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烈阳洒下灼热光辉,
将整座应天城笼罩在酷暑之中。
前几日降雨残留的水汽消散无踪,
整座城池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闷热。
下城,是应天城相对贫穷的区域,多为寻常百姓与小商贩的居所。
一遇烈日暴晒,各处**便散发着热烘烘的腐臭,苍蝇在其间嗡嗡乱飞。
百宝街十二号,是一家以售卖旧布为生的商行。
掌柜是位五十多岁的老者,
此刻面色阴沉地坐在柜台后,一板一眼地裁剪着旧布,神情格外专注。
时间缓缓流逝,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二十余岁的小伙子猛地冲了进来,神情满是焦急。
听到动静,掌柜仅微微抬头,淡淡扫了他一眼,眼底毫无波澜。
那小伙子快步上前,将声音压至极低:
“大人在不在?”
“什么大人?”
掌柜的声音沙哑,苍老的语调里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小伙子脸色骤然变得难看,
狠狠一跺脚,似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哎呀,都到什么时候了!
宫里传来消息,陛下要见大人,可现在大人不见了!”
“小老儿不知你在说什么。”
掌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将视线重新落回粗布上,
手中剪刀急促起落,不愿再理会。
“唉,”
小伙子重重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店铺的破旧陈设,转头便走,步伐依旧急促。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被屋外的蝉鸣彻底掩盖,年老掌柜才缓缓抬头。
他将针线放在桌上,慢慢站起身,朝后堂走去。
后堂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
唯有一间四四方方的银灰色隔间,
那是去年建筑商行翻修城中破旧房屋时新修的。
屋内,破旧家具与平整墙面格格不入。
掌柜走到摇摇晃晃的衣柜前,
将其拉开,一道通往地下的幽深通道赫然显现,他俯身钻了进去。
通道狭窄逼仄,人在其中只能勉强直起腰。
燃烧的烛火不足以照亮全部空间,
仅能映出坑坑洼洼、坎坷不平的墙壁,
显然是新掘不久之物。
行至通道尽头,空间骤然开阔,
一个昏暗潮湿的巨大地窖映入眼帘。
十几名身穿锦衣卫吏员服饰的年轻人在其间走动,
简易的书桌随意摆放,桌面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文书。
视线尽头,靠墙处,
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正默默坐在椅上。
他借着微弱烛火翻看手中文书,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烛火将他的身影映得格外高大,却又飘忽不定,仿佛随时会消散。
此人,正是近日在京中销声匿迹的毛骧!
年老掌柜见此情景,眼帘低垂,浑浊的眼眸中满是惋惜。
他缓缓走上前,躬身低头道:
“大人,宫中陛下传召您入宫,如今外面四处都在找您。”
毛骧眼眸微抬,平静的眼底泛起一丝波澜,沙哑沉重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
老掌柜躬身一拜,慢慢退了出去。
整个地下据点瞬间陷入死寂,只剩书页翻动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烛渐渐燃尽,黑暗彻底笼罩了毛骧的脸庞,
“纪纲。”
正在翻动书册的纪纲浑身一激灵,
连忙抬头望向大人所在的方向。
下一刻,他被眼前景象吓得心头一跳,
大人的头颅被黑暗完全吞没,
从他的角度望去,竟像一具无头尸体坐在椅上。
纪纲的冷汗瞬间浸湿衣襟,只觉这一幕渗人至极。
还未等他起身,黑暗中又传来沙哑的声音:
“你在等什么?”
声音里带着一丝疑问,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纪纲猛地反应过来,拿起文书起身,快步走到桌前,微微躬身:
“大人。”
“文书整理好了吗?”
“回禀大人,已然全部整理妥当。”
“拿来。”
“是!”
纪纲匆匆折返,从桌上取过三本厚厚的文书,最上方还压着一封略显郑重的奏折。
“大人,”
他将文书放在桌上,缓缓后退,神色满是拘谨。
毛骧淡淡抬起头,瞥了他一眼:
“来锦衣卫已有一年,怎么还这般胆小?”
“大,大人,小人,小人自幼胆子就小,
本只想安稳读书谋个差事,没.没想到居然.居然”
纪纲的声音骤然带上委屈,颤抖着几乎要哭出来。
他本是进京赶考的读书人,
因盘缠耗尽,莫名其妙成了锦衣卫,还错过了科举。
这一年来,即便他竭力想要融入,
却始终觉得格格不入,越想越觉委屈。
毛骧轻笑一声,眼底的阴冷渐渐消融,淡淡望着他:
“没想到会成锦衣卫?”
纪纲像泄了气的皮球般垂下头,
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
毛骧见状,非但没有生气,嘴角反而勾起一丝笑意。
他靠坐在椅背上,拳抵着额头,眼窝深邃,似是想起了往事:
“当年我与你一样,没什么远大抱负,也无过多念想,
只想着好好从军,不辱没父亲威名。
事实证明,本官确有打仗的本事。
浙江平叛时,本官杀得那些逆贼片甲不留。
说是倭寇来犯,真是把本官当**!
倭寇的个子比我中原男儿矮了近一半,
手中无刀无枪,凭什么来犯?
凭那只能载三个人渔船?还是锈烂的铁片?”
纪纲眼中闪过一丝狐疑,
不明白今日大人为何会说起这些旧事。
“当年我大破叛军后,上疏直言
东南无外敌,唯有逆党,陛下却只淡淡一笑。
后来,我便升官成了都督佥事,那时我还不到三十岁啊!
若是能一直待在五军都督府,
如今我少说也是一部都督,说不定还能封个侯爷。
你,想过考中进士后的日子吗?”
毛骧看向纪纲,嘴角罕见地露出一丝温和。
纪纲瞪大眼睛,呼吸骤然一滞,连连点头:
“想过!小人要为国治民,要安抚四方,
要,要让百姓安居乐业,要,要”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整个人瞬间变得萧瑟黯淡,眼底的光芒也彻底熄灭。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成了锦衣卫,这辈子算是完了,
毛骧见他这般模样,彻底笑出声来:
“我当年也与你一样。
正当我意气风发,准备大展拳脚之时,
却莫名其妙被革职,扔进了检校,后来又调入锦衣卫。
不能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厮杀破敌,只能在这阴暗角落里算计人心。”
他指了指眼前逼仄的空间,语气满是自嘲:
“纪纲啊,我一见到你,就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还有一个人与你很像,名叫蒋瓛。
说来可笑,你想读书做官,还算有志气,
他却只想开家酒铺,整日惦记着那三两小酒,
甚至还在衙门里酿酒,真是荒唐。”
纪纲忽然想起妙音坊地下库房里,
那几口沾着蛛网的大酒缸,
顿时面露恍然,原来是这位蒋大人留下的。
“大人,蒋大人如今在何处?”
“死了,被人杀了。”
“被人杀了?是谁干的?”
纪纲万分震惊,竟有人敢杀锦衣卫的人?
“你不用知道,你惹不起。”
毛骧轻叹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萧瑟,
“我也惹不起。”
纪纲瞳孔骤然收缩,浑身冰冷,
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消散。
他原本还想着,即便不能考科举做官,
在锦衣卫好好待着也能旱涝保收,安安稳稳。
如今看来,锦衣卫也有惹不起的人,连自己人被杀了都不敢声张。
毛骧直起身,脸庞从黑暗中显露出来,胡茬遍布,眼中布满血丝。
他从桌上拿起一本文书,递给纪纲:
“今日之后,你便是锦衣卫百户了,
月俸二两,年底还有赏钱。
虽说锦衣卫做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事,但总归比外面安全。
别再想科举了,
入了锦衣卫,终身不得脱身,好好待着吧。”
说完,在纪纲的震惊目光中,毛骧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文书与奏折,作势要走。
可刚走两步,他又停下脚步,淡淡道:
“若是这次我没能回来,你就跟着杜萍萍好好干,他这人待人不错,心也软。”
“大,大人!”
纪纲上前一步,想追问究竟,
可毛骧已扯过披风,快步离去,只留下一道渐渐隐入黑暗的背影。
皇宫,武英殿内。
檀香混合着燥热的空气,缠在每个人的衣袍上。
午时刚过,殿外蝉鸣便聒噪起来,
透过窗棂钻进来,却压不住殿内凝滞气氛。
朱元璋坐在上首龙椅上,
目光扫过阶下大臣,脸色算不上好看。
六部九卿正为城中动兵之事争论不休,
不少人吵着要释放被抓的粮商,以平民愤。
这让他心中愈发恼怒。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急促的通报: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求见!”
阶下众人皆是一愣。
这些日子毛骧踪迹全无,
连锦衣卫衙门都不去,今日怎会突然进宫?
“让他进来。”
朱元璋眼睛微眯,眼底凶光一闪而逝,
声音却依旧平淡,可殿内的空气却愈发沉重。
不多时,一道身影缓步走入殿中。
毛骧神情沉稳,步伐稳健,丝毫未受殿内的燥热与风波影响。
他怀中抱着几本文书,目光在众大臣脸上扫过一圈后,
走到殿中,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沉重:
“臣毛骧,有要事启奏!”
在场大臣的目光尽数投向他,眼中满是不安,
这般架势,显然是来者不善。
朱元璋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满,淡淡道:
“说。”
毛骧额头叩地,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
“臣今日冒死进言,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察!”
朱元璋靠在龙椅上,凝视着阶下的毛骧:
“你要奏什么?”
毛骧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账册,双手高高举起:
“陛下!臣弹劾户部尚书赵勉!”
“哗!”
殿内瞬间掀起一阵骚动,所有人瞳孔骤然收缩,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疯了吗?
民间的风波尚未平息,朝堂下的暗流还在涌动,
他竟要将争斗摆到明面上?
这对朝廷有何益处?
就在众人百思不解之际,毛骧继续开口,声音铿锵有力:
“其夫人刘氏,借着赵大人的权势,
收受两淮盐商贿赂,累计已达十余万两!
盐商们为少缴盐税,
每逢开春便往赵府输送金银、田契。
刘氏来者不拒,还替他们在赵大人面前说情,致使朝廷每年损失盐税近五万两!”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脸色顿时变得古怪,他们瞬间明白了毛骧的用意。
他并非要激化当前的争斗,
而是想借一个小罪将赵勉拉下马。
“你胡说!”
赵勉脸色骤变,指着毛骧的手不住颤抖:
“毛骧!你血口喷人!我夫人向来安分守己,怎会收受贿赂?
陛下,毛骧此人居心叵测,信口胡言!臣恳请陛下将其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毛骧冷哼一声,将账册又往前递了递:
“赵大人莫要作贼心虚,陛下,臣有证据!
这本账册,是赵府管家偷偷抄录的,
上面详细记载了每年赵府与盐商的往来明细。
去年八月,扬州盐商王临送白银三千两、云锦三十匹,
同月,杭州盐商李四道送城郊田亩一百三十亩,
去年冬天,苏州盐商张宗开送赤金佛像一尊,重二十斤!
这些都有赵府仆役的证词,
臣已将人关押在锦衣卫大牢,随时可提审对质!”
赵勉的脸瞬间失去血色,瞳孔猛地放大,呼吸也变得急促。
殿内再次掀起哗然。
常升挑了挑眉,看向赵勉的眼神多了几分鄙夷,淡淡道:
“赵大人,往日里你总说自己清廉,
自诩出身书香门第,不屑于钱财,还常指责我们武人贪腐。
如今看来,也难怪赵大人不屑于钱财,原来是有人替你贪。
赵大人真是生财有道啊。”
左军都督朱寿也毫不犹豫地补了一脚,冷笑一声:
“赵大人任户部尚书不过一年,便弄了十多万两银子,
这事要是传出去,京中商贾怕是要羡慕不已了。”
朱元璋脸色平静,看了毛骧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随后,他脸色一沉,望向赵勉,沉声道:
“赵爱卿,你还有什么话说?”
赵勉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陛下!臣,臣对此事一无所知!臣冤枉啊!”
“不知?”
毛骧冷哼一声,又掏出一份文书:
“陛下,去年江南盐税短缺,
赵大人还上疏称盐商经营困难,请求朝廷减免赋税,
实则是为那些行贿的盐商谋利!
这份上疏草稿,臣在赵府书房中找到了,
上面还有刘氏的批注,让他把减免数额再提高些!”
这下,连詹徽都坐不住了。
他有些震惊地看着赵勉,
怎会有如此愚蠢之人?
詹徽起身走到殿中,
接过毛骧手中的账册与文书,仔细翻看了几页。
账册字迹工整,记录得一清二楚,还有仆役的画押。
他眉头越皱越紧,抬头对着朱元璋躬身道:
“陛下,毛大人所呈证据详实,臣请陛下彻查赵勉!”
朱元璋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毛骧,声音冷得像冰:
“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
毛骧心中清楚,他已经踏入死局,
若不放手一搏,待事情结束,便是他的死期!
他眼中闪过一丝癫狂与决然,
又掏出一份黄皮文书,声音提高了几分:
“陛下!臣还要弹劾兵部尚书沈溍、工部尚书秦逵!”
“什么?”
这下,连原本神色淡然的几位大臣也猛地睁大眼睛,
看向跪地的毛骧,他真疯了?
今日这是怎么了?
先是出了个蠢笨的赵勉,
又冒出来个不要命的毛骧?
毛骧全然不顾众人的目光,继续说道:
“二人擅自挪用军中机密军械,万里镜、燧发枪!
臣查到,沈大人以京中巡查为由,
从兵部军械库领走十具万里镜,
却未送往京军,反而给了些亲信,让他们监视市易司的动向,以及禁军出宫后的行进路线!
秦大人则帮着沈大人伪造领用记录,掩盖此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