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徐辉祖的声音猛地响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目光狠狠扫向沈溍:
“沈大人!万里镜是军中重器,你想要干什么?”
沈溍素来以老好人著称,
此刻却神情平静,语气毫无波澜:
“魏国公,此事尚未真正查明,何必如此激动?”
徐辉祖压下怒火,转向跪地的毛骧,怒目而视,等着他继续开口。
这时,开国公常升面露茫然,出声发问:
“燧发枪是什么?”
他扫了眼四周,发现大半官员都与自己一样满脸困惑,
唯有徐辉祖与朱寿神色凝重,透着一丝紧张。
朱寿见状,上前一步解释:
“是军中最新研制的军械,尚未大规模生产,但已初见成效。”
“什么?”
常升满脸茫然,神情一点点变得古怪,
连他这个国公都不知道的军械,居然流出去了!
见他这般反应,
在场大臣瞬间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万里镜是六部九卿都知晓的远视利器,
可这燧发枪.众人竟全不知情。
沈溍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微变化,
却依旧双手合十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工部尚书秦逵嘴唇紧抿,目光冷冽如冰,同样保持沉默。
毛骧抬头瞥了眼龙椅上的朱元璋,
见陛下未作声,便打开文书,从中取出几张宣纸:
“陛下!这是军械库库吏的证词,
上面写明沈大人领走万里镜时,未开具任何公文,仅以口头吩咐为由。
至于燧发枪.
臣从工部隐秘工坊查实,
秦大人取走了两支,如今臣只追回一支,另一支下落不明!”
秦逵脸色微变,转头看向毛骧,语气带着质疑:
“工坊位置,朝中仅有工部三位主官知晓。
毛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若臣没记错,朝廷律法规定,
锦衣卫不得在六部衙门、四品以上官员家中安插暗探,毛大人这是知法犯法!”
赵勉猛地抬起头,瞬间抓住反驳的机会,连声附和:
“对对对!毛骧,你在本官府中安插暗探,究竟是何居心!
陛下,请将此贼捉拿下狱,秋后问斩,以正国法!”
面对这般指责,毛骧没有辩解,反而狠狠将额头磕在青砖上:
“陛下,京中逆党盘根错节,
恐危及朝廷安危,臣是不得已而为之!
没想到竟真探查到这等隐秘,堂堂六部尚书,竟行此勾当!
臣愿以死明志,换朝廷清明,彻底清除朝中逆党!”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乱作一团的大臣,发出一声冷哼。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猛地摔在地上,
瓷器碎裂的声响在殿内格外刺耳:
“好!好得很!六个尚书,一下子就坏了三个!
好好好.
一个贪赃枉法,一个挪用军械,还有一个帮着掩盖!
你们把朝廷律法当废纸?把朕当摆设?”
殿内所有人齐齐跪倒在地,齐声高呼:
“陛下息怒!”
詹徽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躬身道:
“陛下,毛骧所呈证据尚未核验详实,
臣恳请陛下下旨,将一应文书、证据交由都察院查阅,
彻查此事,既还朝廷一个清明,也还三位大人一个清白。”
原本默默充当小透明的袁泰,一听这话脸色骤变,
都察院不过是监察衙门,
怎容得下这等牵涉六部尚书的大案!
一下子还是三个!
他迅速抬头瞥了眼龙椅,
见陛下并未面露不悦,瞬间明白詹徽的用意,
这是在为激烈的局势降温,避免朝廷因此事丢尽脸面。
深吸一口气,袁泰也上前一步,声音铿锵:
“臣附议!请陛下将此案交由都察院审讯,
莫让锦衣卫肆意攀咬,更不能让贪赃枉法之风横行!”
常升见状,狠狠瞪了詹徽、袁泰一眼,心中暗骂,
你们是哪边的?同为太子属官,怎会帮着外人!
他强压怒火,上前一步沉声道:
“陛下,此事关乎朝廷机密,更涉及军中绝密军械!
若消息泄露,被敌国利用,必害我大明将士!
臣恳请陛下将这三人交由五军都督府看押,
涉事人员尽数抓捕,以防机密外流!”
左军都督朱寿脸色一黑,
这等烫手的麻烦事,向来都是能推则推,怎会有人主动往身上揽?
他连忙上前补充:
“陛下,此事事关重大,锦衣卫确有越权之举,三位大人也难辨清白。
臣以为,可将涉事之人一并关入刑部大牢,
待都察院调查清楚后再作定论!”
刑部尚书杨靖原本老神在在,
听闻这话瞳孔骤然收缩,反应极快地上前一步:
“陛下,臣曾任户部尚书,与户部一众官员相熟,
此案交由刑部审理恐有偏颇,臣理应回避!”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阶下大臣,
最后落在毛骧身上,语气冰冷:
“毛骧,你今日所奏,若有半句虚言,朕定诛你九族。”
毛骧再次磕头,额头磕在地砖上渗出血迹,声音却异常坚定:
“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若有虚言,臣甘受凌迟之刑!”
朱元璋盯着毛骧额上的血迹,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传旨,赵勉、沈溍、秦逵三人即刻禁足,不得与外人接触,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联合查案,
詹徽负责监督审讯,不得有任何徇私舞弊,务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詹徽躬身一拜,沉声道:
“请陛下放心,臣定当恪尽职守,查明此案。”
朱元璋话锋一转,看向毛骧,眼神愈发冰冷:
“锦衣卫指挥使毛骧越权行事,罔顾律法,即刻下狱,打入天牢!”
跪在地上的毛骧满脸是血,
听到这话,紧绷的身体竟微微放松,长舒了一口气,
成了!
他随即高声呼喊:
“臣枉顾皇恩,罪该万死!臣有罪!”
朱元璋不再看他,转向徐辉祖:
“你即刻带人追回万里镜与燧发枪,涉事人员尽数捉拿,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臣遵旨!”
徐辉祖脸色严峻,躬身领命。
赵勉、沈溍、秦逵被禁军架起时,神情依旧平静,缓缓走出武英殿。
毛骧则有些狼狈,走时仍高声呼喊:
“枉顾皇恩,请求一死!”
殿内大臣看着这一幕,脸色都十分复杂,
一场寻常议事,竟演变成这般模样,
一下子倒了三个尚书、一个锦衣卫指挥使,
这般阵仗,唯有去年捉拿逆党时才有过。
殿外的蝉鸣依旧聒噪,
武英殿内的气氛却莫名轻松了几分。
詹徽望着毛骧的背影,眼神沉了沉,又让他躲过一劫。
若非今日这场风波,
凭毛骧这两个月的所作所为,早已被陛下弃用。
朱元璋坐在龙椅上,看着殿内渐渐散去的大臣,手指轻轻敲打座椅扶手,
神情莫测,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毛骧走出武英殿时,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摸了摸额上的伤口,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
今日虽险,总算逃过一劫,
至于手中权势,有命在,才能再做计较。
市易司衙门,武英殿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衙门,
陆云逸坐在桌后,静静听着侯显回报,神情平静到了极点,
到了最后.他才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侯显站在一旁,脸上有些可惜:
“这个毛骧,又让他躲过一劫。”
陆云逸神情有些莫名,开始着手整理桌上文书,淡淡道:
“未必。”
翌日辰时,日头刚爬过府东街的屋檐,
便把应天商行的大门晒得发烫。
街面的青石板还留着晨露的湿痕,
已被往来的马蹄、车轮碾出细碎泥印。
今日是应天商行的股东大会,也是每年最受瞩目的分红日!
京中稍有头脸的官员、商贾,几乎尽数到齐。
商行门口的两尊石狮子旁,围了不少人。
户部郎中向少华穿着藏青官袍,
正与工部虞部郎中王国用低声交谈,语气带着几分艳羡:
“去年商行赚了近七十万两,今年应该更多吧?”
王国用笑着点头,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街口,语气带着担忧:
“也不知今年商行准备分多少钱,
如今这局势,怕是要避避锋芒才好。”
不远处,几个衣着朴素的商贾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更低:
“也不知陆大人今日来不来?
去年他来的时候,那威风劲儿,真是让人羡慕。”
“陆大人要是能来就好了!
今年市易司不知赚了多少,要是能跟他搭上线,咱们这日子可就好过了!”
一名胖胖的商贾满脸憧憬地开口。
另一人却笑着摇头,泼了盆冷水:
“得了吧,先拿镜子照照自己!
应天商行份子,陆大人说不要就不要,
咱们这点家底,他看得上?”
“也是,先前还以为陆大人是顶不住朝廷压力,才退出商行,
现在看,人家是根本瞧不上这点钱!
想要赚钱,随时都能赚。
哪像咱们,整日累死累活,还得担惊受怕,赚的钱却寥寥无几。”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掌柜们,今日却格外低调,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一辆辆马车缓缓驶来,规格愈发尊贵。
礼部尚书李原名、通政使茹瑺、吏部侍郎高昌、户部侍郎傅友文、兵部侍郎邵永善、工部侍郎严震直、应天府尹高守相继抵达。
他们没有过多逗留,匆匆上了楼,场面安静得落针可闻。
很快,一队战马疾驰而来,
为首之人是武定侯郭英,身旁跟着开国公常升、舳舻侯朱寿等一众都督府官员。
他们也迅速上楼,在场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片刻后,一辆简朴的马车缓缓驶来。
车帘是素色的,门帘角绣着一朵小小的青竹,旁边还绣着一个“市”字。
马车停在商行门口,
巴颂先跳下车,扶着车门。
陆云逸弯腰走出,身着一身黑色常服,腰系玉带,领口绣着暗金云纹,
阳光落在他身上,更显年轻挺拔。
“陆大人来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人群瞬间变得喧闹。
不少商贾停下交谈,直直望着陆云逸,
这位可是京中公认的财神爷,
手段迭出,没人不服。
或许是陆云逸年纪轻、没架子,
不少人壮着胆子上前打招呼,
连之前躲在角落的小商贾都凑了过来,脸上堆着笑。
陆云逸笑着点头回应,走到台阶下,
抬头看向等候在此的刘思礼,拱手道:
“岳父,抱歉来晚了,市易司刚处理完粮商的后续事宜,耽搁了些时辰。”
刘思礼松了口气,连忙走下台阶,拍了拍他的胳膊:
“来了就好,快进去,里面的人都等着呢。”
“不急。”
陆云逸笑了笑,目光扫过周围的人,声音清亮:
“诸位久等了,今日的分红大会,
咱们先把账目核对清楚,再谈北方分行的事。
北平那边的规划,左军都督府已经递了文书,
过些日子朝廷就要商议,商行得提前做准备。”
众人纷纷点头,他们早就盼着这个商机了!
一名商贾壮着胆子发问:
“大人,开了分行之后,南北往来会更频繁吗?”
“那是自然,应天建筑商行已经开始筹备北平到应天的道路修缮,到时候商队在上面随便跑,畅通无阻!”
陆云逸点头,刚要再说,突然,
“嘭!”
一声巨响猛地炸开,刺耳得让人耳膜生疼。
所有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地抬头四处张望。
下一刻,众人瞳孔骤缩,脸色变得惨白无比!
只见上首,应天商行门前,陆大人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
黑色常服上渐渐渗开一片暗红,鲜血顺着衣料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敌袭!”
巴颂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扑上前,
将陆云逸护在身后,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眼神冷得像冰:
“敌袭敌袭!!”
“封锁现场,任何人都不能走!”
亲卫也反应过来,立刻开始行动!
刘思礼慌慌张张地冲过来,眼睛瞪得极大。
他双手抓住陆云逸的胳膊,却摸到满手的血,瞳孔骤然收缩,声音都在发抖:
“血!怎么会有血!云逸,你怎么样?”
陆云逸的眼神还有些错愕,想抬手摸一**口,却浑身无力。
胳膊晃了晃,身体便往旁倒去。
刘思礼连忙抱住他,将他扶坐在台阶上,只觉得怀里的人越来越沉。
“那里!去追!”
巴颂突然发出一声大喊,指着街角,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一辆马车飞快驶过,
车帘被风吹得掀开一角,隐约能看到里面藏着的黑色枪管。
“快!快进宫叫太医!”
刘思礼嘶吼起来,声音里满是慌乱与恐惧。
应天商行五层的议事厅里,
鎏金铜灯的光晕还笼罩着满桌账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
武定侯郭英刚端起茶杯,指尖还没碰到杯沿,
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震耳的枪响,
紧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郭英猛地放下茶杯,大步冲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往下看。
日头正盛,阳光晃得人眼晕,
可他一眼就看到了台阶下的乱象,
陆云逸穿着黑色常服,正往旁倒去,深色衣料上晕开一片血红,
刘思礼抱着他,脸色惨白如纸,嘴里不知在喊些什么。
“我愺!!”
郭英瞳孔骤然收缩,破口大骂。
他迅速转头,对着站在门口的郭镇大吼:
“郭镇!立刻让金吾左卫封锁京城九门,任何人都不能离城!
再让徐增寿带兵过来,把中城围了,抓凶手!”
凶手?
郭镇虽不知发生了什么,
却也察觉事情严重,转头就往楼下跑。
厅里的其他官员,本还围着账册低声议论,
被郭英这一吼和外面的动静闹得发懵。
礼部尚书李原名扶着桌沿站起身,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
“怎么了?楼下出什么事了?”
吏部侍郎高昌连忙凑到另一扇窗边,
往下一看,正好瞧见刘思礼抱着陆云逸往马车上送,一地鲜血在阳光下格外扎眼。
他倒抽一口冷气,扶着窗框才站稳,声音发颤:
“是是陆大人!陆大人遇刺了!”
这话像颗炸雷,在厅里炸开。
常升噌地站起来,腰间的长刀带起一阵风。
他几步冲到窗边,看清楼下的场面后,破口大骂:
“他**,反了天了!来人!”
通政使茹瑺手指紧紧捏着袖口,脸色白得像纸,喃喃道:
“坏了.这下可彻底坏了.”
傅友文反应极快,转头直直看向工部侍郎严震直,语气急促:
“昨日毛骧说还有一把燧发枪下落不明!
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火器?能不能百步杀敌!”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严震直身上。
严震直脸色惨白,声音颤抖:
“这这是军中机密不能说.”
在场皆是聪明人,他这话与明说已无区别。
李原名站在原地,
看着楼下混乱的场面,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
当朝二品大员在众目睽睽之下遇刺,
用的还是军中机密军械!
大明立国二十四年,就算是朝堂争斗最激烈的时候,也从未有过当街刺杀朝廷大员的事。
他甚至觉得,就算逆党纠集大军来攻京城,都没有此事严重。
李原名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沉声下令:
“立刻派人将此事禀报陛下!
传令皇城所有衙门,任何人不得离开,凡擅自离衙者,皆以逆党论处!”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纷纷往楼下涌。
楼梯间狭窄,官员们平日里的体面早已顾不上,
脚步声、呼喊声混在一起,与楼下的惊呼声混杂,让人心烦意乱。
所有人都清楚,
乱了,京城要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