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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
一种剥夺了一切参照物的、绝对的纯白。
时间与空间在此失去意义。
许砚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浓稠的牛奶海中下沉。
唯有胸口那名契护符冰冷的触感,和右肩烙印持续的、低频率的灼痛,像两根钉子,将他残存的自我锚定在这片虚无之中。
那声关门的“咔嚓”快门声,仿佛还在耳膜深处回荡,像一个冰冷的句点。
不知过了多久,正前方,一片巨大的、毫无瑕疵的“屏幕”无声亮起,显示出一片不断流动的、复杂的频谱图。
无数能量线条起伏、交织,形成一首无声而狂暴的视觉交响乐。
许砚能认出其中一些频率:属于“孤楼鬼”的尖锐刺鸣、“悲伤之眼”的深沉悲鸣,甚至还有一丝极微弱的、属于“小舟”的数据残响。
它们被剥离了本体,化为了冰冷的读数。
紧接着,一个接一个模糊的身影,如同被显影液浸泡出的相纸人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片纯白空间里。
是其他承包商。
许砚目光如冰冷的镜头般快速扫过。
左边,一个浑身笼罩在破烂黑袍里的身影,灯影者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抱着一盏锈迹斑斑的铜灯,灯焰却是一种不祥的幽绿色。
他的脚下,影子浓得化不开,并且在自主地蠕动。
右边,一个穿着战术背心、肌肉虬结的光头壮汉钻臂,他的右臂完全由某种暗沉的、不断滴落黑色粘液的金属构成,指尖是锋利的钻头,正无意识地旋转着,发出低沉的嗡鸣。
更远处,一个身影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匿形者,只能看到一阵轻微的光线扭曲。
一个脸上覆盖着半张金属面具的女人,她的手指焦躁地敲击着大腿外侧,呼吸急促。
他们彼此之间保持着最大距离,眼神警惕而冷漠。
许砚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怀中、身上、脚下那些不属于活人的“东西”,一股明悟冰水般浇下:他不是唯一的囚徒,也不是唯一的实验品。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带着自身诅咒与枷锁的、半人半鬼的牺牲品,被“中心”驱赶着,互相撕咬,以供观测。
就在这时,巨大的频谱图中央,所有混乱的能量线条突然向中心汇聚,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毫无情感的合成音再次响起:
【人员已到齐。欢迎莅临本次交响现场。】
【演出曲目:《净化》。】
【目标单元:C-727片区,“安馨养老院”。】
频谱图上瞬间聚焦,放大出养老院的结构图,但其内部被一大片不断膨胀的、污浊的暗红色能量团所覆盖,那能量团的波动频率让许砚感到一阵熟悉的恶心。
与那个U盘同源,但强度高了何止百倍。
【异常描述:区域性“悲悯之潮”浓度超标。大量“遗念体”非自然富集并发生异变,已形成初步领域,正在持续转化区域内所有生命体及非生命体。判定为“感染”级威胁。】
【执行方案:无差别净化。彻底清除C-727片区一切异常能量签名及物理载体。】
【指令优先级:最高。】
【协作模式:强制同步。】
“强制同步?”那个抱着幽绿灯盏的灯影者嗤笑一声,声音像是生锈的刀片在摩擦,“嘿……是想让老子的‘老伙计’们在里面先打一场,给你们助助兴?”他顿了顿,阴恻恻地补充道:“悲悯?呵,那玩意儿我早拿去喂灯了,味道可不怎么样。”
没人回应他的“幽默”。
“无差别净化?”铁面女人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愤怒而尖锐,“扫描仪不会出错吗?那里面要是还有没被转化的活人呢?!”
合成音毫无波澜,回应速度精确得令人窒息:
【根据协议第7条第11款,为阻止污染扩散,允许必要的连带损失。所有生命反应已于三小时前消失。请无需顾虑。】
它顿了顿,随即补上一句,那冰冷的语调仿佛能冻结灵魂:
【人类的悲悯频率,不在本次演出的计算参数之内。】
“****参数!”铁面女人低吼一声,但她身后的“钻臂”壮汉只是麻木地扭了扭脖子,金属关节发出“咔吧”的脆响,瓮声瓮气地插话:“给钱就行。老子只认这个。”
无需顾虑。悲悯无效。
许砚感到的寒意深入骨髓。
这是销毁。
而“强制同步”,更像是一场危险的实验。
频谱图上开始分配每个人的“声部”。
许砚被分配到了一个核心节点,“强度高、持续性广”。
他注意到,分配给自己的能量频率波段,与肩膀上那鬼手烙印的波动频率,有高度重合。
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感涌上心头。
这根本不是任务。
这是投喂。
是“中心”在用整个养老院的鬼潮作为祭品,逼他亲手喂养肩头那个正在不断侵蚀他的怪物!
他猛地看向四周,气氛瞬间绷紧至极限。
【倒计时:十、九、八……】
合成音开始了冰冷的倒计时。
【七、六、五……】
钻臂的金属钻臂转速飙升,发出刺耳的尖鸣;灯影者脚下的影子沸腾般翻滚;匿形者的身影剧烈波动,亮出了兵器的寒光。
【四、三……】
许砚的指尖按在冰冷的快门上。
在这一片冰冷的备战声中,他衣襟内那名契护符似乎微弱地灼热了一下。
一个画面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陈知微站在照相馆门口,手里紧握着镇魂铃,眼神决绝。
【二……】
【一。】
【演出开始。】
纯白的空间骤然消失。
强烈的失重感传来。
下一秒,刺鼻的血腥味、消毒水味、以及某种无法形容的、属于衰老和死亡的甜腻腐臭味,如同实质的铁锤,狠狠砸在许砚的脸上。
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条昏暗、潮湿的走廊里。
墙壁上,原本温馨的风景画被大片大片喷溅状的、还在微微蠕动的暗红色污迹所覆盖。
头顶的荧光灯管忽明忽灭,每一次闪烁的间隙,灯光照不到的阴影深处,都有无数个佝偻、扭曲、穿着老人睡衣的身影在缓缓地、无声地聚集。
它们没有眼睛,脸上本该是五官的位置,只剩下不断流淌着黑色泪滴的空洞。
它们齐齐地、缓缓地,转向了突然出现的入侵者们。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它们干瘪的嘴唇都在无声地、同步地开合,反复重复着同一个口型:
“不……要……丢……下……我……”
然而,从它们喉咙深处发出的,却并非人言,而是一种黏腻的、仿佛无数蠕虫在爬行的窸窣声。
口型与声音的彻底错位,制造出一种比单纯嘶吼更令人崩溃的、源于认知失调的恐怖。
就在这片诡异的寂静蠕动中,许砚猛地看到,在走廊尽头,一个相对清晰些的老妇人影子,她的嘴型竟与其它怪物不同,她在无声地、绝望地呼喊另一个词:
“女……儿……”
但仅仅半秒,汹涌的黑泪便从她空洞的眼窝中喷涌而出,瞬间淹没了她的脸庞,她也随之身体一僵,嘴唇再次机械地同步开合,融入了那片“不要丢下我”的无声合唱之中。
整个养老院,如同一个巨大的、仍在跳动的腐烂心脏。
而他们,被扔进了心脏的最深处。
许砚毫不犹豫地举起了相机。
透过取景器,他看到的是一片令人窒息的、由纯粹悲苦和怨念构成的暗红色潮汐,正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
而在那潮汐之下,更深的地方,他肩头的烙印前所未有地灼热、搏动起来,仿佛感受到了一个更加古老、更加冰冷、更加饥饿的存在。
正被这悲悯之潮和他们的入侵所惊醒,并从深渊之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