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2024年4月13日,周六
徐行几个月没到凯旋新作,凯旋新作没有任何变化,她的人脸识别仍然有效,人一过去门禁就开了,如此丝滑,如此自然,徐行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从未离开过。
何祖儿在大堂等着她,给徐行带了咖啡,一份奶,不加糖,也是徐行的旧习惯。
她们俩默默上楼,这一天是周末,写字楼的走廊里格外空,清道夫公司的牌子好好摆着,门内却充斥着一股破败沉闷的气味,是灰尘,是沉积的纸张文件与**的油墨,也是停滞的时间。
任何屋子都像一个圣坛,需要人来人往献祭,当人气太少,所有东西破败起来的速度似乎就会特别快。
徐行慢慢往自己办公室走,软底芭蕾鞋在地板上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是这个空间里唯一的声音。
一切都是原样,一切也都如同掌中沙尘。
她停在窗前眺望远处的西江,太阳底下无新事,得意失意也都是一瞬间。
何祖儿在旁边等她出神,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老板,咱们怎么办。”
她已经看过宾格发的邮件了,气得跳脚,可是还没绝望。
徐行扭头看看她,小姑娘内心的期待明亮得像一个火把——她希望徐行手一挥,说怎么办凉拌,我来搞定它。
和以前一样。
徐行这一刻的自责与不忍,烈得就像七十度的烧酒,喝了之后就有无形的烈焰在心口腾腾燃烧。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回到办公桌后坐下,凝视着面前一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红色铅笔。
好一会儿过去了,她终于说:“祖儿,等一下会有客人过来。”
何祖儿很意外:“客人?什么人?”
徐行向她笑笑:“宾格的曹总。”
何祖儿眼里闪起火花,有点兴奋:“那老曹过来干什么?还有得谈吗。”
徐行歪着头看她猫一样黑漆漆的眼睛,内心百感交集。
“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何祖儿一愣:“啥意思?”
徐行的手指在自己手机屏幕上轻轻**,再次打开邮箱,又看了一遍那封邮件和文件,前后她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你想想吧,给我发解约文件的是宾格的全球法务部,我背了官司他们怎么知道的,答案必然是大中华区上报的并且申请收回我们的授权。”
何祖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啥意思?那就是老曹报的,他报你干啥?是不是怕咱们连累他,赶紧切割。”
徐行说:“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什么?”
徐行在手机上点了几下,把邮件转发给了何祖儿:“你研究一下,算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琢磨琢磨为什么老曹非要跟我解约。”
何祖儿立马噘嘴:“老板!!”
她双手挥舞,气急败坏:“什么叫最后一课,呸呸呸,胡扯,你还有一百,不是一千一万个课要给我上,你不要以为那么容易就能摆脱我,我属牛皮糖的我告诉你。”
徐行失笑:“你学理科的,还是学霸,怎么迷信起来了呢,现在又不是过年。”
何祖儿猛摇头:“总之别胡说,我不爱听。”
徐行哄她:“行行行,不说,总之,老曹快来了,你先研究一下。”
她话音未落,前台传来门铃声,说曹操曹操就到,老曹一分不差的,真就踩着约的时间点来了。
何祖儿跳下桌子去给老曹开门,徐行伸长了腿,凝视着空中的某个点,若有所思。
老曹单枪匹马来的,一如既往风度翩翩,蓝色西装熨得利落,上下都没有半点不应有的折痕,不知道是医美少做了还是效果不够好,脸倒是略垮了些下去,黑眼圈很浓重。
徐行站都没站起来,只是摆摆手:“曹总,别来无恙。”
而后叫何祖儿:“帮曹总拿杯水,然后你忙去吧。”
老曹站在原地左右看了看,最后坐在了徐行对面的椅子上,他很明显不喜欢这个位置,但徐行没给他选择,一面说:“不用了,我就跟你说几句话就走,后面还约了客户。”
何祖儿一听,很干脆地掉头就走,半点客气都没讲。
曹嘉明仔细打量徐行,然后说:“徐总,areyouok?你看起来瘦了很多。”
徐行摆弄着自己的红色铅笔,语气很平静:“ok啊,瘦点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要是曹总你不跟我解除授权,我就更ok了,是不是,我还能有点事做。”
老曹耸耸肩,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的动作做足了全套,“你知道这不是我说了算的,授权条约里说得很清楚,其他事情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背了刑事官司不可能通融。”
徐行凝视着他,慢慢说:“那倒也是,公事公办,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理解。”
老曹像是轻微松了口气:“徐总是明白人,理解就好。”
徐行微微一笑:“那曹总今天来,是单纯要看看我ok不ok吗?其他有没有什么需要谈的。”
约是老曹约她的,邮件一来,没过几个小时就打电话过来说深入聊聊,徐行问电话里聊怎么样,老曹顾左右而言他,可见无事不登三宝殿。
现在三言两语就问到了正题,老曹却不响了,微低头,专心地抻了抻西装外的衬衣袖口,将袖扣解开又安上,再拍了拍裤腿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红色铅笔在徐行的手指间翻飞,她很有耐心地等着,该说的无论如何都会说,该来的迟早会来。
终于——
“其他没什么,我主要是想看看徐总这边的客户情况,尤其是解约方面,需不需要我协助?”
他带着一点儿商议的语气,“毕竟是以宾格名义签下来的,还是善始善终比较好,你说呢。”
徐行马上说:“确实,我这边客户质量很高,尤其还有好几个年度客户,一年付七位数的酬劳,现在服务期还没到一半呢,这方面的善后我是挺担心的。”
老曹一扬脸,脸颊放松了,眉毛飞上去,容光焕发:“是啊,不管自己这边出了什么事,商业契约精神不能丢,徐总还是大气。”
徐行懒洋洋地说:“曹总过奖了,今天来都来了,曹总给我提提建议,应该怎么跟客户谈这个解约?”
她听着,其实不听也可以。
她当然知道老曹提的建议会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既然是以宾格授权工作室的名义签的客户,不如干脆移交给宾格本部,皆大欢喜,徐总名誉不会受损失,客户能继续得到服务,我们宾格的牌子也不会砸,具体的过程我要跟法务聊一下,可能以三方协议的方式进行,清道夫先解约,再签一个移交声明,而后我们和客户签约,费用方面就按月或者按项目工作量折算……”
徐行随着老曹的侃侃而谈轻微点头,眼神却落在了老曹的喉结上,起起伏伏。
她认识曹先生不少日子了,从甲方当到乙方,她一直礼数周全,每年新年圣诞,春节生日,没落下过精心为他和家人挑选礼物,有时是奢侈品,有时是豪华旅行,有时是高额购物券。
曹先生的太太出身小县城,身材窈窕,眉目普通,人生的唯一高光时刻是考到了一所很好的大学学商科。
大三去宾格实习的时候认识了老曹,毕业没到一年就怀孕,之后在家里当全职太太,生下两个儿子老曹才和她结婚。
宾格内部一直有传,说他们虽然办了婚礼,收了同事们大把份子钱,其实根本没有登记,在大陆没有,美国没有,任何地方都没有,只是拍了婚纱照举办了婚礼发了朋友圈表明关系性质而已。
不过,徐行知道她们的婚姻是真的,以及曹太太崇拜老公爱慕老公的心也是真的,因此送礼物时都会顺带揣测一下曹太太的喜好,每次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也总能收到对方由衷的感谢,私底下她和曹太太虽然从不见面,偶尔聊几句却很谈得来。
至于老曹就不一样了,礼物是要收的,收完见到徐行还要不痛不痒数落她:“我们这么熟了,在商言商从来没问题,当朋友也是没问题的,你没有必要总是那么客气。”
徐行知道自己的台词是什么:“曹总这么照顾我,小小意思,你肯笑纳我已经很高兴了。”
其实这么多年合作下来,徐行哪里需要他照顾什么,清道夫的业绩里本来已经有宾格有老曹的一部分,更不欠他的。
只不过她知道姓曹的不仅仅要面子还要里子,多多益善,对他表面上的礼貌固然至关重要,还要伴随着非常实际,有真正分量的尊重才行。
她的判断和做法都没错,效果也很好,不管怎么说,老曹有点儿什么能分甘同润的好事还是会想着徐行的。
可惜,时穷节乃现,花无百日红。
徐行毫无理由地将这两句诗拉扯在一起,心里默念了两遍,忽然就觉得好笑,她打断了老曹:“曹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让我把清道夫现存的客户全部转给宾格本部,签到你名下,没理解错吧。”
老曹哎了一声,“不是说签到我名下,徐总你当然非常能干,但除了你之外,我们大中华区也还是有不少顶级顾问的,我会整理一下客户的情况,分给各个领域内的专家,这一点你放心。”
徐行莞尔,说:“我当然放心,曹总办事,滴水不漏,服务客户这方面,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她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老曹仿佛早有预料,说:“你说说看。”
顿了一下又说:“如果徐总转移完订单后还想要佣金,就会棘手一点,我当然愿意帮你去跟总部申报,但他们批不批准,我就说不上话了。”
徐行说:“哦?”,很惊讶地想了一想,又问:“这样的情况没有先例吗?”
老曹很快说:“先例就是没批过,不然我怎么会提前跟你说呢。”
徐行往后靠着办公椅背,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样啊。”
老曹说:“是啊。”他习惯性地再次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
徐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红色铅笔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敲在桌面上,在寂静下去的办公室里当当有声,老曹清了清喉咙,正要说话,她忽然开口了:“既然如此,那算了,我跟我的客户直接解约,我赔钱给他们就好,两倍三倍看他们怎么说,也算是善始善终吧。”
老曹身体轻微地往后一缩,显然徐行这番话大出他意料。
“直接解约赔钱?”
他有点急了:“这不合适吧。”
徐行不动声色:“没什么不合适的,做生意能签约就能解约,多了去了,只要我愿意立正挨打,我那些客户都跟我关系还不错,应该是谈得下来的。”
老曹皱起了眉头,本来有点儿太长的脸突然缩了起来,下巴往后收得紧紧的,像冷不丁咬了一口柠檬。
“徐总,这不是你一家的事,这是宾格的事,我们一条船上的蚂蚱,你这样意气用事,不仅仅是你的损失,我们也会很难做。”语气忽然变得不耐烦了。
徐行用红色铅笔在笔记本上随意画了一个大圆圈,而后抬起眼皮飞快瞥了老曹一眼,冷笑一声:“曹总,宾格都收回我的授权了,一刀两断,一拍两散,白纸黑字的文件等着我签,谁跟你一条船上的蚂蚱?”
她从未以如此激烈的语气跟曹嘉明说过话,对方的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恚怒,惊讶,等这两种本能的情绪掠过之后,徐行在老曹的眉宇间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担忧。
徐行没有再给他机会,一撑桌子站了起来:“曹总,话说到这里了,我知道你后面要见客户,不耽误你,如果要把我的客户迁移给宾格大中华区,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是我要拿剩余营业额一半的佣金,另一半你怎么处理我不管。第二。”
老曹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还有第二?”
徐行笑笑:“来都来了,一个也是提,十个也是讲,是不是。”
她第二个条件是——清道夫公司的员工目前还在职的,要全部按照原条件转入宾格大中华区,保留他们原来的职位和待遇,如果解雇,要以他们在清道夫工作的年限为准赔偿N 2。
老曹直接跳了起来:“岂有此理。”
他和徐行对视,一面怒气冲冲地扣上自己外套的扣子:“这是不可能的,宾格大中华区今年一个headcount都没拿到,自己都要裁员,你要我接收这么多闲人,我怎么跟sam交代。”
sam是老曹的老板,管欧洲和大中华区两个业绩最好的区域,英国人,尸位素餐的水平哪怕在缺德之国英吉利也是首屈一指的,他什么都不在乎,除了努力保自己的title其他什么都不太管,唯独在卡员工数量这件事上修出了出神入化的手段,跟他要个headcongt跟要他亲爹的蛋一样难搞。
徐行知道sam,不过她还真没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sam居然还在宾格,和老曹一样都一动没动——看来适合洋鬼子纵横驰骋为所欲为的领域也不多了。
她挑挑眉,言语比之前缓和了下来:“那行吧,看样子咱们是谈不拢了,谈不拢就谈不拢,我尽力了。”
她绕出办公桌,径直往外走,开门送客,还叫了一嗓子何祖儿:“祖儿,送一下曹总坐电梯。”
老曹的手放在外套前襟,那颗扣子似有千钧之重,扣来扣去扣不上,他站了好一阵子,终于转过身来,拖着脚步往门走,经过徐行身边时顿了顿,几乎是低声下气地说:“徐总,你考虑一下,我,老实说也是为了你好。”
徐行轻轻拍拍他的背,也柔和下来了,说:“我知道,谢谢你曹总,我会考虑一下的,关于我提的条件,您不妨也考虑一下。”
老曹不放心地看了她一眼,移动了一步,又回过头:“明后天咱们再聊?后天是周末,我时间都ok的。”
徐行微笑:“如果咱们都考虑好了的话,随时聊没问题。”老曹叹口气,正要走,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您等等,我忘了一件事。”
老曹诧异地转过身,徐行奔回自己办公桌,打开桌下抽屉里的保险柜,拿出一个包装极精美的礼盒,双手交到老曹手里,礼盒一面是透明的薄玻璃板,看得到盒子里装着一只金灿灿的镯子,开口很小,却相当粗,旁边的小标志牌写着,“足金足两66克,万事顺意。”
老曹接过来不明所以:“这是?”
徐行说:“您不是生了孩子吗,我记得半岁多了吧,百天的时候我还关着的,实在没法来庆贺,还说这几天给您寄家里去的,刚好您来了,就顺手带走呗。”
这时何祖儿过来了,听到这句话,就插了一句嘴:“曹总,您生孩子了啊,恭喜你。”
曹嘉明半张着嘴,双手握着那个礼盒的,身体往前微倾,就像接了一块烧红的木炭,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徐行不跟他继续啰嗦,笑着摆摆手,何祖儿识趣地转身带路,老曹拖着步子跟出去了。
徐行目送他们走到公司大门处,一点点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直到凝结成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
两分钟后,何祖儿回到她身边,一脸莫名其妙:“这个老曹真奇怪,老板你好心送他礼物,现在金价那么高,这玩意儿好像还挺贵重,他怎么好像被你打了一巴掌似的?”
徐行不作声,何祖儿过来往老曹刚才的位置上一坐,然后往前一趴到桌子上,双手撑着下巴看徐行:“老板。”
“嗯?”
“你跟他谈得怎么样啊?”
徐行把两人谈话的内容简单说了一遍,何祖儿觉得徐行提的条件不过分:“佣金你应得的啊,至于安置我们剩下的人,老板你也是爱操心,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难度吧,那么大的公司。”
她想了想还声明:“老板你不用管我,此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
徐行用铅笔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我看你就是八路,走到哪里革哪里的命。”
而后说:“其实我的条件在他现在的权限范围之内,都是实现不了的。”
何祖儿没想到是这样:“啊?”
她就很疑惑了:“那老板你为啥要提?”
徐行比了一个挤压的姿势:“现在的权限之内实现不了,挤一挤还是有戏。”
何祖儿点头:“老板你要是这么说,那肯定就有戏。”徐行心里感动,都这样了,这个妹妹对她的信任还一如既往。
不过何祖儿的语气还是有点不确定:“这么说来,老板你觉得曹总是我们这一边的,会帮我们咯。”
徐行反问她:“你觉得呢。”
她目不转睛盯着徐行,小眉头紧皱,嘟嘟囔囔地琢磨着什么,然后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怎么说。”
何祖儿抱着手臂走来走去,说:“曹总这个人接收咱们的客户,不像是单纯抱着好心为你着想,为客户着想,他不像这种人?”
“哪种人?”
“好人。”
徐行失笑:“那照你的说法,他应该怎么做才算是为我为客户着想?”
何祖儿不假思索:“那他就应该保留咱们公司的授权啊,他都在宾格这么多年了,你业务做这么好,他如果真想保你,我不信他会一点办法都没有,起码可以在时间上拖一拖吧,匀个一年半载给你把客户都处理完,于情于理都没毛病啊,为什么要这么急自己亲自来接收。”
徐行对她竖了一下拇指:“说得好。”
何祖儿扑过来:“是这样没错吧?所以他到底什么用意。”
老曹的用意很简单——自保。
损人利己最开心。
宾格大中华区今年的业绩到现在为止,距离总部给的年度目标还有两千七百万。
一个咨询公司,再大的牌子,再强的业务能力,都无法和时势抗争,眼看都要到年底了,哪儿都不会凭空长出几个大订单来的。
曹嘉明想都想不到,徐行会一花瓶砸破自己老公的脑袋,给他送来一个天大的馅饼。
收回清道夫的授权,再顺势拿走清道夫的年度客户,不但能帮助填满宾格大中华区今年的业绩池,甚至还能溢出来,只要在转签合同的时候稍微做一点迂回,就可以留一块肥肉给明年减轻一点压力。
徐行觉得自己想得没错,清道夫的授权被解除多半是老曹主动上报申请的,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总部动作那么快。
也能解释为什么宾格总部前脚才发出解除授权的邮件和协议,后脚老曹就急不可待地要和徐行见面谈客户转移的问题,美其名曰“为你着想”。
他来的时候兴冲冲,志在必得,根本没想到徐行不但没有感恩戴德,还干脆直接拒绝了他的所谓一番好意。
何祖儿听徐行说破老曹的真相,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小拳头握得紧紧的,鼻孔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最后喊出了声:“卑鄙,无耻,小人。”
徐行很平淡地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很正常,再说这些我也只是猜的。”
她对何祖儿笑笑:“老曹这个人吧,做业务还是有一套的,有一说一,客户转交给他,理论上来说也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善后安排之一,我们各取所需就行了。”
何祖儿不服,桌子拍得砰砰砰:“杀千刀的,它是不是蚊子转世,拿我们当血包。”
徐行摇摇头,什么都没说,她的红色铅笔在笔记本上戳破了一个洞,边缘暗红色,像一个带血的拳套。
何祖儿泄了气,呆呆看着徐行,好一会儿轻声说:“老板,这个人这么狡猾,你为啥还送他礼物?”
徐行对何祖儿微笑:“不会白送的。”
她们俩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徐行收拾了一些自己的东西,何祖儿帮她拿到公寓,磨磨蹭蹭直到傍晚,何祖儿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进来,是她的闺蜜团找她吃晚饭。
徐行就说:“你赶紧走吧,我自己搞得定。”
何祖儿举着手机:“老板,你跟我一块儿去吃不?”
徐行摇头:“不去。”
何祖儿似乎为自己在这个时刻离开她而有点不安:“这个饭局,我得去一下,主要是小钱钱帮我约了她们hr,想内推我去她们那儿上班,我倒是没那么在乎上不上班,但小钱钱为了这个,这个吧,还欠人家,嗯挺大一个人情。”
她不擅长解释,越说越结巴,徐行看着她笑:“哟,都会用内推找工作了,挺江湖的啊。”
随手在她背上拍拍:“去吧,想来随时来。”
何祖儿答应了一声,背上包去穿鞋,马丁靴穿到一半正在费劲巴拉地拉鞋帮,徐行的电话进来了,“曹总。”
何祖儿马上站起来,半踩着靴子差点没摔跤,一拐一拐地冲过去,猛盯着徐行的手机,好像她能看出对方在说啥。
何祖儿看她一眼,说:“当然,我了解。”
“是的,明白。”
“都明白,相互理解嘛,曹总,我懂你的意思。”
“条件?哦,那我的条件不变,您不妨再考虑考虑。”
句话说完之后,徐行就不再出声了,最多嗯一声,听凭对面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话,一边听,她一边走来走去。
最后她站住了,低头拿起一个沙发上的靠枕看看又放下,冷不丁冒出一句:“曹总,既然你这么为难,那咱们就不谈了,还是那句话,我老实赔钱就行。”
没等那边反应又加了一句:“说起来,要是你们家孟小姐那边有什么股票消息,你也跟我说说,等我赔完客户钱,估计就身无分文了,我看能不能炒炒股票挣点儿生活费。”
对方说话了,徐行专心地听着,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哼哼声,嘴角非常缓慢地抿起来,像一个笑容,又像一个怒容,最后说:“当然不会。”
接下来尘埃落定:“既然如此就再好不过了,谢谢曹总这么支持和照顾,协议明天您给我寄办公室吧,我收到就签。”
电话挂了,何祖儿一脸紧张期待地站在旁边,伸长脖子,徐行说:“小妞你怎么还不去吃饭?迟到可是人力官的大忌。”
何祖儿抓住她的胳膊摇:“老板!!你赶快说,老曹那边怎么说的。”
徐行平淡地说:“还能怎么说,答应我的条件咯。”
刚才那个电话进来,老曹劈头第一句就是佣金没问题,哪怕让出他自己应得的部分,也一定满足徐行的要求。
但第二个条件他还是没法接受。
倒也有理有据,有他的苦衷。
说宾格今年自己都在裁员,裁的主力就是后勤,行政这些岗位,项目组则引入了更加残酷的淘汰制,基本上是一年业绩不达标就要走人,而清道夫公司能做业务的除了何祖儿,都自己找了出路,剩下全是老曹不想要的。
曹先生做财务控制出身,跟徐行说数据说得头头是道,顺带诉苦,说清道夫的客户价值虽然没话说,可履约成本也不低,为了抵消临时换服务商带来的负面影响,宾格必须要调最精锐的团队去服务对方,否则人家接不接受换人还两说。
言下之意还是在说他在帮徐行的忙,她可别得寸进尺。
徐行不跟他着急,很平静地听着,全都理解,全都感谢,但条件不放松。
老曹不是省油的灯,知道求其上得其中的道理,还在试图跟她慢慢磨——大家其实都磨不起,这一点是很清楚的。
但徐行失去了耐心。
她放出了自己的杀手锏。
何祖儿现在问的,就是这个杀手锏:“他最后是怎么答应的?是不是老板你送他小孩儿礼物,这么有心,把他感动了?”
徐行听到感动两个字大笑起来:“祖儿,你跟我这么久了,怎么还那么天真。”
“哈?不是吗?”
“他这个刚生的孩子是私生子,不是他太太的,他太太在西京,生孩子的小老婆在香港,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我送他出生礼物,就是提醒他不要过分,一人让一步差不多就得了。”
何祖儿跳起来:“这都行??”
她难掩兴奋:“老板你怎么知道他有私生子的?”
徐行拿起衣服穿衣架,然后一件一件往柜子里放,笑笑:“他太太告诉我的,没人诉苦了来找我。”
何祖儿倒抽一口凉气:“这都行。”
徐行摆摆手:“你赶紧吃饭去吧,别以为你真把我的本事都学到了小姑娘,早着呢。”
何祖儿心悦诚服:“那是。”一看表确实要迟到了,赶紧飞奔出去:“那我走了啊老板。”
徐行听着她咚咚咚大马金刀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轻轻叹口气。
她的本事何祖儿是没学完,也不需要学,何祖儿有她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
老曹的外室生孩子这不是什么大事,宾格是家美国公司,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高级雇员在亚洲的个人生活怎么样,老曹的太太二十出头就嫁给他,每个月生活费都是固定的,多拿一毛钱都没有,老公愿意回家养家就行了,她就算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想管,因为管不了。
不管还能装作没事发生,一家人好好过下去,管起来就要图穷**见,鱼死网破了。
曹太太有什么资格跟老公鱼死网破。
她最多就是诉诉苦,跟徐行这样八竿子打不着边,但也不会嘲笑她的人,有一句没一句,不小心就说多了。
但老曹的外室孟九英女士可不同,她在不少公司都是股东,这些公司有一些是和宾格有竞争关系的,另一些是老曹顾问过的公司出资成立的,其间有不少金融上的猫腻,两个人里应外合挣到很大一笔钱,足够他们在香港寸土寸金的浅水湾买大屋。
徐行先是送了满月礼物,再直接问到脸上要孟小姐给消息炒股,老曹一听马上明白了,徐行知道的事情远比他想象得多。
这要是一封邮件写到宾格总部和国内监管部门,那就不是私生活不检点的事情了。
徐行的条件,他不能不答应,这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一人让一步,大家都好过。
人人都有软肋。
人人都有欲望。
两天后,4月15日
老曹没有再玩什么花样,谈完之后随即就让法务给徐行传来协议,条款都是按照她的要求定的。
徐行对着一条一条看过了,最终确认没问题,于是签完字扫描回传,随即寄出文件快递。
何祖儿找了物业过来验房,租金没法退,押金倒是拿了回来。
清道夫的牌子摘下来,人间事无非如此,看她起高楼,看她宴宾客,看她楼塌了。
最后来办公室那一天,徐行坐着想了又想,要不要把公司剩下的人都找来说声再见,最后还是没有,她无声无息在自己办公室坐着,一直坐到下班的时间,第二天就要去宾格报到的员工一个接一个过来,站成一堆在门口,都默默看着她。
徐行没把门关上,但也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低着头,任同事们这么站了十几分钟,然后回到自己座位,各自悉悉索索收拾,彼此说着再见,关上抽屉,电脑关机,有人哭起来,其他人轻声安慰,就这样悄悄散去,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最后何祖儿也悄悄走了。
徐行看向窗外,夕阳西下,霞光落在地毯上,落在她精心挑选的花瓶与摆件上,照着壁柜上一个小盒子。
有人把它放在那里的。
徐行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耳环,金色的,大大圆圈,镶嵌着绿色绿宝石,还缀着标签纸,好几千,纯金涂层,真祖母绿。
徐行见过这个式样的耳环,小马儿戴过,她曾经说:“徐总,我明天给你带一对。”
她没有食言。
徐行慢慢把耳环拿起来戴,手一直在抖,一直抖,一直抖,怎么戴都戴不进去。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