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威来到濮阳的时候,双方的使者已经在大河上来回跑了几趟。
对面诉求颇有些耐人寻味
曹叡专门给刘禅写了封亲笔信。
信里尊称比他还小三岁的刘禅为“兄”。
又将汉魏两国称作兄弟之国,这些年的彼此征伐比喻为兄弟阋于墙。
他宣称两边再这么无休止地打下去,非但违逆人心思安的大势。
还会导致中原凋敝,生民百遗一。
那时四方胡虏蛮夷来犯,中原无力戍边,恐有大祸。
所以提议双方定下盟约,铸剑为犁,然后携手合作,共御外侮。
简而言之。
曹叡是来求和的。
此事一经传开,自然迅速激起千重浪。
首先自然是早前在洛阳鼓吹分封诸侯的那一派人物。
什么长水校尉廖立,屯骑校尉孟光,谏议大夫杜琼……此时再度纷纷上表。
宣称只要此盟一成,则年内就可混一中夏,三兴汉室,奠定万世基业。
刘禅更是可以成为比肩太祖、世祖的立国之君。
如果说这帮人借机生事,还在刘禅和董允等人的预料之中。
那么当麋威来谒[yè]驾之后,竟也建议跟曹叡那边谈一谈,就委实出人意料了。
麋威的理由有二:
“其一,当此之际,我国尚需清理河南残敌,同时观望幽州司马师等人东征的结果。本就该以不变应万变。”
“其二,既然盟约是对面主动提出的,那我方正好趁机漫天要价。”
“若其应下,且条件足够优厚,未尝不能就此遂了天下人的心愿。”
“若不应,那破坏和平的责任就在彼不在我,陛下不至于因此失去士人所望。”
“高,实在是高!”刘禅忍不住称赞起来。
但一回头,却见董允面有疑色。
麋威:“休昭有何疑虑,直说便可。”
董允微微一揖,道:
“允不熟悉军旅之事,不敢妄言。但此时河北应还在秋收的时节。”
“敌军不顾农忙,大举征发民夫,难道只是为求一个和约而已吗?”
麋威赞许地看了董允一眼,道:
“那当然不止。”
“我在观望,彼何尝不是在观望。”
“往近了说,毌丘俭在大野泽的水泊之间负隅顽抗,只要他部人马不溃散,则曹叡便始终能以他为桥梁,勾连淮南诸外将,不至于彻底被隔绝在大河以北。”
“往远了说,北边的幽并二州,南边的扬荆二州,形势一日数变,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说胜负已分。”
“所以彼辈同样是抱着边打边谈的主意。”
“若说与我有何分别,那便是我朝占据天下大半富饶之地,随着时间推移,终能得大势。”
“而曹魏则每况愈下,若不趁着条件尚可来谈一谈,往后怕是连谈的机会都没有了。”
刘禅闻得此言,诧异道:
“照此说来,曹叡困守邺城数年,竟已失去斗志了吗?”
“并非曹叡。”麋威摇头道。
“是曹氏的臣属。”
刘禅跟董允对视一眼,渐渐了然。
司马懿父子暗中求封王,司马懿被召回邺城的事,他俩当然知晓。
这么一想,司马懿南归之后,非但没有困于皇城的窠臼,反而串联上下,重新掌握了主动权。
而曹叡很可能是架不住臣属请和的趋势,只能半推半就南狩而来。
只能说,那位大魏抚军大将军,果然是个颇有手段的人物。
听闻麋威的分析,刘禅心中已然大定。
至于是看清了局势而安定,还是因为看到麋威才安心,那就只有他自己知晓了。
总之,接下来的半个月。
双方继续派遣使者往来打口水战。
这边说不接受兄弟国之称,最多封个郡王。
那边说郡王太屈辱了,再不济也得保全大河以北的三州疆土。
这边说你有个屁的三州疆土,并州就剩个雁门郡了,幽州现在归不归邺城管都还两说。
那边则说那就以现有疆土为据,重新划界。
然后季汉当然不会轻易接受,继续扯皮。
这期间,关平得到习宏舟师增援之后,又在大野泽东岸成功击败了一次毌丘俭,顺手将这一侧的济阴郡给占了下来。
然而随着毌丘俭退入水泊深处,地形越发复杂起来,战事的进度不免有所拖延。
期间吴国的王位之争,以及朱灵、臧霸二将在扬州大举拓地,又给这场注定好事多磨的谈判增加了不少变数。
如此一直到了仲秋时节。
本该处于边缘地位的幽州战场,却因为一场不期而遇的深秋大霖雨,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
幽州,黎昌。
司马师望着城楼外,延绵不绝的冻雨,眉头直接扭成了八字。
他跟随父亲司马懿驻守幽州多年,又曾出辽西作战。
自然知晓此地在夏秋之际,偶有连绵大雨的独特气候。
所以此前他父子在蓟县观望了整整一夏。
确定今年没有大规模降雨,方才下定决心,执行这个绸缪多时的“下策”。
谁曾想就是这个最保守,最稳妥的方案。
前期进展顺利。
结果临到大军集结于渝水之滨,行将继续东出渡辽河的关键时刻。
却遭遇了天有不测之风云!
连场大霖雨之后。
自辽西到黎昌的傍海步道,已被积水淹没,变得泥泞不堪。
此道非但是司马师进军辽东的关键通道。
更是其大军所仰仗的后勤粮道。
此路暂时断绝了。
麾下两万人马,如何供养?
这一战还能打下去吗?
思忖间,耳边传来另一位护鲜卑校尉解俊的声音:
“子元,我仔细计算过了。”
“从此地去往辽东襄平,步道四五百里。”
“你我各领精骑六百,带七日口粮,一骑三马,简行奔袭,三日就能走完。”
“便是走慢一些,四日也该到了。”
司马师皱眉:
“然后呢?指望千余骑士就能破了襄城不成?”
“公孙恭之兵校之中原骑士虽然羸弱,但也不至于依托一座完好的城池,挡不住千余骑兵!”
解俊对这年轻小辈的质疑颇有些不满。
然而自身已经投于司马懿门下,且牵涉已深,无法回头。
只能暗暗吸气,解释道:
“我自然不指望千骑破城。”
“但那公孙渊不是早就不满其叔占据太守之位吗?”
“今其人年岁已壮,必不甘久居于人下。”
“若能诱其与我里应外合,说不定这能一战建奇功的!”
司马师闻言,眉头却是皱得更深了:
“我岂能不知公孙渊有野心?”
“可关键是,人家凭什么相信我等会助其夺位,而非取而代之?”
解俊不忿:“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不信?”
啪。
司马师直接将一份被雨水打湿的竹简丢到了解俊怀里。
后者摸了摸这年头已经开始少见的书写载体,最终还是按捺怒火,仔细打开。
然后,怒意便迅速自脸上消失。
只剩下无奈和忧虑。
公孙渊果然如司马师所言,狡猾而谨慎。
在信中要求魏军只能在辽河以西的区域佯动,配合他威逼叔父公孙恭退位。
否则便将魏军视作入侵者,宁愿永远都不碰这太守之位。
解俊:“那你我怎么办?还去辽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