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后,2024年4月1日
西京第二看守所地处东郊一条断头路上,周边三公里都是没开发的荒地,没有什么商业区住宅区,过来这边的人都有事。
日上三竿,何祖儿蹲在看守所灰色铁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身边路上停着她那辆小车子,正心神不宁地看着路口的方向,又一再看手机上的时间。
她今天是来接徐行的,一会儿林小琥和高黎也会来。
在看守所关了四个月之后,徐行的案子前天开庭,季平安没有起诉,而且出具了无条件谅解书,不过他受的伤被鉴定为轻伤一级,因此这个案子转成了公诉案件。
徐行的律师团主张当事人属于“正当防卫”,庭审结果这个说法算是得到了法院的支持。
卷宗上说徐行擅自闯入其他人居所且防卫过当,但法官考虑到她和季平安之间的夫妻关系及当时所处的情境,应激反应情有可原,亦不存在更多对社会的危害,综合衡量,最后判的是无罪释放。
何祖儿在法庭上全程跟到最后,听到判决之后当场哭出了声,徐行在被告席上远远望着她,嘴角露出微微的笑,仿佛在说小妞哭什么呢,没什么好哭的。
何祖儿想到这里,又擦了擦眼睛,这四个月徐行在看守所肯定很苦,想起就叫人难受,再一来,她何祖儿也不好过啊。
徐行的案子对其他人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狗血故事——男人长期**,原配抓个现行后一怒伤人。
不乏有人赞她敢作敢当,毕竟渣男可恨是大众共识,更多人则觉得暴力解决问题实属不智,尤其是那些关注过徐行,或在现实生活中认识她的人。
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医人者不自医。
徐行去自首了,林小琥把公司的事情都丢下,找徐行父母拿了亲属委托代理,跟何祖儿一起开始为朋友奔走。
第一件事是控制住网络传播,无论是之前徐行和郑今的亲吻照,还是后续案件的信息,能隐藏的隐藏,能截断的传播途径,能删除的删除,反正能降低热度的动作全都做了,花钱找人,林小琥全都没落下,争取不留下太多日后可查的网络痕迹,以及不要被法院认为这件事会引发舆情,反而搞出更多麻烦来。
接下来她们俩就分头去请律师,这事儿她们挺犯愁的,打别的官司两个人多少还认识人,这刑事律师普通人上哪儿找好的?
结果有一个她们俩打破头都没想到的人主动找上门来,为她们解决了这个问题,介绍来的律师不仅仅是好,而是好得出奇,普通人根本面都见不到的那种大律师,业务能力强,业务关系还过硬,如果不是他们的水平摆在那儿,徐行的官司结束得没那么快,结果也不会这么理想。
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何祖儿刚想到这茬,一辆黑色宾利就从路口开进来,下来的正是郑今。
他穿着风衣马靴窄腿裤,颜色还是配得那么一丝不苟,留了一撮山羊小胡子,小眼睛还是那么忽闪忽闪的,和帅攀不上关系,归类到型男还是能及格的。
徐行出事以前何祖儿对郑总只闻其名,从未见过,但过去三个月两人倒是面对面打过两次交道,一次是郑今带她和林小琥去见律师,一次是出庭前最后一次和律师开会,他也默默跑来了,两次都没说过几句话,但何祖儿看得出来律师们明显非常给这位郑总面子。
她好奇去问了一下律师为什么,人家就说了,天大地大,金主最大,郑今是开医疗连锁的,医疗连锁是所有民间生意里法律纠纷最多的没有之一,每年大笔钱付给律所,乃是当之无愧的金主爸爸,那有啥事需要帮忙,他们当然是要配合的,何况这单案子郑总也真金白银给钱,做啥业务不是做。
何祖儿站起来和郑今打招呼:“郑总。”
郑今看看对面的看守所:“你老板还没出来?”
何祖儿摇头:“没。”
郑今点点头,摸摸鼻子,又挠挠头,跟何祖儿一起站在马路牙子上,过了几分钟他说:“我觉得,我还是先走吧,徐总可能,没那么想看到我。”
何祖儿很耿直地说:“我觉得也是。”
郑今叹口气:“你跟你老板说,我实在很抱歉,喝完酒发神经,给她造成那么大的麻烦。”
何祖儿说:“之前说过三次了哈,你放心,我会记得跟她讲的。”
郑今又想了想:“算了你别跟她说了,啥都别说,就当从头到尾我没出现过就行,律师就说你们自己请的。”
何祖儿说:“那不行啊,我们还是得给钱啊,我老板不会占这个便宜的。”
郑今喃喃自语:“你这个小姑娘说话一直都这么实在的吗?”
何祖儿摇头:“不是这个意思啊郑总,你要问我的话,我觉得我老板会感谢你犯浑,让她有机会看到了渣男真面目,否则蒙在鼓里一辈子,**,她那么好的人,就太惨了。”
郑今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似乎有点拿不准何祖儿是在讽刺自己还是说真的,最后他说:“反正,我已经戒酒了,这是一个大教训。”
何祖儿点头:“戒酒好,少喝长命。”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郑今说:“好吧,我走了,不用跟你老板提起我,律师费也不要放在心上,就当是我赎罪赔款吧。”
说完径直上车,一溜烟走了。
他走了没多久,林小琥和高黎先后都到了,林小琥这小半年为徐行奔走,还要管自己的业务,累得够呛,结果不但没瘦,还因为压力暴饮暴食,整个人胖了一圈,站那儿不停地拽自己的裤腰带:“妈呀,三个加大老子都穿不了了。”
何祖儿过去挽着她的胳膊,偷偷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高黎,高黎马上就注意到了,说:“怎么了?”
何祖儿说:“没啥。”
高黎对她笑笑,转过头去了。
何祖儿舔了舔嘴唇,左思右想,又凑过去说:“小黎哥,你们最近有啥大单子吗。”
高黎说:“有一个火焰男团到西京来开演唱会,下周五开始,连开三天,我们要24小时贴身跟,算个大单子吧。”
林小琥一听:“嚯,你们拿到了火焰男团的单啊,不错啊,他们最近火得没边。”马上精神了:“哎高黎啊,你能问问他们经纪人广告业务啥条件吗,互联网的,直播带货啥的。”
高黎迟疑了一下:“林姐,我让我拍档去问一下吧,我不接触他们的工作人员,只负责现场。”
林小琥点头如捣蒜:“好好好,你记得哈,我知道你最靠谱了,千万帮我问一嘴。”
高黎一如既往务实:“我会跟我拍档说,他问不问得到我没有办法保证。”
林小琥说:“知道知道,你就负责说。”
然后她凑近何祖儿的耳边,悄声说:“你擦擦你的口水,这么盯着人家像话吗。”
何祖儿翻了个白眼,也压低声音:“这么明显吗?”
林小琥带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然后说:“你这个小妞怎么回事,不是说让你霸王硬上弓吗?”
何祖儿哭笑不得。
过去几个月林小琥主要跑法院,何祖儿的任务是把清道夫撑住别散了,这个任务说起来难,做起来更难。
客户和清道夫合作都是希望徐行能帮自己解决问题,结果一夜之间,堂堂徐总反过来变成了客户们的问题,年度客户都有预付款的,谈得七七八八的合作人家箭在弦上了,进行到一半的方案现在突然要从头来过,全是麻烦。
除了徐行,对所有业务和客户都比较了解的只有何祖儿,徐行去自首之前也只授权她能开自己电脑,能签字给财务发工资,能代表清道夫去跟客户交涉。
她因此打出去也接到了无穷多的电话,没完没了解释,低声下气地道歉,请求对方给一点时间,等案子判完了,她保证徐行会亲自上门处理,不管是要履行合同还是解约退款,还是要打要骂,都绝对没有二话。
客户也没办法,刻薄的那些会损清道夫两句,厚道的就反过来安慰何祖儿,更多的是跟何祖儿说不着,只能嘟囔两句挂了电话,
等吧。
大家都得等着。
何祖儿生平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的是问题根本没有办法靠聪明智慧解决,唯一能做的是耐心等待,她一改从前懒散的习惯,每天八点就到公司,所有人走了她才走,24小时手机开着声音,生怕错过重要的电话信息。
这个过程非常煎熬,唯一的安慰来自高黎。
他跟周万成合作的安保公司业务进展很不错,半年不到就从十几个人的小公司扩展到了四十多人,高黎一去就把行动团队整饬得相当专业了,配合上周万成的商务能力,久安这个招牌在业内马上有了名声。
他越来越忙,但无论多忙,只要有时间了就会来清道夫看看,有事就陪着何祖儿一起处理,或者自己到处看看能做什么,什么坏了就修一修,没啥事他就陪何祖儿坐坐,问两句徐行案子的进展。
如果拿到了什么演唱会首映式的票,就送到何祖儿手里,要不要是她的事,好像从来没想过能在网上转手卖卖捞点外快什么的。
这么端正,这么敞亮。
何祖儿越看高黎,那是越喜欢,喜欢又得不到,简直抓心挠肺。
她没事就跟钱冰冰吐槽:“这么好的男的,我怎么没吃上啊,怎么吃不上啊。”
又跟林小琥诉苦:“封建制度害死人,这个时代了还有门当户对这种事,秦始皇这个人不行。”
那俩乃是生平不相识的亲姐妹,却异口同声建议她:“霸王硬上弓啊,上了再说不行吗。”
何祖儿悻悻然,心想这不是废话吗,能行不早上了吗。
这会儿她也只能打马虎眼:“不是这么一回事啊林姐。”
林小琥不信邪:“你试试啊。”
何祖儿摇头摇头摇头。
然后她想起了什么,往路口看了一眼,说:“林姐,繁繁和她爸爸会来吗?”
林小琥叹口气:“那怎么可能来。”
“他们在家吗。”
林小琥摇头:“季平安去平洲了,说带繁繁在那边待一个学期,他和你老板一时是说不上话了,说不着,但在西京待着的话,就没法跟小姑娘交代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呢,现在能交代吗。”
“现在就说的是小行去了外国工作,忙得没时间打电话呗。”
何祖儿觉得这应该没法糊弄过去:“繁繁会信吗?”
林小琥脸上堆满了无奈:“不信能怎么办。”
何祖儿沉默了一阵子,低声说:“老板知道这个安排吧。”
林小琥说:“知道,让律师跟她说了,她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她们俩相对无言,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对面看守所的铁门当啷开了,何祖儿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从里面走出来的正是徐行,她甩开林小琥,一马当先撒腿飞奔过去:“老板,老板,老板。”一把抱住徐行,声音里带哽咽:“老板!!”
徐行瘦了很多,抱着都有些硌手,头发剪得很短,发梢跟被狗咬了似的参差不齐,脸色苍白,脸颊和嘴角还有伤痕,穿着自首时的衣服,明显大了两个码,这会儿拍着何祖儿的背,神态声音倒是很稳定:“好了好了,我没事。”
林小琥紧跟其后也过来了,伸出圆乎乎的手:“来,highfive,官司姐们给你打赢了。”
徐行微笑,真的跟她highfive了一下。
何祖儿拿过徐行装着个人物品的包,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准备过街,徐行笑:“干嘛,我是坐牢出来了,又不是躺icu出来了,我自己能走。”
何祖儿放开手,又去摸她的背,情不自禁就眼泪汪汪:“老板你瘦了好多。”
徐行很平淡地说:“瘦一点好,没有血脂血压问题。”何祖儿抹了一下眼睛,振作精神,说:“也是哦。”
高黎从头到尾没出声,只是站在旁边,徐行看他,说:“你怎么来了?不用上班吗?”
高黎平静地说:“今天没有什么安排。”
递过来一个信封:“这周末有一场演唱会,我给您留了两张票。”
徐行说:“谢谢,这么有心,怎么样,那边公司做得好吗?”
高黎绕到有车来那边护住徐行和何祖儿过街,说:“很不错,我按照徐总的建议跟老周谈清楚了,拿了10%的干股,负责培训和现场业务,还有一部分期权。”
何祖儿在旁边嘀咕:“他现在可嘚瑟了,接待的都是这个明星那个演员,哼。”忽然想起什么,对高黎兴师问罪:“我上礼拜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高黎还是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在工作,工作的时候不能接私人电话。”还指出:“我结束了工作就给你回电话了。”
何祖儿翻了个白眼:“那能一样吗。”
徐行笑着拉了拉何祖儿的手:“小心眼儿。”
这亲昵里带着调侃的语气何祖儿多久没听了,乍然入耳,她眼泪又噼里啪啦往下掉。
何祖儿挽着徐行走回自己的车边,说:“老板,我们去哪儿。”
林小琥过来了:“我和祖儿陪你回去桂景园吧,李阿姨说她昨天去打扫了的,什么都准备好了。”
徐行迟疑了一下,说:“好。”
望向高黎:“你回去吧阿黎,受累了还来接我,改天我请你吃饭。”
高黎点点头,说:“徐总你有事随时找我。”
徐行说好。
他转身走向自己的车,何祖儿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背影,徐行上车了,她还磨磨蹭蹭硬要在车门外,眼看着高黎开了车门,忽然转过来,两人视线对上了,高黎对她微微一笑,摆了摆手,何祖儿的一颗心才总算放下来。
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她上车的时候想,难怪老板曾经说,爱情伤人。
一小时后
桂景园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徐行对环境不怎么敏锐,但经历了许多个四季之后,她自然也就记住了每一个季节家四周的风景。
春日玫瑰,夏日蛙鸣,秋深时桂花氤氲一园子的香,候鸟排空,而后是湿冷的冬天,车子如果只开到小区门口,就要裹紧外衣一溜烟跑回家去。
林林总总细节,徐行都很熟悉。
然而今天来到家门前,她所见到的点点滴滴,一草一木,却都像引线一样呲呲燃烧,通向埋藏在心底的**。
她站在院门前,后背突然疼起来,像有人拿着一根尖头棍在戳她,即将戳破皮肤,戳穿血肉,直**心脏里。
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再爱季平安了,爱是强大的力量,仇恨是更强大的力量。
可是两人用爱建立起来的家,却还沉甸甸地留在原地,每一块砖瓦,都像一个耳光,穿过时空呼啸而来,一下又一下,打在她的脸上。
徐行发出一声呻吟,往后退了两步,何祖儿赶紧扶她:“怎么了老板?”
徐行勉强对她笑了笑,说:“我还是去租个地方住吧,我进去拿点东西,然后今天先去住酒店好了。”
林小琥走过来两步,说:“不用去酒店。”
她好像早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此刻变魔术一样摸出一张门卡递给徐行:“我前年买的那套公寓,记得吗,上个月刚收房,我寻思着你回来了能住,给你收拾好了。”
徐行迟疑了一下,接过门卡,林小琥拍她的背:“走吧,我陪你进去拿东西,然后咱们过那边去,新房子,新开始。”
徐行重重叹口气,那口气像从她胸腔深处发起,用尽全力才呼出,说:“你看,我也不是看谁都看走了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