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岸 第58章:开蒙

日子像院角那盘磨豆腐的石磨,沉重、缓慢,周而复始,碾磨着粗糙的岁月,也悄然碾磨着陈浩这个人。

他不再是那个刚从黑暗里爬出来、惊惶未定、只求一口饭食的野孩子。几个月的粗茶淡饭,规律的作息,以及那份虽沉重却心安的劳作,像给一株濒死的幼苗勉强培上了土,让他缓过一口气,显露出一点活泛的生机。他手脚勤快,眼里有活,挑水、劈柴、扫地、喂那两头瘦驴,从不用老沈头吩咐第二遍。他沉默得像块河底的石头,能整日不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做事,将所有的情绪和心思都死死摁在那副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躯壳里。

这种沉静,这种能忍,这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底下,却隐隐透着一股狠劲。不是对外张扬的凶狠,而是对内、对自己的那种决绝。老沈头冷眼旁观了这几日,那双被皱纹包裹、却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他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残酷的禀赋——不是天赋异禀的灵性,而是一种能把自己全然打碎、再揉进规矩模具里的可怕耐性。这行当里,聪明灵秀的孩子不少,但能吃得下这剥皮抽筋之苦、忍得了这枯燥漫长之寂的,万中无一。

或许,老天爷送他来,不是偶然。老沈头磕了磕旱烟杆,心里下了决定。

于是,在一个灰蒙蒙、寒气侵骨的拂晓,陈浩照例早早起来,准备去井边挑水时,被老沈头叫住了。

“从今儿起,水先别挑了。”老沈头的声音带着一夜未开口的沙哑,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烟叶味一样,陈旧而冷硬。“跟我来。”

陈浩一愣,放下水桶,默默跟上。他心里有些茫然,不知这老班主要做什么,但长期的惯性让他选择了绝对的服从。

老沈头没带他进堂屋,也没去后院,而是领着他,穿过寂静的村落,走向村外那条在晨雾中如同灰色缎带般蜿蜒的河边。四下无人,只有河水缓慢流淌的汩汩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模糊鸡鸣。空气冰冷潮湿,吸进肺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站这儿。”老沈头指了块平坦的河滩地。

陈浩依言站定,垂着手,像个等待指令的木偶。

老沈头在他面前踱了两步,上下打量他,那目光不像在看一个人,更像在审视一块材料,估摸着该从何处下刀。

“小子,”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在这旷野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我这儿不是善堂,养不起闲人。你吃了我的饭,穿了我的衣,就得给我挣口饭吃回来。往后,你跟我学戏。”

学戏?陈浩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情绪——震惊和不知所措。他以为一辈子就是砍柴挑水,做牛做马,从未想过……学戏?那是什么?是集上戏台子上那些穿着华丽衣服,抹着红白脸,咿咿呀呀唱着、打着的人吗?那离他太遥远了,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光。

“你这身板,唱武生够呛,唱文生底子太薄,唱花脸没那个嗓。”老沈头毫不客气地评价,粉碎了他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先练着,看你造化。吃不了这苦,现在滚蛋还来得及。”

陈浩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滚蛋?他能滚到哪里去?外面是比练戏更可怕的、无边无际的寒冷和饥饿。他低下头,用沉默表示了选择。

“哼,”老沈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知是满意还是别的,“开蒙第一桩,吊嗓。”

他简单讲了讲如何站定,如何吸气,如何寻找所谓“丹田”的位置——那对孩子来说太过玄妙的概念。然后,他示范了一下,一声“咿——”,如同裂帛,骤然划破清晨的静谧,苍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惊得远处水鸟扑棱棱飞起。

“你来。就这么喊。‘咿——’,‘呀——’,把这河里的水鬼、这地上的睡虫,都给我喊醒喽!”

陈浩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他试着发出声音,却只有气流摩擦的嘶嘶声,微弱得像只病猫。

“没吃饭吗?!大声点!”老沈头的呵斥立刻劈头而来。

陈浩憋红了脸,铆足了劲,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呀——!”声音尖利、突兀、毫无美感,甚至因为用力过猛而破了音,尾音带着难听的嘶哑。

老沈头的藤条毫不客气地抽在他小腿上,火辣辣的疼。“嚎丧呢?!是打出去!用气!不是用嗓子嚎!再来!”

疼痛和羞辱感让陈浩眼眶发热,但他死死咬住牙。再次尝试,失败。又一下藤条。再试,再失败……

天光渐渐亮起,河面的雾气缓慢散去,露出冰冷的水色。陈浩的嗓子已经彻底嘶哑,每一次发声都如同用钝刀刮擦着喉管,带来剧烈的疼痛。胸口因为不得法的用力而闷痛,咳嗽起来,喉头竟尝到了一丝隐隐的铁锈味——那是毛细血管破裂渗出的血丝。

老沈头就站在一旁,眯着眼,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灰色的烟雾将他表情模糊,只有那偶尔睁开的目光,冷冽如刀,精准地刺向他每一个错误。偶尔,他会吐出几个字:“吸气!沉下去!”“舌头放松!”“声音往上走,眉心!懂吗?!”

孩子哪里懂。他只是在无尽的重复、呵斥和藤条的威胁下,凭着本能和那股不肯认输的狠劲,机械地、痛苦地、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着。汗水从额头渗出,被冷风一吹,冰寒刺骨。眼泪也憋不住地往外涌,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这仅仅是第一步。

吊嗓之后,是更犹如酷刑的基本功。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成了陈浩的刑场。压腿、下腰、劈叉、翻筋斗……每一个动作,都是对肉体极限的野蛮挑战。

老沈头没有丝毫手软。他亲手压着陈浩的肩背,将那僵硬的双腿掰开,压向地面。孩子腿内侧的韧带仿佛被生生撕裂,剧痛让他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疼?疼就对了!”老沈头的声音冰冷,手下却毫不放松,“筋不拉开,身段就是死的!台上耍枪花、抖靠旗,哪个不要这腿上的功夫?忍着!”

压腿之后是下腰。向后弯折身体,直到手指触碰地面,最终要练到能将身体对折起来。初时,陈浩只觉得腰背欲裂,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呼吸艰难,血液倒涌冲向头部,脸颊涨得发紫。

老沈头的藤条时刻准备着。腰塌下去一点,“啪!”藤条抽在腰眼上。腿弯了,“啪!”藤条抽在膝窝。动作迟疑了,“啪!”藤条无处不在。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身子是爹娘给的,玩意儿是自己练的!想吃这碗戏饭,骨头就得比别人软,意志就得比别人硬!软的是身段,硬的是骨头里的这口气!懂了没?!”

孩子不懂那些大道理,他只懂得疼,刻骨铭心的疼。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滴落在黄土上,洇开深色的印记。泪水更是不受控制,每一次撕扯到极限时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最苦的是翻筋斗。找不到腾空翻转的劲儿,一次次笨重地摔在地上,后背、肩膀、胳膊肘磕得青紫红肿。老沈头就在边上看着,?极少地亲自示范一两个,更多的是冷厉的呵斥和毫不留情的藤条。

“摔?摔就继续翻!翻到会为止!摔死了是你没造化!”

陈浩一次次摔倒,尘土沾满了汗湿的脸和身体,混合着泪水,变成肮脏的泥浆。他感到骨头像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抗议。但他从不吭声,不求饶,只是用那双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深的眼睛看老沈头一眼,然后挣扎着爬起来,摆好姿势,再次尝试。

他的沉默和坚韧,某种程度上,甚至激怒了老沈头,或者说,激起了老沈头更深、更严苛的打磨欲。这老戏子心里是诧异的,他从未见过这么能忍的孩子,像块牛皮糖,怎么捶打,怎么撕扯,就是不断,就是保持着那股闷着的、倔强的劲头。

白天练得死去活来,晚上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浑身如同被车轮碾过,无处不疼。翻身时牵扯到伤处,会让他瞬间清醒,发出压抑的抽气声。喉咙更是火烧火燎,连吞咽口水都如同受刑。

然而,在这极致的肉体痛苦中,某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最初,他只是机械地忍受,为了有一口饭吃,有一个地方睡。但渐渐地,在那无休止的重复和疼痛中,他的精神开始从麻木中剥离出来。

当嘶哑的喊嗓声终于在某一天清晨,偶然地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却有了那么一点穿透力的共鸣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微弱的悸动,在他死寂的心湖里荡开了一圈涟漪。

当某一次下腰,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之后,他忽然感觉到某根紧绷的韧带“咯噔”一下松开了些许,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柔软感取代了部分僵直时,他第一次模糊地感知到,身体似乎是可以被驯服的。

当某一个筋斗,他终于成功地腾空、翻转、虽然依旧踉跄但双脚着地时,那一瞬间的失重和掌控感,带来了一种近乎眩晕的、突破般的快意。

痛苦依然是痛苦,没有丝毫减少。但痛苦不再是毫无意义的折磨。它开始与极其微小的进展、与身体奥秘的逐渐显露、与一种“我能做到”的极其脆弱的信心交织在一起。

老沈头的呵斥和藤条,也不再仅仅是惩罚。它们变成了最原始、最粗暴的指引。每一次藤条落下的位置,都精准地告诉他哪里错了。每一句骂声,都强行将一个规矩、一个标准塞进他的脑子里。

这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开蒙。没有温言细语,没有循序渐进,只有高压的灌输和肉体的规训。老戏棍在用最传统、也是最野蛮的方式,硬生生地要把一块顽铁,砸打出形状来。

陈浩在这砸打中,血肉模糊,却也一点点地褪去着原有的混沌形态。他依然沉默,但沉默中多了专注。他依然能忍,但忍耐中有了目标。

他知道自己无处可去,别无选择。而这条路,无论多么痛苦,似乎……是能往前走一步的。哪怕这一步,是用血、汗、泪和撕裂般的疼痛换来的。

开蒙,不是启蒙。是强行撬开封闭的硬壳,是往混沌里投入一道强光,是用水火来淬炼,是用最疼的方式,教会他第一课——活着,和学戏,都是一样的道理:你得先把自己打碎,碾成粉,然后再按照规矩,重新捏合成一个样子。

这个过程,本身就如同一场残酷的仪式。而陈浩,正置身于这仪式的中心,承受着火焰的炙烤和重锤的锻打。他能否成器,无人可知。但此刻,他正用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一笔一划地书写着“开蒙”二字的沉重与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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