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沈头领着陈浩穿过喧闹的前院时,戏班正排演《霸王别姬》。虞姬水袖翩跹,声如裂帛,却在唱到“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时戛然而止。
“停!”老沈头突然喝道,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戏台为之一静。他指着演虞姬的旦角:“眼神不对。虞姬此刻已知必死,眼中该有决绝,不该有恐惧。”
那旦角连连称是,额角沁出细汗。老沈头这才转向陈浩,语气缓和了些:“戏班如军营,规矩大于天。你既来此,须得牢记三戒:戒懒、戒骄、戒多言。”
陈浩垂首称是,目光掠过自己磨破的衣角。他刚经历家变,一路逃亡至此,浑身还带着风尘与惊惶。老沈头是他绝境中唯一的稻草,不得不紧紧抓住。
“先去洗净。”老沈头递来一套发白的练功服,“戏班可以穷,不能脏。台上演的是帝王将相,台下也得有个人样。”
井水刺骨,陈浩将水桶举过头顶,冷水倾泻而下。他打了个寒颤,却觉得痛快——这冷水仿佛能洗去连日来的惶恐与不堪。更衣时,他摸到怀中姐姐缝的布偶,指尖在那粗糙的针脚上停留片刻,又匆匆塞回衣内。
院中众人已开始晨功。十几个学徒排成行列,练嗓的声浪此起彼伏。见老沈头带新人来,各种目光霎时聚焦在陈浩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
一个瘦高学徒嗤笑:“又来个吃白饭的。”
老沈头眼风一扫,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今日功课都完成了?”众人立即散去,只剩陈浩站在原地。
班主唤来教习:“老何,按老规矩。”
老何方脸阔额,眉间一道深纹。他打量陈浩片刻,淡淡道:“睡通铺角落那张床。夜里门缝漏风,自己忍着些。”
所谓通铺,不过是大屋中排开的十几张板床。陈浩将包袱放在最靠门的床位,里面除了一身换洗衣服,就只有那个小布偶。他趁人不注意,将布偶塞进枕芯深处。
早饭时,稀粥照得见人影。陈浩饿得狠了,三口两口吞下窝头,又捧起粥碗。对面年长学徒冷笑:“新来的,省着点吃。下一顿得等天黑。”
老何瞪了那人一眼,对陈浩道:“按规矩,新人干最累的活:喂马、担水、整理行头、打扫场地。”
几个学徒露出幸灾乐祸的神色。陈浩只点头:“晓得了。”
第一日的劳作几乎将他压垮。三匹马要喂饱,十缸水要担满,行头箱笼要擦拭得一尘不染,场地要扫得不见落叶。午后的日头仍毒,陈浩担水往返井台与厨房,汗水浸透了那身刚换上的练功服。
后台的行头箱沉重得很。他打开一口描金箱,见里面蟒袍金线闪烁,手指抚过精细纹样时,不禁想起从前见县太爷出巡的排场,竟不及这戏服华丽。
“手脚轻些!”老何突然现身,“这一件行头抵你十年吃穿。”
陈浩缩回手,继续埋头干活。
夜幕降临,陈浩浑身酸疼。晚饭多了一个窝头,他狼吞虎咽吃完,恨不能立时倒头睡去。但戏班的夜晚才刚开始。
后院点起灯笼,学徒们开始夜功。陈浩在一旁打扫,眼睛却追着那些练功的人。一个与他年岁相仿的少年正在练枪花,银枪舞成白光,忽然脱手飞出,直朝他面门而来。
陈浩侧身闪避,伸手一抓,竟将枪稳稳接住。全场静了一瞬。
老沈头眯眼走来:“练过武?”
“不曾。”
“那怎接住的?”
“在家常接父亲扔的柴捆,接惯了。”
老沈头不再多问,只道:“明日早起半个时辰,跟马三爷压腿。”
那练枪的少年取回枪时,狠狠瞪了陈浩一眼。
夜深人静,通铺鼾声四起。陈浩躺在硬板床上,浑身酸痛难眠。窗外残月如钩,远处传来吊嗓声,凄清得揪心。他悄悄摸出枕下的布偶,紧紧攥着。那布偶已很旧了,线头松散,颜色褪尽,仍是姐姐多年前缝的样式。
想起没有下落的姐姐,想起突发疾病离他而去的母亲,一滴泪无声落下,陈浩将脸埋进薄被中。他才十四岁,却已尝尽世态炎凉。
门外忽然有响动。陈浩急忙擦泪,装睡。门吱呀开了,老沈头悄步走进,在各床间巡视。到陈浩床前时,班主停下脚步。陈浩闭眼屏息,感到班主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随后一件外袍轻轻盖在他身上,带着淡淡烟草气。
脚步声远去了。陈浩摸着身上外袍,怔忡良久。
次日天未亮,他就被叫起。雾气朦胧中,马三爷已等在院中。压腿、下腰、翻跟头,每样都让陈浩痛得龇牙咧嘴。马三爷亲手帮他压腿,疼得他几乎落泪。
“疼也得忍。”马三爷声音沙哑,“戏班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晨练后又是整日杂活。戏班规矩多如牛毛:吃饭不能出声,走路不能晃肩,见师长要躬身行礼,角儿说话不能插嘴......陈浩时时小心,处处留意。
那些学徒常欺生,有时故意洒水让他重擦,有时藏起他的扫帚。陈浩只默不作声,水洒了就擦,扫帚没了就用手拾落叶。久之,那些人自觉无趣,也不再为难。
最难熬的是饥饿。少年正在长身体,那点伙食根本填不饱肚子。陈浩常深夜饿得胃疼,只能大口喝水充饥。
那日打扫厨房,他发现灶台角落有半个窝头,似是被人无意碰落的。四下张望见无人,急忙拾起塞进怀里,想留着夜里充饥。
不料被一学徒看见,当即嚷起来:“新来的偷食!”
厨房顿时聚拢了人。老何闻声赶来,面色铁青:“班子里最忌偷窃!”
陈浩满面通红,说不出话。那半个窝头在怀中烫得像火炭。
这时老沈头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嚷嚷什么?”
众人让开路,班主缓步走来。
“班主,他偷食......”告状的学徒抢着说。
老沈头抬手止住他,问陈浩:“你偷了什么?”
陈浩默默掏出那半个窝头,手指微颤。
老沈头接过窝头,看了看,忽然问:“早上粥喝了几碗?”
“一碗。”
“窝头呢?”
“半个。”
老沈头沉默片刻,对众人道:“今日起,学徒早饭多加半个窝头。正在长身体,饿着肚子怎么练功?”又对陈浩道:“随我来。”
陈浩惴惴不安地跟着老沈头到后院。班主在井边坐下,示意他也坐。
“饿得很了?”
陈浩点头,又急忙摇头:“我能忍住。”
老沈头叹口气:“戏班有戏班的难处。一场戏下来,挣的钱班主抽三成,角儿们分五成,余下二成要养这么一大班子人,添置行头,修理道具......实在是捉襟见肘。”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干粮:“这是我备着夜里垫肚的,你拿去吃。”
陈浩不敢接。老沈头硬塞进他手里:“吃吧,正长身体呢。”
看着少年狼吞虎咽,老沈头缓缓道:“戏班规矩严,自有它的道理。一个戏班二三十人,吃住在一起,若无规矩约束,早就乱套了。且我们这行,台上演的是忠孝节义,台下更不能行苟且之事。”
他站起身,拍拍陈浩的肩:“记住,人穷志不能短。往后饿了,直接来找我,不可再行窃窃之事。”
陈浩眼中含泪,重重点头。
自此,陈浩在戏班的处境悄悄改变。伙食果然改善了些,那些学徒也不再刻意刁难——班主的态度他们都看在眼里。
陈浩干活越发卖力。不仅分内活计做得妥帖,还常帮旁人。行头箱整理得井井有条,每件戏服都叠放整齐;场地总是打扫得一尘不染;连那三匹马都被他喂得毛色油亮。
夜深时,他仍会拿出布偶,对着残月无声流泪。但第二天曙光初现,他又准时起身开始劳作。
渐渐地,班子里的人对他露出笑脸。马三爷教功时越发用心,老何不再整日板脸,有时还会说句“干得不错”。
那日排演《长坂坡》,缺个跑龙套的小兵。老沈头四下看看,目光落在陈浩身上:“你来试试。”
陈浩愣在原地,直到老何推他一把才回神。匆匆换上兵士服,手持长枪站在后台,心跳如擂鼓。
锣鼓声响,他迈步上台。眼前是黑压压的观众,灯光刺眼。依吩咐在台上走一圈,正要下场,忽听台下传来叫好声。
原来他身手敏捷,步伐稳健,虽是个龙套,却比寻常人更有气势。回到后台,老沈头难得露出笑容:“是个好苗子。”
那晚,陈浩对着布偶轻声道:“姐姐,我今天上台了。虽然只是个跑龙套,但总算迈出了第一步。”
窗外吊嗓声依旧凄清,但听在耳中,已不似从前那般凄凉。
戏班生活依旧清苦,规矩依旧严苛。但陈浩渐渐明白,这些规矩不是束缚,而是保护;不是压迫,而是传承。
戒懒,是为台上片刻辉煌,需台下十年苦功;戒骄,是因戏比天大,谁也不是不可或缺;戒多言,是为一台戏需要的是默契,而非喧哗。
他开始懂得,为什么老沈头要每个学徒从最苦最累的活计做起。不是为了折磨人,而是要人知道戏班的每一针每一线、每一钉一铆都来之不易,要人懂得珍惜。
为什么等级森严?因为只有各安其分,各守其责,一个戏班才能如精密器械般运转,在乱世中求得一线生机。
为什么对行头如此珍视?因为那是戏班的脸面,是吃饭的家伙,更是无数先辈心血所系。
陈浩不再觉得规矩是枷锁。他清洗戏服时,想象着它在台上如何光彩照人;擦拭头面时,想着它陪伴多少角儿度过辉煌时刻;打扫舞台时,想着这里将上演多少悲欢离合。
甚至粗糙的伙食、硬邦邦的板床、繁重的杂活,都有了意义。它们是一种淬炼,淬去娇气与惰性,炼出坚韧与担当。
夜深时,他依然看残月,听吊嗓,但手中不再紧攥布偶。他将布偶仔细收好,藏在包袱最底层。那不是遗忘,而是将最珍贵的过往妥善安放,好轻装前行。
班子里的人都说,陈浩这孩子变了。眼神不再惶恐,腰板挺直,脚步坚定,偶尔还会露出笑容。
只有老沈头知道,这孩子不是变了,是长大了。戏班的规矩如刀如凿,将一块璞玉渐渐雕琢出模样。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残月渐圆,秋深露重。戏班又要启程前往下一个码头。陈浩帮着收拾行装,动作麻利而沉稳。前方路途未知,但他已不再恐惧。
规矩立起来了,人心就定了。无论世道如何艰难,总有一条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