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2024年6月2日
“嗵嗵嗵，嗵，嗵嗵。”
“下潜躲避，直拳，直拳，刺拳，进身直拳，左躲避，刺拳。”
拳击手套击打沙袋的沉闷声音伴随着教练的指令，从练习场接二连三传来，这是早上十点，熊霸王拳馆里很空旷，从半落地窗外**来的丰沛阳光中轻尘土飞舞。
徐行的鼻子里充斥着拳击手套和沙袋的气味，汗水的气味，以及咽喉间宛如铁锈一般的血腥味。
难怪曾经有人说，最考验体能的运动就是打拳。
她的教练姓李，大名德贤，小名狗子，跟他熟的人都叫他狗教练。
他中等个子，身长腿短，人家六块腹肌八块腹肌，他的腹肌像没有精修过的牛腩块，错综复杂，纵横交错，但确实是真腹肌，走路时垂着两条胳膊一摇一摆，别看外表平平无奇，他是正经拿过全国冠军的，是熊霸王拳馆华美路店的金牌教练，很多学员都是因为他才一直留下来训练的。
李教练站在沙袋前，专心地盯着徐行的动作，或快或慢地发出指令，身上很随便穿着一件黑色套头衫，旧旧的，胸前印着“NeverGiveUp”，他每天都穿这件衣服来上班，从徐行第一次见他开始到现在，从无例外。徐行问过他这句话是不是用于自我激励，他说随便买的纯属巧合，然后说：“在拳台上决不放弃这四个字是没有用的，超过十秒裁判就判你放弃了。”
李教练发令的速度越来越快，徐行脚下的节奏开始乱了，节奏一乱，击打就跟着乱，展现出疲于奔命的狼狈之态，一串踉踉跄跄的组合拳打完，徐行腿一软，一个下潜闪避没做完整就直接蹲了下去，大口喘气：“不行了不行了。”
李教练抱着手臂，点点头：“很厉害了，打了足足七十分钟，一般初学者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你体能不错的。”
徐行蹲都懒得蹲了，一**坐在地上，汗水流淌到了下巴上，连成线滴下来，全身衣服都湿透了，手和腿跟被电击了一样，一旦停下动作就不由自主地抖个没完。
徐行在打拳之前，从来不知道人的力气真的可以完全耗尽，直到想要昏厥。
她摆手：“这是意志的胜利我的朋友，和体能没什么关系，我的体能在69分钟之前已经消耗殆尽了。”
李教练笑起来：“那不是显得你更牛逼。”
他伸手拉徐行：“来，拉伸放松肌肉，不能就这么坐着，不利于恢复。”
徐行不情不愿站了起来，李教练帮她解开缠手带，跟她讲拉伸的要点，这时外面有人大步流星进来，脚步声在木地板上咚咚咚咚，宛如铁马过境，声势惊人，一看这边战斗已经结束，很不满：“打完了？这就打完了？怎么不等我呢。”
徐行扭头笑了：“宝总，你今天相亲去了吗？穿得如此风调雨顺。”
来的是壮汉熊二宝。
他一手拎着淡黄色的皮质健身包，穿一件磨毛暗蓝色的正装衬衣，配一条淡蓝色阔腿牛仔裤，如此平平无奇的装束在他身上格外有张力——字面意思上的张力，肌肉在衣服之下鼓起来，把衣服撑得满满的。
李教练跟他打招呼：“宝总你来了，徐小姐说她今天赶时间，就早点开始不等你了，她今天打得很好，进步明显。”
熊二宝说：“那是应该的，也不看看谁教她。”李教练很耿直地点头：“那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哪有错的。”
熊二宝纠正他：“我的意思是我教得好。”
李教练考虑了一下，慢吞吞地表示：“宝总确实也是有点贡献的。”很不情愿。
徐行打断他们俩的商业胡吹：“李哥你说点儿实在的，我真的有进步吗？”
李教练点头如捣蒜：“有有有，而且很明显。”
“真的还是想鼓励鼓励我？”
李教练摆出一张严肃脸：“那必须是真的。”
“但我体能真不行，而且我看网上那些女拳手，都不是我这身材啊。”徐行有点子格物致知的气质在身上的。
熊二宝在旁边接话了：“练拳的人什么身材都有，没有什么一定之规，各有优势，你看你这么苗条，那自然步伐轻灵，出拳速度快，对吧，听说过没，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徐行不服：“我还听说过一力降十会呢。”
熊二宝继续说他的：“壮实有肌肉的有力量优势，抗击打，不怕落下风，至于一力降十会，同量级拳手之间差不了那么多，又不是让你去跟张伟丽打。”
他伸手拍拍徐行的背，一点没用力，很轻，就这样已经让徐行翻了两下白眼，他要是用力，这会儿两坨肺片都得喷出来，她想到这里饿了，想吃川菜。
熊二宝浑然不觉她的注意力转去了夫妻肺片，还在侃侃而谈，对拳击这个话题是真热爱，真了解：“最关键的，我跟你讲啊Ada姐，打拳决定胜负的关键，是在力量相差不那么悬殊的前提下，狭路相逢勇者胜，攻击性特别强，特别好胜的人，赢面就是更大。”
他带着欣赏的眼神继续击打徐行的肩背：“你！Ada姐，你就是这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有妹子打拳像你这么玩命的。”
徐行一脸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李教练，李教练表示认同：“确实，你啥都不会的时候就想上来跟我用王八拳对打，勇气可嘉。”
徐行叹口气：“好吧，我信你们俩的。”
熊二宝笑：“那是，不过我跟你说，玩游戏跟打拳不一样，你昨天晚上明明玩貂蝉，为什么要去跟坦克硬刚？”
徐行翻了个白眼，昨晚他们俩一起玩王者荣耀，平时胜率还可以，昨晚邪门了，一整晚都在输，徐行本来都要上星耀了，直线掉到了黄金。
三个人扯了半天犊子，徐行一看时间，抬腿就要走，被熊二宝拉住了：“怎么就走了呢。”
他昨天晚上打完游戏就跟徐行说了，今天他上午有事儿，让徐行晚点去。
这会儿很不满：“我紧赶慢赶把事情做完就赶紧来了，结果你等都没等我。”
徐行听他这个撒娇的语气觉得好笑：“我来打拳的又不是来约会的，谁在就谁指导，还特意等你干嘛。”
熊二宝脖子一扭：“你这个人吧，霸道，我觉得你就算约会都不会等人。”
徐行想了想，自己以前还真没等过季平安，主要原因是季平安特别守时。
这话跟熊二宝说不着，她赶时间要走，一边下拳台一边问：“我走了啊，晚上照旧玩游戏吗？”
熊二宝一把拖住她，动作大，手却很轻：“玩玩玩，照旧玩，但你去哪儿。”
徐行说：“我今天中午约了人吃饭。”
熊二宝拉着她不放：“你约了谁吃饭，我能不能一起去。”他一脸失望：“你走了我饭搭子都没了。”
徐行看了他半天：“给我一个理由带你去。”
熊二宝顺口说：“来都来了？人是铁饭是钢？反正都要吃的不如一起吃？还有。”他摸了摸头，“我买单？”
徐行笑了：“这个可以。”
熊二宝高兴了，跟着她就往外走，徐行问：“你干嘛。”
“跟你去吃饭啊。”
徐行指了指拳馆墙壁上的钟：“十二点半吃午饭，现在才几点，我要回去洗澡换衣服的。”
熊二宝泄气了：“好吧，我衣服也不换了，随便练一会儿，你好了跟我说，我来接你。”
徐行说：“不用，我给你发地址，餐厅会合。”说完扭身走了。
身后熊二宝把外套一脱，哼着歌儿开始打拳击袋，咚咚咚，极密集而沉重，声音和徐行打拳完全是两码事，可见力量区别之大。
徐行到更衣室拿了自己的包，出来在门口遇到了李教练，大马金刀坐地上玩手机。
拳馆这类生意，上午通常都特别淡，除了徐行很少有其他人，徐行知道李教练的下一节课在下午四点，这会儿无事可做。
徐行问他：“李教练，你们宝总一向来这么勤勉吗？”
李教练抬起头来：“啥。”
徐行说：“宝总啊，我看他老和你抢活儿干，非要带我上课，一副闲得蛋疼的样子。”
李教练说：“他吧，他自己是挺爱打拳的，一周来练四五回很平常。”
说到这里看一眼徐行，欲言又止，她马上就察觉了：“怎么了。”
李教练决定打直球：“徐小姐，宝总是因为你早上练拳才早上来的，你不来的时候他都是下午或者晚上来。”
“是吗？”徐行倒是没想到这一点。
徐行第一次来熊霸王拳馆，就是她解散公司那一天。
她心情不好，从凯旋新作出来漫无目的瞎走，走到路灯亮时，华美路口乍然看见一个硕大的招牌“熊霸王拳馆”，神使鬼差徐行就进去了。
先是现场咨询了十几分钟，再穿着当天穿的衣服撸起袖子试了一节课，试课就是李教练带的，确实教得好，结束后她汗没擦干就买了20节课。
买单的时候她不期然想起了熊二宝，跟店经理提了一嘴：“你们是不是有个股东就姓熊？我认识他。”
店经理叫明明，是个模样特别精明的妹子，二十来岁，一听满脸笑：“熊总啊，我们集团的股东，拳馆名字都是他取的，我们是直营店，他也是这家店的老板。”
名字叫明明，脑子也很明，这个经理一边说话一边手上操作给徐行打了个折，都已经刷过卡了还硬把差价退回来，说：“免得您折腾，这就是老板能给的折扣。”
这真是天生的销售，一个动作就能把客户的好感拉满，徐行当时就想这妹子手里的复购率绝对低不到哪里去。
过了几天她来上课，熊二宝赫然已经在里面热火朝天和其他教练切磋了，一看到她马上从拳台上跳出来迎接：“Ada姐！”叫声那叫一个欢喜。
徐行很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人理直气壮：“我的店啊，我几乎天天来的。”
徐行说：“那也赶巧了，刚好我来上课你就在。”
熊二宝很坦荡：“不赶巧，是明明跟我说Ada姐你来买课了，今天约第一节，我特意来捧个场，面子必须给够。”
这个叫明明的姑娘确实强，客户面前刷一血，老板面前再刷一血，合纵连横，一点儿小恩惠能作为话题用上好几次，谁的脸都给够了——谁不喜欢有面子呢。
熊二宝说到做到，带着她看东看西，一板一眼交代店经理和李教练：咱们Ada姐，那是vip中的vip，战斗机中的六代机，必须服务到位，要是徐行有什么不满的，大到课程效果，小到厕纸质量，他熊二宝都要过问，都要处理，让徐行千万别忍着，说得徐行都没脾气，心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以后还怎么投诉啊真是的。
现在李教练说——
“这家店开了四年多，我一直在，熊总经常拉朋友来练拳是真的，但非要争着当教练这事儿吧，我也是第一次见。”
徐行喃喃自语：“是吗。”
她还要继续问，李教练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他快步走到远处去接电话了。
徐行走出去几步，远远看着听着拳台上熊二宝腾挪的身影，心里一动。
这几个月她练拳练得很投入，什么减脂塑形锻炼效果都不是重点，她持续不断地来熊霸王，单纯因为练拳的时候人可以没有心事。她有太多挫败感，太多刺痛，都伴随着思考没完没了蔓延。
哪怕是片刻之间的忘记，这个阶段对她来说也是恩赐和良药。
打拳不仅要调动全身肌肉，还要绝对地聚精会神，全力以赴，日常萦绕在内心的郁勃难舒，所有压力，所有压抑，都很自然地会被置之脑后。
如此倾泻而出的怒意于是变得单纯，任由眼前幻化出人脸，很多人的脸，一张张的脸，现实生活中劈面一拳，拘留七天，沙袋和教练的陪练板却不会报警或申诉。
快意恩仇，哪怕是幻觉，也令徐行欲罢不能。
打完拳回去其实还是难过的，为此徐行甚至开始主动喝点儿酒，她酒量不好，喝一点就会困，尽管喝醉了之后做的梦往往特别令人心碎，可毕竟是梦，醒来之后就能松口气然后再世为人。
现实是没那么好摆脱的，怎么挣扎都在现实里，往事不可追，不可逆。
因为来得多，她和熊二宝飞快熟悉起来，有时候上完课练完体能刚好是饭点，就顺理成章一起去吃饭，把周边小馆子都吃了一个遍，既然一起吃饭，那必然要聊天，她于是就知道熊二宝是怎么开起这个拳馆的，家里有谁，平常除了打拳喜欢干什么，顺便还被安利了玩游戏，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变成了熊二宝的游戏搭子，每天晚上都会收到十万火急的召唤：“Ada姐，开黑不。”叫她去玩养老游戏王者荣耀。
据熊二宝说，他自己在steam上玩单机比较多，喜欢魂类和射击类游戏，但徐行明显八字和这些游戏就不合，所以选择好上手他又能带她玩的游戏比较好。
王者荣耀徐行没玩过，知道还是知道的，何祖儿玩过，还跟以前同学组队去参加过比赛，赢了输了徐行没关心，林小琥也玩过一段时间，有时候会跟徐行炫耀自己的战绩，徐行听不明白怎么回事，多少分算好之类的，反正她就负责猛夸，夸总是没错的。
偶尔徐行走过街头，那些等活儿的快递，外卖，餐厅里休息时间的服务员，闲着的时候好像都会玩这个游戏，既然能老少咸宜不挑人，那多半是个好游戏。
熊二宝觉得她这个判断的标准很有道理：“确实，愿意花钱可以玩，不愿意花钱一样玩，手残有手残的打法，没什么太大区别，其他有些手游挺黑的，不氪金死都打不动。”
徐行当场拍桌表示同意：“好，那我玩玩看，你带带我。”
熊二宝说：“行，我先注册一个小号。”
“为啥要注册小号。”徐行很警惕：“这事儿还要瞒着谁啊。”
熊二宝笑出声：“不用瞒着，但我的主号没法带你打啊，我主号现在都打巅峰赛了，你刚注册的是个青铜，门不当户不对知道吧。”
徐行开眼了：“门不当户不对还能这么用。”
当天晚上她们就玩上了，徐行分是噌噌长，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战斗方式主要是跟着熊二宝，二宝在哪她在哪，她觉得逻辑上这个没问题——两个人有个照应，总比一个人好，安全！
二宝五大三粗，现实中是个坦克无疑，但他游戏里喜欢选刺客，于是老蹲草丛，徐行一开始不明就里，老是跟着去蹲，蹲了几次之后熊二宝在语音里很纳闷地说话了，说：“我兰陵王蹲草丛要抓脆皮的，你亚瑟不去对抗路，老跟着我干啥呀。”
徐行正在游戏里手忙脚乱把三个招一次性放完然后试图跑路，都有点儿喘了，一边说：“首先解释一下什么是脆皮和对抗路。”
熊二宝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