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应天城被一层灰蒙蒙的晨光裹着,连风都透着股压抑。
青石板路上不见往日热闹,
只有禁军甲士踩着整齐步伐来回巡逻,
长刀斜挎在腰间,红绸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却晃不散空气中的紧张。
城门依旧紧闭,吊桥高高拉起,
城楼上的守军眼神锐利如鹰,盯着远处官道。
城根下,绵延不绝的商队整齐排列,等待入城,满脸焦急。
不少人从京畿运来的瓜果、青菜已经腐烂,急得直跺脚!
“这都封了三天了,再不开门,菜都要烂完了!”
一个农户忍不住嘟囔。
话刚说完,就被旁边的同伴拉了拉胳膊,示意他别多嘴。
中城更是严阵以待,府东街、大工坊这些往日繁华地段,
如今每隔几步就站着一名禁军。
商铺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粮铺开了小窗,
门口排着长队,粮商拿着小秤,小心翼翼地给百姓称米。
三司衙门和锦衣卫的人忙得脚不沾地,
官差们拿着画像,挨家挨户地查,几乎要掘地三尺,
可查了三天,别说刺客,
连燧发枪的影子都没找到。
京府尹高守亲自去了城北的三元当铺,
后院里的几具尸体已经被仵作验过,
身上的伤口都是刀伤,与三司查验的没什么区别。
温诚带着神宫监的人查了工部工坊,也没发现新的线索。
杜萍萍领着锦衣卫的人,把合兴染坊的来往翻了个底朝天,并没有什么与案件相关的线索。
查到晌午,依旧一无所获。
消息传到皇宫,武英殿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面前案几上堆着厚厚一叠奏疏,
都是近些日子一些大臣的胡言乱语。
他没看,只是手指轻轻敲着案沿,
目光静静扫视下方,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殿内站着一众大臣,鸿胪寺卿刘思礼穿着绯色官袍,脸色铁青。
京府尹高守跟在他身后,神情凝重。
刑部右侍郎凌汉捧着卷宗,眉头紧锁。
都督府几位大人站在另一边,脸色也十分不好看。
锦衣卫佥事杜萍萍站在最角落,头埋得低低的,
这等大场面,他还是头一次见,连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
刘思礼率先上前一步,双手将奏疏举过头顶,声音铿锵有力。
“臣刘思礼,弹劾锦衣卫指挥使毛骧!”
朱元璋抬了抬眼,语气没什么起伏:
“说。”
“毛骧知法犯法,私自在六部安插暗探,此其一。”
“合兴染坊乃锦衣卫据点,
此处与三元当铺相邻,锦衣卫却未有任何发现,致使燧发枪遗失,
此乃包藏罪犯、玩忽职守,此其二!”
“陆云逸遇刺,所用燧发枪与工部遗失之枪有关,
毛骧此前查案,却刻意隐瞒合兴染坊与当铺的关联,
此乃欺君罔上,此其三!”
刘思礼一口气说完,声音都有些发颤。
“臣恳请陛下,将毛骧处死,以正国法!”
“臣附议!”
鸿胪少卿常悦立刻上前,捧着一份卷宗。
“陛下,臣这里有锦衣卫内部记录,
去年钱兴怀死后,毛骧曾下令销毁合兴染坊的所有往来账目。
当时臣就觉得可疑,
如今想来,他定是怕账目泄露,牵扯出更多秘密!”
凌汉也上前一步,沉声道:
“陛下,刑部查过毛骧在天牢的供词。
他对合兴染坊的事避而不谈,只说不知情。
可据锦衣卫的人透露,毛骧去年曾多次去过合兴染坊,绝非不知情!
此等欺瞒,若不严惩,恐难服众!”
叶旺是后军都督府佥事,说话直接:
“陛下,燧发枪乃军中绝密,
如今遗失在外,还用来行刺朝廷大员,
毛骧作为锦衣卫指挥使,难辞其咎!
臣请陛下,斩毛骧以儆效尤!”
“臣附议!”
孙恪、朱寿等几位侯爷齐声开口。
朱寿上前一步,语气沉重:
“陛下,毛骧在锦衣卫多年,根基深厚,眼线遍布京城,
这些日子京中乱象他充耳不闻,此乃玩忽职守。
若不一扫积尘,日后怕是会生出更多事端!”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朱元璋。
杜萍萍站在角落,心跳得飞快,不是害怕,而是激动!
毛骧一死,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大概率会落在他手里!
殿内安静了许久,久久没有人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朱元璋才沉声开口:
“杜萍萍,枪和行刺的凶手找到了吗?”
角落里的杜萍萍一个激灵,连忙侧身走到中央,躬身一拜:
“回禀陛下,还未找到.”
“哼”
朱元璋眼神冷了一些,扫视着在场众人,淡淡道:
“一辆马车、一个人、一把枪,
搜了整整三日都找不到,该让朕说什么好?”
杜萍萍声音铿锵,连忙跪地:
“臣有罪,臣推测是有朝廷大人内外勾结,将凶手与枪藏起来了!”
“藏在哪?”
“回禀陛下,锦衣卫还需仔细调查,目前还没有眉目。”
“没有眉目的事情也能乱说?”
朱元璋的声音猛地拔高!
这时,开国公常升上前一步,沉声道:
“陛下,臣请旨,搜查锦衣卫所有聚所、衙门。
毛骧对先前京城乱象充耳不闻,已然能看出其反心。
偏偏刺杀陆云逸的凶器就在锦衣卫聚所旁。
若有人能不惊动锦衣卫,将人杀了,将枪拿走,那臣心服口服。
但臣觉得,此事是锦衣卫监守自盗,
而刺杀之事,也是毛骧故意放纵!
只因陆司正压制了京中乱象,让一些人损失惨重!”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瞳孔骤然收缩!
疯了疯了,又疯了一个!
这等事情怎么能堂而皇之地大肆宣扬!
不过很快,他们就有了几分理解,
郑国公常升莫名其妙死在龙州,换做谁,恐怕也得疯。
这时,礼部尚书李原名上前,声音沉稳:
“陛下,毛大人虽有错,可此案尚未查清,
此时杀他,万一有遗漏,事后也说不清。”
刘思礼一听急了,往前又走了一步:
“陛下!毛骧的罪证已经确凿!
安插暗探、隐瞒案情、玩忽职守,哪一条都够砍头!
此案查了三天,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找到。
若不是锦衣卫玩忽职守,案子何至于此?”
高守也上前,躬身道:
“陛下,刘大人所言极是。
如今京中百姓惶惶不安,城门封了三天,商铺不开门,
粮价虽稳,可百姓买粮不易,再这么下去,怕是会生出民变。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严惩毛骧以安民心。”
杜萍萍一下子急了:
“刘大人,凶手还没找到,若是此时开门,凶手跑了怎么办?”
刘思礼没有看他,而是看向上首:
“陛下,臣以为,凶手如此神通广大,
三天找不到,十天也未必找得到。
如今城门封得严,扰乱的只是寻常百姓的日子。
不如恢复通行,让百姓正常生活。
同时加大城内巡查力度。
凶手见城门开了,只要他敢出来,反而容易抓!
再者,中城封锁,影响的不仅是百姓,还有商队、衙门。
再这么下去,整个京畿都要因京城停滞而受影响!”
凌汉也附和:
“陛下,刘大人说得对,民生乃根本,
若是民生乱了,比凶手更可怕。
臣请旨,恢复九门通行,撤除中城封锁。
同时让三司和锦衣卫加大巡查,务必早日抓到凶手。”
叶旺也点头:
“陛下,都督府可调一部分兵力,协助巡查,保证百姓安全。”
朱元璋沉默了,他看着殿内的大臣,又看了看案几上的奏疏。
再封下去的确不是办法。
他手指停了下来,看向下首:
“杜萍萍,你是锦衣卫佥事,
如今毛骧被关,锦衣卫由你暂管。
恢复通行之后,务必找到凶手!”
杜萍萍猛地抬头,眼中狂喜一闪而过,连忙躬身:
“臣定当调配锦衣卫所有人手,
配合三司和禁军,加大巡查力度,绝不让凶手逃脱!”
朱元璋点了点头,语气终于缓和了些:
“传旨,恢复京城九门通行,撤除中城封锁。
但巡查不能松,三司、锦衣卫、禁军各司其职,
务必早日抓到凶手,找到那把枪!
各部官员也需小心谨慎,
此物百步穿杨,威力胜过重弩。
陆云逸身穿软甲都差点殒命,尔等要更加小心。”
不知为何,在场众人觉得陛下声音中带着几分调侃,
但他们却笑不出来,
对于锦衣卫以及那些逆党,心中又多了几分怨恨,
这等能随意取他们性命的东西,
怎么能轻易遗失!
“臣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朱元璋又看向刘思礼:
“毛骧的事,再查三日,
若三日后果真没有遗漏,再议处置。”
刘思礼虽有些不满,但陛下已经松口,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躬身:
“臣遵旨。”
殿内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些,大臣们陆续退下。
刘思礼走在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天牢的方向,眼神坚定,
无论如何,
此事最有可能的幕后黑手毛骧,一定要死!
高守跟在他身边,轻声道:
“刘兄,别急,陛下已经松口。
三日之内,咱们再找些证据,定能让毛骧伏法。”
刘思礼点了点头,看向殿外,
晨光已经亮了些,风里少了些滞涩。
杜萍萍走在最后,他看着大臣们的背影,松了口气,
这些大人是真的难缠,
抓住一个错处就往死里踩,不整死人不罢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宫道尽头传来,惊得檐角麻雀扑棱棱飞起。
只见一名内侍跑得衣袍歪斜,发髻都散了半边,脸上满是汗,连拂尘都甩在了身后。
一边跑一边高声喊:
“陛下!陛下!太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刚放松下来的大臣们瞬间僵住。
刘思礼猛地停下脚步,
脸上凝重一下子变成了紧张,下意识地摸了摸官袍领口。
太子朱标虽有贤名,
可性子最是刚正严苛,杀人从不眨眼。
高守的脸色也变了,有些惴惴不安:
“怎么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坏了坏了,事情还没理顺,这下子要大乱了。”
常升刚走到宫道拐角,听到这话也顿住了,
他皱着眉,腰间的长刀晃了晃:
“太子都回来了,咱们连凶手都没抓到,这脸可丢大了!”
李原名捋着花白的胡子,眼神沉了沉:
“此事不能善了,诸位好自为之。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抓紧回衙门整理头绪,别到时候太子询问答不上来。”
大臣们的议论声不大,却透着一股慌乱。
如今陛下年纪大了,做事愈发温和,
若不是太过分,轻易不会惩处。
可太子不一样,风华正茂,锐意进取,办起案来铁面无私。
去年逆党作乱一事,
就是太子主张一网打尽,抄家灭族!
如今
杜萍萍心里一紧,他刚暂管锦衣卫,还没摸清门道,
太子一回来,第一个要问的就是他.
锦衣卫内鬼、坐视动乱、如今又身负嫌疑,哪一条都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悄悄往后退了退,忽然想念起在外漂泊的日子。
虽然辛苦,却没有这般惊心动魄。
这时,武英殿的方向传来太监的通传声:
“陛下有旨,文武百官,即刻出城,迎接太子殿下!”
大臣们不敢耽搁,连忙整了整官袍,也不回衙门了,而按照品级列队,准备出城。
一刻钟后,京中的禁军也动了起来,开始肃清街道,打开城门!
半个时辰后,一众大人到达城外五里处,远处的官道上终于出现了一队人马。
先是一面绣着龙纹的明黄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紧接着是一队骑兵,铠甲锃亮,
马蹄声越来越近,震得地面都微微发颤。
李原名的身子微微前倾,眼神亮了些。
身旁吏员低声道:
“大人,太子殿下的仪仗到了。”
大臣们也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盯着人马。
骑兵过后,是一辆装饰朴素的马车。
车帘是素色的,门帘角绣着一朵小小龙纹,这是太子车架。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跳下车,
刚要掀帘,就见车帘自己掀开了,
一个身着蓝色常服的男子走了下来。
男子三十多岁,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温和,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正是太子朱标。
他刚下车,目光扫过在场大臣,
最后落在快步上前的李原名身上。
“臣李原名携一众文武百官,迎见太子殿下!”
朱标肤色有些黝黑,他没有接话,
而是看向官道分支上那些滞留的商队,眉头紧紧皱起:
“这怎么回事?孤不过是回城,为何要将人赶到那里去!”
完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觉得眼前一黑,连呼吸都滞了半拍。
见他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朱标眉头皱得更紧,扫了一眼李原名,又看向不远处的高大城墙,
显然察觉到了场中诡异氛围,便沉声道:
“李大人,发生何事?”
李原名叹了口气,将这些日子京中发生的事缓缓道来:
“殿下,此前有逆党调取大量银钱操纵京城地价,
陆大人以市易司司正之职将其击溃。”
“哦?”朱标扫了一圈在场众人,脸色舒缓了些许。
“他人呢?”
“这这.”
李原名为礼部尚书,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觉得话如此难讲。
这时,一旁的常升忍不住了,上前一步:
“殿下,陆云逸被逆党当街刺杀,险些身死,如今还在府中养伤呢!”
朱标原本舒缓的脸色一下子僵住,
下一刻,所有人都觉得有一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扫过,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荒唐,进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