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之后,山巅的月色像被抽走了一层银纱,骤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红妍把脸埋进九尾里,哭到无声;秋鸣的五尾僵直,像五柄断剑插在身后。
直到东方既白,他们才抬头互望——
眼里没有媚色,也没有冷傲,只剩同样狼狈的、被剥了皮的灵魂。
“我陪你。”红妍先开口,嗓子嘶哑。
“一起。”秋鸣点头,声音像钝刀划木。
于是两只狐妖并着肩,一瘸一拐,往山下走。
一步一血印,雪地把他们的罪行记得清清楚楚。
昆仑北麓有座“旧酆亭”,是人间与阴司的裂缝之一。
白日,亭柱斑驳,只是荒山破庙;
子时一过,瓦缝滴出黑水,梁上悬满纸钱,鬼差提着灯笼出入。
红妍与秋鸣在亭外等了三个黄昏,
直到第四夜鬼门开,阴风倒灌,他们才掀起袍角,踏入幽暗。
守亭的是个独目鬼卒,职司“验尾”。
凡妖魂欲入地府,须断一尾作引,以示“弃凡投冥”。
红妍望着自己火红的九尾,笑了笑:“反正也丑了。”
手起尾落,血洒乌阶,一条狐尾“噗”地化作红烟。
秋鸣面无表情,自断最长那条青尾,
尾骨断裂声像枯枝被雪压折。
鬼卒收了狐尾,递过两枚乌木牌——
“酆都临时户口”,编号:狐甲九七三、狐甲九七四。
“进去吧,”鬼卒独目里映出幽灯,
“最近轮回紧张,先摇号,再面试,别插队。”
鬼门后,没有传说中哭嚎的河,
只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玻璃栈道,
悬在黑空,脚下是缓缓转动的银色城市——酆都。
高楼林立,霓虹以冥火为能源,
广告牌闪着:
“孟婆汤速溶包,一键冲泡,忘忧百分百”;
“十八层电梯公寓,买一层送一层”;
“轮回摇号小程序,扫码关注,实时排队”。
红妍看得发呆,尾巴根还在渗血,
秋鸣牵住她手,掌心冰凉,却不再颤抖。
他们循着指示牌,来到“功德清算中心”。
前台是个穿职业装的猫妖鬼,
耳朵上别着“实习判官”徽章,
声音甜美得像掺了蜜:“两位需要‘罪障估值’吗?
支持尾巴、内丹、记忆抵押,利率低至三分冥息。”
红妍想骂人,却提不起劲,
只把乌木牌往台上一拍:“我们要投胎,越快越好。”
猫妖翻了个白眼,甩来两本表格:
《自愿放弃修行声明》
《轮回债务偿还协议书》
以及一张粉色传单——
“债转投”项目:
在地府打工期可抵孽债,包吃包住,表现优异者,
来世可保留灵根、记忆或容貌三选一。
秋鸣提笔就签,红妍按住他:“不再想想?”
“想得越多,越不敢走。”
他继续写下名字——笔锋依旧冷峻,却第一次有了温度。
手续办完,他们领到临时工牌:
红妍被分到“孟婆厅·汤料研磨课”,
每日要剁三千斤忘忧草、熬一万锅汤;
秋鸣去了“铁围山·净魂音乐队”,
负责为超渡现场伴奏,
乐器正是他只剩五根的狐骨琴。
上班第一日,红妍站在巨型砧板前,
身边是缺头的大妖、断翅的鸟精,
大家挥刀如飞,嘴里哼着《忘忧版最炫民族风》。
她一刀剁下,脑海里闪过山涧里被劈开的自己,
手一抖,指尖被切破,
血滴入汤锅,竟让整锅汤闪出赤光。
监工鬼差大惊,连忙取样上报:
“疑似带执念血,可提炼‘忆晶’,市值不菲。”
红妍这才知道,
原来地府也要讲KPI,也要搞创收。
她抬头望向铁围山方向,
隐隐有琴音传来,像风入松,
吹得她心头微疼——
那是秋鸣在试音。
他弹的是他们第一次合作的小调,
那时她故意把拍子拖得妩媚,
他冷着脸,耳尖却红。
如今曲还在,
只是歌词换成了《超渡咒》,
台下坐的是累累白骨。
日子像忘川水,看似流动,其实毫无涟漪。
他们白天做工,夜里在“员工宿舍”——
一间铁皮集装箱,
与三十名亡魂挤在一起——
并肩躺着,数天花板上的霉斑。
红妍的尾巴慢慢长回一小截,颜色却不再鲜红,
像被雨水泡过的朱砂;
秋鸣的琴骨裂痕越来越多,
每弹一声,就掉一点骨粉。
有时太累,他们会靠在集装箱门口,
看酆都上空漂浮的“轮回摇号大屏”。
那屏幕二十四小时滚动,
像人世间的彩票开奖。
红妍的编号前面,还有七百万位;
秋鸣更靠后,八百九十万。
“照这个速度,要排一百多年。”她苦笑。
“那就做满一百年。”他答。
“你不怕忘了我?”
“怕。”
秋鸣第一次承认“怕”,
声音轻得像骨屑,
却伸手握住她新生的尾尖,
“所以每天收工,我都会给你弹一句曲,
你听到,就记得。”
百年光阴,在冥界不过弹指。
他们攒下厚厚一叠“功德抵扣券”,
终于把孽债削得只剩最后一成。
摇号大屏跳出他们名字那一夜,
整个铁皮箱的亡魂为他们鼓掌。
猫妖实习判官升了正职,
亲自送来轮回车票:
“下一世,你们无法同行,
但冥司特批‘一线灵光’优惠——
来世相逢时,会听见彼此心跳快半拍。”
红妍看着车票,
终点写着“人间·东胜神洲”,
班次:T-1738。
秋鸣把最后一截狐骨琴折下,
磨成小簪,插在她发间:
“带着它,当护心骨。”
她踮脚,吻在他不再有温度的唇角:
“来世我先笑,你可别又冷着脸。”
忘川渡口,轮回船已鸣笛。
船身是巨大纸鹤,鹤背驮着一排排魂影,
像一串灰白的风铃。
红妍与秋鸣的手,在检票口被鬼差分开。
“人间规矩,同船不同座,免得记起前尘。”
他们各自走上左右弦梯,
最后一次回头——
隔着漫漫魂影,
他看见她嘴唇在动,
无声地说:
“别怕。”
她也看见他指尖轻点,
像在拨一根不存在的弦,
调子正是那首《往生》。
纸鹤振翅,幽风扬起,
忘川水倒退成一条墨绿的线。
船头,孟婆厅的新广告还在闪烁:
“如果来生还能遇见,
请记得——
先还前世的债,再谈今生的爱。”
鹤影没入云雾,
酆都的霓虹渐渐缩成一粒冷星。
无人看到,
红妍那截狐骨簪在船舱里轻轻发光,
像一点不肯熄灭的萤火;
也无人听到,
秋鸣左胸深处,
传来一声极轻极轻——
“咚”。
那是他们留给彼此的最后半拍心跳,
也是来世相认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