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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数巡,阁内暖意更盛,熏香与酒气交织,氤氲出几分慵懒迷离。
银烛高烧,光晕流淌在众人颜色各异的衣袍上,映得面容皆笼着一层柔和的辉光。
董璇儿亲自执壶劝饮,言笑晏晏,周旋于王曜与阿伊莎之间,姿态从容而得体,俨然是此间主导。
碧螺静立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只在不需人留意时,悄步上前斟酒布菜。
阿伊莎初时还有些拘谨,几杯醇厚的葡萄酿下肚,那西域酒浆的后劲渐渐发散开来,她双颊绯红如染胭脂,眼眸中也漾起了水汪汪的波光,平日的活泼爽利里更添了几分娇憨之态。
她不再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向王曜那边倾斜,目光胶着在他身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董姐姐,你是不知道……”
阿伊莎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微醺的软糯,打断了董璇儿正与王曜谈论的一桩长安旧闻。
“年初子卿刚到长安那会儿,有多吓人!”
她转向董璇儿,像是要分享一个极重要的秘密,眼神却迷迷蒙蒙地望回王曜,带着心疼与后怕。
“那天也是这样的冷天,暮色里,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我们‘龟兹春’的门前,浑身冰凉,额头烫得吓人,怀里就揣着那卷太学文书……我和阿达发现他的时候,他几乎都没气儿了!”
她说着,伸出手指,似想触碰王曜的手臂,却又在半途蜷缩回来,只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衣角。
“阿伊莎……”
王曜轻声唤道,意在阻止。
这些往事,他并不愿多提,尤其不愿在董璇儿面前,由阿伊莎这般带着情愫述说。
帕沙也在一旁轻咳一声,示意女儿慎言。
阿伊莎却似未闻,酒意放大了她的情绪,也削弱了顾忌。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速渐快:
“阿达用了珍藏的西域烈酒、赤参粉,我守了他一整夜,用冷水一遍遍给他擦身子,喂药汤……他烧得糊涂,不停说胡话,说什么流民,什么豪奴……我真怕他熬不过来。”
她眼中水光潋滟,似是忆起当日凶险,声音也哽咽起来。
“幸好,幸好天亮时,他挺过来了。董姐姐,你说,要是那天我和阿达没发现他,他会不会就……”
董璇儿面上笑容不变,执壶的手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旋即恢复自然。
她眼波在王曜与阿伊莎之间轻轻一转,端起自己面前的夜光杯,浅呷一口,才柔声接道:
“吉人自有天相,子卿能遇着妹妹和帕沙大叔这样的善心人,实乃大幸。这般患难情谊,最是难得,令人感佩。”
她话语熨帖,赞得真诚,然那“患难情谊”四字,细细品来,却似在阿伊莎那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王曜之间,轻轻划下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阿伊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并未察觉董璇儿言语间的微妙,反而因得到回应,倾诉的欲望更盛。
她忽又想起一事,撅起嘴,带着几分醉意,更带着十分的埋怨,看向王曜:
“还有!还有南山猎虎那么凶险的事!你……你居然瞒着我!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她声音发颤。
“那可是会吃人的猛虎啊!你怎么敢!怎么敢去招惹!”
她越说越激动,眼圈都红了,仿佛王曜此刻才从虎口脱险一般。
帕沙这次也重重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银匙,看着王曜,语气沉重:
“子卿,不是大叔说你,你是有大志向的人,是读书种子,将来要凭学问报效朝廷、造福百姓的。这等与猛兽搏命的勾当,自有猎户官兵去做,你何必亲身犯险?万一有个闪失,让你母亲如何是好……”
他摇着头,后面的话没有说尽,但那担忧与不赞同,已表露无遗。
王曜面对这父女二人发自肺腑的关切与责备,心中暖流与涩意交织。
他避开阿伊莎泫然欲泣的目光,对帕沙诚恳道:
“大叔,阿伊莎,你们的心意,曜岂能不知?只是当时情势所迫,县令......实难袖手旁观。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不愿让你们徒增担忧罢了。”
他语声低沉,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坚持。
“不愿我们担忧,就不告诉我们了吗?”
阿伊莎带着醉意追问,逻辑虽直白,却直指核心,“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在太学也是,被人欺负了也不说……”
她絮絮叨叨,将平日积攒的心疼与不满,借着酒意都倾泻出来。
董璇儿静静听着,此时方莞尔一笑,伸出纤指,轻轻拍了拍阿伊莎的手背,似在安抚,又似将话题自然而然接了过去:
“阿伊莎妹妹这是关心则乱,子卿的性情,便是如此,看着沉静,内里却极有担当。不过说起这猎虎之事,妹妹既然想听,姐姐我倒是在华阴时,听参与其间的乡勇和李虎兄弟详述过一番,端的是惊心动魄呢。”
她成功吸引了阿伊莎的注意力。
阿伊莎立刻忘了埋怨,睁大迷蒙的双眼,急切道:
“真的?董姐姐快讲讲!”
董璇儿眼波流转,瞥了王曜一眼,见他眉宇微蹙,似不欲多言,她心中了然,却更起了述说的兴致。
她省却其父苛刻的猎虎条件,只从王曜如何组织猎虎队,如何寻访向导,如何潜入黑风峪设伏说起。
她口才便给,叙述起来条理清晰,又刻意渲染那猛虎的狡诈凶悍,崖顶搏杀的千钧一发,将王铁为救王曜身受重伤、李虎关键时刻一箭贯喉又掷出淬毒的短刃的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
“……当时子卿为掩护同伴,几乎与那猛虎正面相对,虎爪带起的腥风,据说几步外都能闻到!”
董璇儿说到紧要处,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悸。
“若非李虎那淬毒短刃精准命中虎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她轻轻抚着胸口,仿佛心有余悸,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王曜,观察着他的反应。
阿伊莎听得屏住呼吸,双手紧紧交握,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直到听到猛虎毙命,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拍着胸脯道:
“吓死我了……子卿,你以后万万不可再如此了!”
她又转向董璇儿,由衷赞道:
“董姐姐,你讲得真好,如同亲眼所见一般。”
董璇儿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似是不经意地道:
“我虽未亲临现场,但在华阴那段时日,与子卿一同查案,倒也听他说起过一些。对了,说起查案,那赵贵命案亦是曲折离奇,子卿于刑名一道的敏锐,着实令人惊叹。”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另一段她与王曜共有的经历。
阿伊莎果然又被吸引,缠着要听破案的过程。
董璇儿便又将王曜如何勘查现场,如何从尸身指甲的褐色污渍、位置存疑的索债字条、一枚精致的银质耳挖勺等细微处发现端倪,如何推断凶手伪造密室,最终如何锁定真凶乃是赵妻龙氏与其奸夫吴仁义合谋的经过,娓娓道来。
她言语间,自然地带出了自己如何“从旁协助”,如何“无意间”提供线索,将一段王曜主导的破案过程,讲述得仿佛是她与王曜并肩携手、默契配合一般。
“……那龙氏心思缜密,利用窗棂机关制造密室假象,又亲笔书写索债字条,企图嫁祸债务纠纷。若非子卿明察秋毫,识破其奸计,此案恐难水落石出。”
董璇儿总结道,语气中带着对王曜毫不掩饰的欣赏,甚至是一丝与有荣焉的意味。
阿伊莎听得入神,对王曜的钦佩又深一层,但听着董璇儿口中频繁出现的“在华阴”、“与子卿一同”、“听他说起”,尤其当董璇儿语气轻柔地提及“桃峪村风光甚好,山清水秀,子卿的母亲陈氏更是贤良温和,待人极是亲切”时,她心中那点因醉酒而模糊的酸涩,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泛了上来。
董姐姐……竟然连子卿的老家都去过了,还见过他的母亲。
自己与子卿相识更早,相伴时日更长,却至今未知华阴是何模样,未尝见过那位养育了子卿的慈母。
一丝失落与微妙的嫉妒,如同细小的冰刺,轻轻扎在心尖上。
她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晃动的紫色酒液,默默不语。
然而,这丝不快并未持续太久。
酒意蒸腾之下,阿伊莎的心思也变得简单而直接。
她抬起眼,望着身旁王曜清朗的侧影,看着他沉静聆听的模样,心中忽然豁然。
董姐姐家世好,人又漂亮聪明,与子卿似乎还有那么多共同的经历……可那又怎么样呢?子卿待自己的好,是实实在在的。
他会在风雪天穿着自己做的棉袍,会因担忧自己和阿达而匆匆赶来,会那样珍重地收下那副朴素的皮护臂。
他心中,定然是有自己的位置的。
只要他心中还有自己,还对自己和父亲好,那么,他身边是否还有别的红颜知己,如董姐姐这般出众,或者还有其他人……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吧?
这乱世之中,能得他一份真心相待,能时常见到他安然无恙,已是莫大的幸运。
自己一个胡商之女,还能奢求多少呢?想通了此节,阿伊莎心中那点芥蒂竟悄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以及一种只想珍惜眼前此刻的单纯快乐。
她重新拿起一块蜜汁果仁油馕,小口小口地吃着,甜腻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冲淡了那片刻的酸涩。
她不再去细究董璇儿话语中的深意,只觉阁内暖融,酒食甘美,能坐在子卿身边,听着他(哪怕是经由董璇儿之口)的故事,已是很好。
董璇儿何等敏锐,阿伊莎那瞬间的黯然与随后的释然,虽细微,却未逃过她的眼睛。
她心中微叹,这胡女倒也识趣,懂得分寸。
面上却愈发笑得温婉,又寻了些长安趣闻与西域风物来说,引着阿伊莎说话,不令场面冷下。
王曜坐于其间,听着两位女子围绕着自己过往的种种叙说,心中滋味难言。
阿伊莎的纯真关切令他感动亦负疚,董璇儿巧妙的话语与不时投来的、隐含深意的目光,则让他如坐针毡。
他多数时间沉默,只在被问及时简短应上一两句,酒却一杯接一杯,饮得比平日都快些。
那三勒浆初入口甘醇,后劲却足,他虽酒量尚可,此刻也觉得额角微微发胀,周身暖意盎然。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悄然转变。
原本灰白的天光,不知何时染上了沉沉的暮色,透过雕花窗棂上糊着的洁白的高丽纸,映得室内烛光愈发显得明亮温暖。
风雪之声似乎也小了些,只余下细碎的、绵密的簌簌之音,更衬得阁内一派安逸。
帕沙年长,饮得虽不少,却还保持着几分清醒。
他看了看窗外昏暝的天色,又看了看面泛桃红、眼神已见迷离的女儿,再瞧瞧那虽坐得笔直、眉间却隐有倦意的王曜,心中计量已定。
他扶着食案边缘,缓缓站起身,动作略显迟缓,对着王曜使了个眼色,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
“子卿,大叔饮得多了些,有些气闷,你陪我到廊下透透气可好?”
王曜正欲摆脱这微妙的气氛,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起身,应道:
“自当奉陪。”
他又向董璇儿与阿伊莎微微颔首:
“我陪大叔稍作歇息,去去便回。”
董璇儿抬眸,目光在帕沙与王曜面上一扫,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无可挑剔的浅笑,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她随即又转向正**眼睛、似乎有些困倦的阿伊莎,亲昵地替她理了理鬓边一丝散乱的发辫,柔声道:
“妹妹可是乏了?要不要靠着我歇息片刻?”
竟是全然不再理会王曜与帕沙的去留,只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阿伊莎身上。
王曜见状,不再多言,随在步履略显蹒跚的帕沙身后,向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走去。
碧螺悄步上前,无声地为他们拉**门。
一股挟带着雪气的清冷空气瞬间涌入,与阁内的暖香交融,令人精神一振。
二人前后脚走出“疏勒”暖阁,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将内里的温暖、烛光、酒香以及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絮语,尽数隔绝。
廊道里光线晦暗,只有远处楼梯口悬挂的琉璃风灯投来微弱的光芒,映着廊柱与地毯上繁复的异域图案。
寒气扑面而来,王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方才饮下的酒意,似乎也在这冷冽中清醒了几分。
他不知帕沙特意叫他出来,究竟有何话要说,只得静立一旁,等待老者开口。
帕沙并未立刻说话,只是踱步到廊道一侧的窗边,望着窗外已被暮色与飞雪笼罩的、模糊不清的街景,佝偻的背影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老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