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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晚宴进入到下半场自由散打的状态,谁爱敬谁敬,谁爱喝谁喝,这个时候的酒,才最接近性情,一板一眼的脸御了下来,身份地位被淡化,所有在坐的,就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间凡人。
不再在乎别人的感受,只在乎自己的感觉。
公安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给颜红青敬酒,“你是我们香格里拉最尊贵的客人。没事,教授你随意。我们几个就是背,也会把你平安地背到羊拉乡。”
盛情难推,颜红青就是每杯敬酒喝一口,也要喝十口,况且怎么好意思只喝一口呢?心中升起的是想喝酒的欲望,敬酒的人喝一杯,颜红青也喝一杯。
颜红青站都站不稳了,身体像飘落的叶子,有一种漂浮感。
张敬民则抚着阿布的骨灰盒,“阿布,这是敬你的第三杯了。咱爷俩,错了,咱哥俩忙去忙来,还没有好好地喝一台,你就走了,你不仗义啊。来,喝,必须喝。”
雅尼劝张敬民不要喝了,张敬民将雅尼推开,“你起开,你不懂我们男人之间的情义,你不懂,永远都不会懂。……”
魏护国在院子里燃起了篝火,潮湿的木柴响起噼叭噼叭的声音,火星飞舞,公安的年轻男女,围绕着颜红青跳起欢快的舞蹈。
朱恩铸站在院子外面落光叶子的柿子树下,往嘴里塞了一支红塔山香烟,擦亮一根火柴,硫磺的味道瞬间飘起,朱恩铸衣袋里有打火机,但他喜欢火药的味道,这是军人的特质所养成。
冷月就在他头上,他吸了一口香烟,想起大漠深处的梁小月。
在这个平凡的世界里,很多人享受着和平安逸,但也注定有些人为了和平安逸,献出自己的青春,以至生命。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会有简简单单的和平与安逸。
1979年的那场军事冲突,朱恩铸也到了战场,作为军事观察员,他主要是调查武器的使用情况,跟随炮兵不断地转移阵地。
虽然取得了胜利,朱恩铸却受伤住进后方医院。如果死了,他也将和牺牲的战友一样,变成冰冷的墓碑。
他活了下来,对于任何一场战争而言,死才是必然,活着才是偶然。
经历过死的人才会觉得,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不用说战争,就说这修红旗渠吧,这阿布,说没就没了。
阿布一家人,除了剩下的卓玛,都把自己的命,交给了国家。没有惊天动地,也算不上丰功伟业,但他们都在国家需要的时候,许出了自己的命。
就这一许,就足够照亮全世界。
想到此处,朱恩铸突然无比地想念父亲,也理解了父亲留守基地的那份执着,也理解了那份不离不弃的爱。同床共枕是爱,父亲守着母亲吴风影的墓碑,也是爱。
母亲吴风影虽然死了,但她的**计算延伸了和平的距离。
谁说和平时期没有英雄呢?就是因为无数英雄的坚守和执着,才有了万家灯火的安逸。
想着,一滴冰冷的泪流出,落到地上。
朱恩铸自己也不明白,不知何时起,开始变得容易伤感。
张敬民走到朱恩铸面前,喊道:
“书记,明年我们羊拉乡的粮食增产几乎没悬念,我想在地膜种植苞谷的时候,套种烟叶。粮食增产只能解决温饱问题,要让群众口袋里有钱,还得多种经营。现在有的县已经靠烟叶种植,实现了烟粮串换。我们虽然不能完全这样做,一边抓粮,一边抓烟叶,还是可行的。”
“这个问题不是在与沧临卷烟厂的合作方案里,进行了详细说明吗?”
“哦,有吗?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羊拉乡粮食翻番以后做什么,可能是我糊涂了。”
楚天洪来到朱恩铸面前,说,“已经安排教授休息了,书记,你也休息吧。”
“好。天洪,你要搞好和省交通那些同志的关系,别的不说,靠路边的这些村子,力争在生活上对省交通的同志做一些照顾。”
“书记放心,我也想到了。”
朱恩铸转身进了院子,张敬民和楚天洪跟随其后。
进了院子,看见公安的年轻人,有的坐在火塘边烧洋芋,有的则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朱恩铸一行,吃了面条就出发。
楚天洪抢着背阿布,“我背到洛桑乡与羊拉乡交界处,与英雄同行,我得给洛桑乡找一些精神力量。”
魏护国站在院子门口,招着手,把颜红青扶上了马。
朱恩铸没有料到,他们十多个人的队伍,越走越多,走出了一条长龙。
每逢遇到省交通的人,朱恩铸都要停下来问候,祝福新年好。
最累的就是卓玛,乡亲们听说是阿布,拦都拦不住叩拜。
乡亲们叩拜,卓玛就要回礼,一路叩拜,卓玛就要一路回礼。这乡村风俗,不遵守不行,让人代替也不行,除非是卓玛的至亲,可卓玛已经没有至亲了。
张敬民告诉卓玛,“这样吧,阿妹,我替你,行不?我是你哥。”
卓玛固执地摇头,“不行,我不要你做我哥。”
张敬民一次接一次地喊道,“乡亲们,不拜了,行不?”
乡亲们仍然我行我素,根本不把张敬民的话当回事,照样该如何叩拜就怎么拜。
卓玛该怎样回礼,还怎样回。
朱恩铸也没见过如此隆重的礼节,颜红青也感叹,“没见过这种礼节。”
一个公安的年轻人解释,“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看见。乡亲们也不是什么人都拜,只有德高望重的人,才配得上这种礼节。”
人生这样死一回,也算是不虚此行。
走走停停,走到傍晚,才走到洛桑乡与羊拉乡的交界处。
迎面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前面的十六个男子全身衣着白衣;走在最前面领头的是老扎西,十六个衣着孝衣的男子,抬着一口黑漆棺材,他们把黑漆棺材在山道上摆放稳妥,才一齐跪下,喊道,“恭迎阿布回家。”
卓玛也当即跪在山道中央,礼毕之后,卓玛站了起来,跑向老扎西,一头扑进老扎西怀里,“扎西大叔,你咋不看好我阿爸。”
老扎西抱着卓玛,“孩子,大叔也没料到,这人算不如天算啊,谁都没料到,又碰到了哑炮。是你阿爸拦住了后面的乡亲们,要不是他死,后面十多个人全都得死。”
卓玛的哭声越来越大,好像要把一辈子的泪在这个时候一次用完,天空上飘落的雪越来越大朵,似乎是天空祭献给阿布的白花。
张敬民高声吼道,“……,地委已经追认阿布为优秀党员,号召全地区的干部都要向阿布学习。我们羊拉乡艰苦奋斗的精神,得到了地委和县委的充分肯定。省里把我们乡升格为立体农业试验基地,还派来颜红青教授做乡长。我们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现在,我们请县委朱书记给我们作指示。”
朱恩铸一点准备都没有,大雪纷飞,作什么指示呀。
可还是硬着头皮说,“乡亲们,受伤群众,县委已经给医院下了命令,一定要让他们尽快康复后回家。阿布的最后遗言,是要我们把他葬在能看见三条公路和万亩梯田的地方,他的死,是向死而生,就让我们送他回家吧。”
朱恩铸让颜红青也讲两句。
颜红青沙哑的声音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你们相信死也是一种荣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