一起,又拉上帕沙父女作为“同盟”,更是利用阿伊莎的单纯善良,一步步将自己引至此地。
她甚至考虑到了自己可能会因身份之嫌拒绝赴约,故而先行“请”来帕沙父女,让自己投鼠忌器,不得不来。
这份心机,这份算计,环环相扣,令人叹服。
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董璇儿如此处心积虑的无奈与警惕,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
无论其初衷为何,她确实记得自己的生辰,并费心安排了这一切。
那份被人在意、被人郑重对待的感觉,于他这漂泊在外的寒门学子而言,并非毫无分量。
他沉默片刻,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董小姐……有心了,猎虎、破案,乃曜分内之事,亦是为乡梓尽责,实不敢当小姐如此厚谢。至于生辰……”
他顿了顿,看向阿伊莎和帕沙,眼中闪过一丝柔和。
“更不敢劳动小姐与大叔、阿伊莎如此破费操持。”
“诶,子卿这话可就见外了!”
董璇儿不容他推拒,重新落座,执壶为他布菜,动作娴熟自然,仿佛已是多年熟稔。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乃圣人之训。况且,今日并非只我一人心意。”
她笑吟吟地看向阿伊莎。
“阿伊莎妹妹与帕沙大叔,亦为子卿备下了礼物呢。昨日我邀阿伊莎妹妹同往西市,便是为此。”
阿伊莎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出明亮的光彩,迫不及待地起身,跑到案几旁,小心翼翼地捧起两个包裹。
一个是以彩锦包裹,系着丝带,显是董璇儿所备;另一个则是用干净的靛蓝粗布包裹,打着朴素的结,正是阿伊莎与帕沙之物。
“子卿,你看!”
阿伊莎先将那蓝布包裹捧到王曜面前,眼中满是期待与羞涩。
“这是我和阿达送你的!昨日董姐姐带我去西市,我看到这个,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她说着,轻轻解开布结。
包裹摊开,里面竟是一副制作精良的牛皮护臂!那皮色深褐,质地坚韧,表面打磨得光滑,边缘以细密的针脚缝合,内侧衬着柔软的羊羔皮,触手温润。
护臂上并无过多纹饰,只在腕部简洁地烙有一个小小的、抽象的骏马图腾,显得古朴而实用。
“这……” 王曜一怔,伸手接过。
护臂入手沉实,皮质优良,显然是上等货色。
他近日于演武场习射,正苦于弓弦时常磨伤小臂,若有此物防护,当可事半功倍。
这份礼物,可谓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帕沙在一旁憨厚地笑道:
“子卿,你常去那演武场拉弓射箭,阿伊莎回来说起,总担心你手臂受累。昨日这位董小姐带她去西市,她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说是西域来的好皮子,匠人手艺也好,定能护着你些。我也觉得合用,就……就买下了,望你别嫌弃简陋。”
王曜摩挲着冰凉的皮面,心中暖流涌动。
阿伊莎的细心体贴,帕沙的真诚关怀,远比这护臂本身更珍贵。
他郑重地将护臂捧在手中,对帕沙和阿伊莎深深一揖:
“大叔,阿伊莎,多谢你们!此物……曜非常喜欢,正是所需。”
阿伊莎见他喜欢,欢喜得眉眼弯弯,双颊绯红,如同染了朝霞。
董璇儿在一旁静静看着,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展颜笑道:
“阿伊莎妹妹果然了解子卿,这份礼物选得再贴心不过。”
她说着,示意碧螺将那个彩锦包裹的礼盒呈上
“璇儿准备的,倒显得有些俗气了,只盼子卿莫要嫌弃。”
碧螺将礼盒放在王曜面前。
董璇儿亲手解开丝带,打开盒盖。
只见盒内红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管紫竹狼毫笔并一方歙砚。
那笔管紫竹油润,笔毫饱满,锋颖锐利;砚台色如碧云,纹理细腻,叩之有声,砚边雕着疏朗的兰草,清雅不凡。
旁侧还有一锭古法松烟墨,黝黑润泽,异香隐隐。
“听闻子卿擅书,于云韶阁亦以笔砚谋生。璇儿想着,文房之物,或可常伴君侧。此笔此砚,虽非绝世珍品,亦堪称上选。愿子卿持此笔墨,书写经世济民之策,不负太学凌云之志。”
董璇儿声音轻柔,话语间却自有一股激励之意。
这份礼物,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既投其所好,又寓意深远,价值更是不菲。与阿伊莎所赠的护臂,一文一武,一雅一朴,恰成映照。
王曜看着眼前这两份截然不同,却都饱含深意的礼物,心情复杂难言。
阿伊莎的赠礼,是烟火人间最质朴的关怀;董璇儿的赠礼,是男女之情最精致的厚意。
他皆需领情,却亦皆感沉重。
他沉默片刻,方抬手,对董璇儿郑重一揖:
“董小姐厚赠,曜……愧领。笔墨砚台,皆是士子良伴,曜定当善用,不负小姐期许。”
董璇儿见他收下,眼中笑意更深,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轻轻拍手道:
“好了好了,礼物既已送出,子卿也已到来,我们这寿宴,总算可以开始了!碧螺,吩咐下去,可以上热汤和主菜了。”
她兴致高昂,俨然已是此间主人。
帕沙与阿伊莎也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
案上美酒佳肴,室内温暖如春,方才那隐隐的紧张气氛,似乎随着礼物的送出与接收而消散于无形。
然而王曜心中那根弦,却并未完全放松。
他望着董璇儿那张巧笑嫣然的脸,深知这顿生辰宴,绝非表面看来这般简单。
她费尽周折,布此局面,究竟所欲何为?仅仅是为了报答恩情,庆贺生辰?抑或是借此机会,更进一步地……介入他的生活?
窗外,风雪依旧呼啸,拍打着胡肆紧闭的雕花窗棂。
疏勒阁内,暖香氤氲,笑语渐起,一场精心编织的生日宴,才刚刚拉开序幕。
王曜端坐席间,手持那杯尚未饮尽的琥珀色三勒浆,酒液微漾,映出他沉静面容下暗涌的波澜。
感动与无奈,警惕与慨叹,交织于心,剪不断,理还乱。
董璇儿似未察觉他心中起伏,兀自热情布菜,笑语温存,时而与阿伊莎低语几句,引得少女娇笑连连。
她目光流转间,偶尔与王曜视线相接,那眸底深处,除却盈盈笑意,似乎还藏着另一层更为幽微难辨的意图,如同冰雪覆盖下的暗流,悄然涌动。
见王曜目光看来,她唇角笑意愈深,竟亲自执起银壶,离席款步向他走来,杏黄胡服在厚毯上曳过一道流丽的弧光,口中柔声道:
“酒凉伤身,子卿,我为你换盏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