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劳无益,不如不去。”
司马师直接摆出了态度。
解俊并未意外,紧随问道:
“那就等水干了再撤军?”
司马师摇头:“也不能在此干等。”
“一则,无功而返,早前汉廷许下的封赏便不作数了。”
“二则,雨势若一直延绵入冬,而士卒冬衣不足,路上怕是多有死伤。”
“特别是麾下的胡骑,野性难驯,稍有不慎,便要闹出营啸。”
解俊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可问题是:
“既不渡辽,何念封赏?”
“道路已淹,何谈归还?”
这次,司马师并未即答。
而是将视线投向城外远处微微泛涨的渝水。
良久才回头道。
“我知校尉看我年少资历浅,心中难免轻鄙……不必解释,此乃人之常情,师并无责怪的意思。”
“说实话,前番进军能顺利行至渝水之滨,全赖校尉帮衬。否则单凭师一人统兵,这路上怕是要走散半数兵马。”
解俊听到这里,原本有些绷紧的脸色,终于稍稍放松。
但毕竟是个浮沉多年的宦游人,闻弦已知曲:
“我与你父子已是同舟之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软禁朝廷大将……今后还能翻脸不认吗?”
司马师微微咧嘴,道:
“校尉坦诚,那我就直说了。”
“今伐辽已不可为,但你我兵马不曾折损,且早已示好于汉室,此番归去,除了不能裂土封王之外,乍一看,不至于有倾覆之危。”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校尉可曾读史?”
解俊没料到司马师这突兀一问,怔然点头。
司马师:“那校尉可知淮阴侯韩信保存己身的最好时机,是何时?”
解俊想了想,不太确定道:
“当齐王的时候?”
司马师颔首:“确实是‘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
“然则韩信既无人君之姿,也无称雄的野心,焉能左右皆不顾?非汉即楚也。”
“而若其投楚,焉知楚胜之后,项氏能终世不疑,不伐?”
解俊隐有明悟,道:
“那就是汉高帝立国之初,徙封韩信为楚王的时候?”
司马师又颔首道:
“正是陈平对高帝所言‘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
“然则汉室已立,汉高帝以天子之尊会盟诸侯,韩信焉敢不从?”
“终是受制于人,久必有失也!”
解俊已经彻底听迷糊了,咋舌道:
“这也不是,那也不对。总不能是削封为淮阴侯的时候吧?”
“为何不能?”司马师反问道。
“削爵之后,韩信虽时有怨怼之语,而终不为高帝亲手所杀,可见已非必杀之人。”
“倒是高帝自己时有所失,若谋划得当,未尝不可倾覆……此乃以退为进之计也。”
解俊这下终于听明白了。
瞠目瞪着司马师,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反而是司马师自己先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扭头道:
“校尉想说什么?”
解俊与他四目相对,缓缓吐声:
“我想起当年武皇帝屡屡征辟令尊而不得,等了足足七年,从司空当到了丞相,方才得偿所愿。”
“时人因此传颂司马公的名声。”
司马师目光一凝,继而摇头失笑起来。
解俊想陪笑几声。
却不知怎地,脊背发寒,笑得颇有些勉强。
只好接着前话问道:
“所以你打算从哪条路退?”
司马师微微握拳道:
“校尉还记得昔年的白狼山之战,武皇帝是如何奔袭柳城的吗?”
“如何不记得?”解俊接话道。
“昔年先帝北讨三郡乌桓(乌丸)和袁氏余孽,起初兵临无终县,欲走傍海道邀击柳城之敌。”
“不料大水淹道,泞滞不通。于是无终人田畴田子泰自请为王师向导,别走徐无山旧道出卢龙塞,又翻山数百里,终于白狼山下与敌相遇,一战而俘虏二十余万!”
说起那场异常辉煌的奇袭战,非但解俊语气激动。
就连司马师那年轻的脸庞上,也多了几分光彩。
为将者,谁不希望以这种功绩名垂青史?
“原来子元是要逆走那段卢龙道入塞。”解俊了然。
“只是那道年久失修,只怕通行不甚便利,相比起眼下的傍海道,唯一好处也就是能走罢了。”
“无妨,我要的就是它的‘不便’。”司马师摆手道。
“因其不便,消息自会闭塞。正适合我等神不知鬼不觉返回塞内。”
解俊:“子元的意思是……”
司马师:“按照早前与赵子龙的约定,入冬之后,他的人马就会撤回山中。而我等回到塞内,也差不多这个时间,正好擦身而过。”
“如此,至少在来年开春之前,汉廷便无法掌握我等行迹。”
解俊:“然后呢?”
司马师:“然后我等南归燕国、涿郡一带就食,暂时蛰伏,坐观河北形势。”
“若来年大势未变,我等自可在春暖之后继续出塞征讨公孙氏。”
“若来年大局已定,那就顺势投汉,当一个可杀可不杀的‘淮阴侯’,徐图将来。”
“如此倒也算稳妥的计策。”解俊点头。
“然则我等东征,已算叛魏,幽州也就罢了。邺城天子岂能相容?”
“为何不能容?”司马师微笑道。
“我大人南下前早与我有所嘱托,说若暗投于汉顺利的话,他会在御前进言,我等北行,乃是不远千里奔赴敌后。”
“如今我等正是成功‘逼退’了赵子龙,可谓有功于国!”
解俊脸色数变,终于神色复杂道:
“不意司马公谋局如此深远,走一步看三步!”
“如今赵子龙不知我等无功而返,而邺城不知我等暗通赵子龙。”
“还真就是神不知鬼不觉!”
然而司马师却微微摇头道:
“不,还是有一人知晓你我底细的,不可不防。”
解俊顿了顿,很快就意识到司马师说的是谁。
方才萦绕心间的寒意,再度冒起:
“徐元直不是与司马公私交甚密?”
司马师侧目,似笑非笑道:
“人心隔肚,韩信昔年不就是被恩养的舍人之弟所出卖的?”
……
秋末,蓟县。
徐庶:“士治啊,你来我门下,也有些年月了。却不知你对将来有何打算?”
早就是徐庶女婿的王濬,闻言恭敬道:
“昔年乡人不以我为贵,独外舅另眼看待。自那以后,濬一心追随外舅周旋,并无他念。”
“还是要念一念的,毕竟你还年轻。”
徐庶说着,放下手中一信。
因为没有可以遮掩,王濬瞥了一眼,就看到上面的鲜红押印。
自纸书普及之后,官员用印封缄书函,已经从过去的封泥渐渐改为朱砂墨。
这种变化,又以季汉最为显著。
而目下那个鲜红大印,赫然是属于那位季汉车骑将军麋威。
也就是那个实际上将自己举荐给徐庶的“举主”。
于是心下一动,抬头期待道:
“外舅打算正式归汉了?”
徐庶捋着花白的胡子,微微颔首道:
“今幽并将定,我已无继续伪装的必要。”
“况我已老,再不归去,怕是难与故友相见了……”
说到这,徐庶似是想起什么,神色微微有些哀伤。
王濬只能默然。
然而未等徐庶再说,忽有仆人递来又一封密函。
徐庶只是扫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