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岸 第59章:慈严之间

暴雨如注,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练功房里,十来个少年排成两列,正颤巍巍地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每个人的单腿上都挂着沉甸甸的沙袋,汗水早已浸透单薄的练功服。

“腿抬高点!没吃饭吗?”老沈头的吼声穿透雨声,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回荡。

他手持藤条,踱步在少年们之间,鹰隼般的眼睛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差错。藤条不时落下,不是抽打,而是精准地点在姿势不标准的部位——膝弯、腰际、肩头。每一下都让少年们浑身一激灵,慌忙调整姿势。

陈浩咬紧牙关,右腿早已失去知觉。沙袋仿佛有千斤重,拽着他的腿往下坠。连日的强化训练让他浑身酸痛,昨夜又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此刻眼皮沉重得几乎要阖上。

“陈浩!”老沈头突然停在他面前,“你的腿在抖什么?扎马步的基本功都喂狗了?”

藤条不轻不重地抽在他的大腿外侧,火辣辣的疼。陈浩闷哼一声,努力将腿抬得更高。

“班主,我......”

“闭嘴!练功时没有借口!”老沈头打断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戏班子不是慈善堂,功夫不到家,上了台就是丢人现眼!到时候底下扔上来的不是铜板,是烂菜叶和臭鸡蛋!你们不要脸,我还要!”

老沈头继续踱步,声音冷硬如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私下嘀咕什么。说我老沈头是阎王转世,不把你们当人看。我告诉你们,现在流汗,好过将来流血!现在挨打,好过将来挨饿!”

他猛地转身,藤条在空中劈出风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观众只看见角儿台上的风光,看不见背后的血泪。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这话我说了八百遍,你们都得给我刻在骨头上!”

陈浩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连日的营养不良加上过度训练,他的身体早已透支。但他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尝到血腥味,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雨声渐歇,黄昏悄然降临。练功房里光线昏暗,只能依稀看见老沈头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永远灼灼发亮的眼睛。

“今天就到这里。”老沈头终于宣布,少年们如蒙大赦,却不敢立即松懈,直到老沈头挥手:“都滚吧,吃饭去。”

众人如获特赦,拖着酸痛的身体鱼贯而出。陈浩落在最后,他的腿麻木得不听使唤,只好扶着墙壁慢慢向外挪。

“陈浩,你留下。”老沈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陈浩心里一沉,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他转过身,看见老沈头正从角落的箱子里取出药酒。

“过来。”老沈头命令道,指了指面前的板凳。

陈浩忐忑不安地坐下,老沈头却蹲下身,一把拽过他的腿。陈浩倒吸一口冷气,以为要挨打,却感觉一双粗糙的大手按上了他红肿的膝盖。

“肌肉僵硬得像石头,明天还想不想练了?”老沈头骂骂咧咧,却将药酒倒在手心搓热,然后用力按压陈浩腿上的瘀伤。

陈浩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出声。

“忍住了!”老沈头手下力度更大,“不用药酒推散这些瘀血,明天你这腿就废了!”

练功房里只剩下药酒刺鼻的味道和老沈头粗重的呼吸声。陈浩看着这个平日凶神恶煞的男人此刻正专注地为他推拿,心中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推拿完毕,老沈头起身洗手,背对着陈浩说:“去吃饭吧。今晚不必加练了,给我好好休息。”

食堂里,众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留给陈浩的只有半碗糙米饭和几根咸菜。他默默坐下,狼吞虎咽起来,几乎尝不出什么味道。

正当他埋头吃饭时,一双筷子夹着几片肥瘦相间的猪肉突然放进他碗里。陈浩惊讶抬头,看见老沈头正站在他面前,板着一张脸。

“没用的东西,不吃饱怎么扛揍!”老沈头骂了一句,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让他不自在。

陈浩愣愣地看着碗里的肉片,又看看老沈头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他小心地夹起一片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忽然觉得眼眶发热。

那夜,陈浩躺在硬板床上,辗转难眠。同屋的伙伴早已鼾声四起,他却盯着窗外的一弯残月,思绪万千。

来戏班子已经半年有余。自从家乡遭灾,父母双双离世,他被远房表叔送到这里学戏,日子就像从一场噩梦进入了另一场噩梦。最初的日子里,他几乎每晚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想家,想娘亲温暖的怀抱,想父亲宽厚的肩膀。

老沈头的严厉几乎摧毁了他最后一点希望。练功稍有差池,非打即骂。背错台词要挨戒尺,身段不到位要加练到深夜,一个眼神不对就要重复练习上百遍。班子里几乎所有孩子身上都常带着青紫,吃饭时连筷子都拿不稳。

但偶尔,老沈头又会流露出截然不同的一面。

陈浩记得有一次,他因练功过度疲惫,竟在后台角落里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老沈头的棉袄,而老沈头本人则在不远处监督其他人练功,只穿着单衣在寒风中呵斥。

还有那次他因营养不良手脚发软,从高台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踝。老沈头一边骂他“不中用”,一边亲自为他敷药,夜里还悄悄来看过他好几次。

最让陈浩难忘的是三个月前,他收到家信,得知唯一在世的祖母也病逝了。那夜他躲在柴房后头痛哭,却被老沈头撞个正着。他以为必定要挨一顿骂,没想到老沈头只是沉默地站了会儿,然后粗声说:“哭有什么用?把思念化成台上的戏,让天上的人看见你的出息。”说完扔给他一包花生糖,那是老沈头家乡的特产。

这种严苛与慈爱的矛盾,让陈浩对老沈头生出一种复杂的感情。怕他,又敬他;想远离他,又莫名地想得到他的认可。

深夜的戏班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陈浩悄悄起身,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走向练功房。他睡不着,满心都是无处安放的思绪——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对未来的茫然,还有白日里所受的委屈和屈辱。

练功房里月光如水,洒在光洁的地板上。陈浩脱下外衣,开始练习今日老沈头教授的新身段。一个旋转,又一个翻身,动作生涩而僵硬。他反复练习,不管膝盖的疼痛,不顾肌肉的抗议。

旋转,翻身,再来一次。不够流畅,不够优美。老沈头失望的眼神在他脑海中闪现。

旋转,翻身,加快速度。他仿佛听到台下观众的倒彩声,看到烂菜叶和臭鸡蛋飞上台来。

旋转,翻身,用尽全力。父母的容颜在记忆中已经模糊,家乡的模样也渐渐褪色,他只剩下这里,这个充满汗水和疼痛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陈浩浑身湿透,力气耗尽,终于瘫倒在地板上喘息。月光移动位置,照亮了门口一个站立的身影。

陈浩吓了一跳,慌忙爬起来:“班主......我......”

老沈头没有如预料中那样发怒,只是慢慢走进练功房。他罕见的没有骂人,而是静静地看着陈浩,目光复杂。

“为什么半夜来练功?”老沈头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柔和许多。

陈浩低头不语。

“说话。”老沈头的语气加重了些,但依然没有往常的火药味。

陈浩攥紧衣角,小声说:“我......睡不着。白天那个翻身动作总是做不好...”

老沈头长长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似乎承载着千钧重量。他走到墙边的长凳坐下,示意陈浩也过来。

“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们这么严吗?”老沈头望着窗外的月光,侧脸在阴影中显得柔和了许多。

陈浩摇头。

“我年轻时,也在戏班学艺。”老沈头的声音低沉而遥远,“我的师父,比我现在严厉十倍。那时候学戏,是真的往死里打。断过骨头,流过血,吞过眼泪。”

他停顿片刻,仿佛沉入回忆:“师兄弟十几个,最后能登台的只有三个。其他的,不是吃不了苦跑了,就是功夫不到家,被师父赶走了。如今回想起来,能熬过来的,都得感谢师父当年的严厉。”

老沈头转向陈浩,目光如炬:“戏班不是玩乐的地方,是搏命的地方。台下不拼命,台上就没命。观众花钱来看戏,看的是真功夫,不是花拳绣腿。一个动作不到位,轻则被人耻笑,重则从高台摔下,终身残疾甚至丧命。”

他站起身,走到练功房中央:“我宁愿你们现在恨我,也不愿你们将来后悔。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们可怜就手下留情。班子里严,好过外面的人对你们狠。”

老沈头忽然摆出一个起手式,然后流畅地完成了陈浩苦练不得的那个翻身动作。在月光下,他的身段如行云流水,柔中带刚,美得令人窒息。完全不像一个年近五十的人。

“看明白了吗?”老沈头问,“不是用死力气,是用巧劲。腰腹发力,带动全身。”他放慢动作,分解展示。

陈浩瞪大了眼睛,突然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错误。

“再来一次。”老沈头命令道。

陈浩起身,深吸一口气,按照老沈头的指点尝试。这一次,动作虽然仍不完美,但明显流畅了许多。

“有点意思了。”老沈头难得地没有批评,反而点了点头,“记住这个感觉。练功不是自虐,要用脑子。”

他走到陈浩面前,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有天赋,肯吃苦,是块好料子。但过刚易折,要懂得张弛有度。”

陈浩怔住了,这是老沈头第一次夸奖他。

“班主,我......”陈浩喉头哽咽,不知该说什么。

老沈头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知道你想家。每个学戏的孩子都想家。”他的目光变得深远,“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把思念放进戏里,你的表演才会有灵魂。”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塞到陈浩手中:“吃饱才有力气练功。以后不够吃就说,别硬撑着。”

陈浩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牛肉干。

“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练功。”老沈头转身向门口走去,到门边时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地说,“那个翻身动作,明天我再单独教你几次。现在,回去睡觉。”

看着老沈头离去的背影,陈浩忽然明白了什么。班主的严,是生存所迫;班主的慈,是本性使然。在这个行当里,温柔只会害死人,但完全的铁石心肠又难以培养出真正的好角儿。老沈头必须在严与慈之间找到平衡,就像他们在台上必须保持平衡一样。

这种复杂的情感,让陈浩对老沈头又怕又敬,隐隐生出一丝如父般的依赖。他失去太多,渴望有一个坚强的依靠,尽管这个依靠常常以打骂的形式出现。

陈浩慢慢咀嚼着牛肉干,咸香的味道在口中弥漫。他将纸包小心收好,向着宿舍走去。

那一夜之后,陈浩学得更拼了。他将所有的思念、屈辱、对未来的茫然,都发泄在近乎自虐的苦练中。但不同的是,他现在明白了这苦练的意义所在。

每当快要支撑不住时,他会想起月光下老沈头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你们可怜就手下留情。班子里严,好过外面的人对你们狠。”

还有那双粗糙的手,为他推拿瘀伤时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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