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女士 第四十一章 2023年12月23日

2023年12月23日

正午时分仍天色阴沉,这是一个典型的柏林冬日,太阳跟得了重病一样能好多天不见踪影,哪怕出来也无精打采,阳光似乎都是冷的,寒风在城市中环绕奔驰发出的怪响,夜晚动静大得能让人失眠。

许青苗在张略的公寓客厅里坐着,等他午休醒来,无事可做,她于是再次拿出手机按下自己熟悉的号码,等待拨通,也和前几次一样,她等来的是机械的通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她疑惑地检查号码,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看过去,没拨错啊,怎么最近两个礼拜怎么打电话也打不通呢,是换号码了没通知她吗?

徐行换号码了不通知她,这个猜测还算合理,但季繁怎么也没消息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许多可能性想起来又否定,但不可避免的一个比一个不乐观。

本来许青苗是心里有事想跟徐行请教怎么办的,结果现在多了一桩心事。

她待的地方是一套坐落在柏林南部的老公寓,七十多年历史了,屋子的顶楼还有一个二战时被盟军飞机炸出来的坑,屋主不肯修缮,说要留作永远的纪念。

这套公寓在三楼,面积很大,房东是一个艺术家,和丈夫在这里住了十五年之后搬到慕尼黑去了,租金很贵之余,还有一个附加要求是租客不可以改变任何屋内陈设的状况。

许青苗第一次来这里就理解了房东的要求,因为室内设计和装潢都实在太美了——家具大部分是手工的,陈设装饰的东西很多是真正的古董,原主人在每一个角落都倾注了深深的用心,自然不希望被其他人改变。

过去半年,她每个星期都会过来起码一两次,仍然经常对一些小小细节赞叹不已。

她正发呆,张略摇着轮椅从卧室里出来了,看到她就微笑:“苗苗,今天来这么早啊。”许青苗站起来:“张叔叔,你怎么就起来了?没睡够时间哦。”

张略是她在柏林兼职的雇主,年纪五十岁上下,容长脸,耳垂格外宽而软,皮肤偏黑,病久了之后两颊下陷,身体消瘦不堪,只有双眼仍然明亮,看人的时候像在沉思,在家的时候他总穿一件黑色真丝的长袍,里面穿高领的上衣和长裤,全身上下露在外面的只有手,干得像木乃伊,手背上有留置针,因为他定期要去医院,也不断要在家里打针。

他来柏林是为了治病,骨癌,发现得早,但类型很危险,五年存活期低于30%,治疗过程也很痛苦。

他有亲近的朋友在美国做药物研究,介绍他参与一个新的骨癌基因治疗法实验,说这个实验结果在印度已经做完三期,效果很不错,但想在英美欧洲拿到许可上市还要再做一轮,可以选择柏林,芝加哥和伦敦三个地方其中之一。

死马当做活马医,张略就来了柏林,过去几个月都在跟实验,每一两个星期去一趟指定医院,有时候做治疗,有时候是检查,有时候是和医生开会谈论治疗方案和结果。

许青苗来做兼职之后,只要有时间就会陪着他一起去,做治疗还好,如果医生来讲检查结果,她就全身炸毛似的,屏住呼吸拽着他的胳膊,死死盯着医生眼睛都不眨,明明有翻译在旁边讲解,她还是生怕有什么没听明白的。

张略笑她:“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你瞎紧张干嘛。”

许青苗不服:“这不是瞎紧张呀,治病啊!”

有时候会多叨咕两句:“哎哟我爹那个病,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实验疗法。”

这位张先生没生病之前应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直到突如其来的重病将他消磨殆尽。

听到她的问话,张略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说:“午睡这种事,睡得着就睡,睡不着就起来啊,还有啥一定之规嘛。”

许青苗就笑,护士周玛丽听到声音从厨房出来了,给张略拿来了热茶和等一下要吃的药,一个分格小盘子托着,好多种,好多粒,许青苗每次看到都心里一紧。

室内很温暖,许青苗还是过去给张略铺好了搭在膝盖上的围巾,说:“多睡一点总是好的。”

张略慢慢地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说:“生前何必多睡,死后必定长眠。”

许青苗下意识地就呸呸呸,大风吹去。

张略这个人很有意思,虽然生病却百无禁忌,经常说到自己死了之后要怎么怎么样,许青苗的妈妈是最不喜欢听到这些的,她也就学会了呸呸呸辟邪。

和平常一样张略听到这个就笑,然后看看她,说:“苗苗,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脸色看起来不太对。”

许青苗一愣:“啊?”摸了摸自己双颊,说:“这么明显吗?”

张略说:“是啊,这不都在脸上吗,一脑门子官司的。”

许青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我挺会控制情绪的。”

张略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怎么了,跟我说说。”

许青苗摇头:“没啥,就是我想联系国内的一个姐姐,她电话打不通,我有点不放心。”

张略说:“国内那么安全,一般都不会有什么事的,多半是换号码什么的忘记转移联系人了吧。”

许青苗说:“不应该呀,我和她家里人都很熟,没一个理我的。”还是很纳闷。

张略示意她把旁边桌子上自己的手机拿来,说:“你这个姐姐在哪里?电话号码是多少住哪里?我找人帮你去看看好了。”

许青苗有点不好意思:“会不会真的是我小题大做?”

张略把手机放下:“那你明后天还是联系不上再跟我说。”

许青苗说好。

张略看着她:“然后呢。”

许青苗说:“什么然后?”

张略说:“你找你这个姐姐是为了什么?”轻轻拍了拍许青苗的膝盖,无论气温多少度,他的手总是非常冷。“那才是你心事重重的原因吧。”

许青苗垂下眼睛,露出局促的神色,这就已经是承认了。

张略往后靠靠,很耐心地等着,玛丽过来看了看张略的情况,给许青苗端了茶和点心,又走了,许青苗在她就可以休息,不然24小时看护会非常辛苦。

许青苗最后没挡住这沉默的压迫,呼出一口气:“哎哟,太丢人了略叔,我吧,哎我失恋了。”

张略眼睛睁大了:“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了?在德国谈的啊??哎我怎么不知道?”

许青苗完全没想到他反应那么大,啪啪拍自己轮椅的扶手:“竟然都不跟我说!”

许青苗无奈地摇摇头:“张叔叔!这不是重点吧。”

张略不同意:“这怎么不是重点,恋爱这种大事,当然要跟我说。”

许青苗对他微笑:“好吧,现在说啦,一次性说完开始和结束,就失恋了呗。”

张略板起脸:“谁啊不长眼,能让我家苗苗失恋。”他日常其实很少喜怒形于色,治疗很痛苦也没什么表情,更不抱怨,现在的样子已经表示他相当义愤填膺了。

许青苗不说话,眼圈渐渐红了,眼泪没出来她就伸手擦掉,瞥了张略一眼又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低声说:“张叔,是穷人就没资格谈恋爱吗?”

张略平静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许青苗坐立不安地迟疑,实在避无可避,最后一咬牙,说:“张叔,你记得上星期你问我要不要圣诞节一起吃饭吗?”

张略说记得。

上星期日,距离圣诞节还有两周,柏林大街小巷已经很有节日气氛了。

许青苗陪张略去了医院,一起吃完简单的晚餐,回学校时张略问她圣诞节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饭,说有一处米其林法餐推了圣诞专享的特别餐单,值得一试,他提前很久就定好了。

问是问得轻描淡写,像突然想起这么一件事,还说中国人其实过不过圣诞节无所谓,但有个借口出去干饭总是好的。

只是许青苗和张略相处久了,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殷切,还有孤独。

她一口答应下来,张略眉眼间一掠而过的是喜出望外,这一点点微妙的情绪变化让许青苗庆幸自己没拒绝,只不过一出门,她就又犯起了难。

月中她就已经答应了男朋友保罗圣诞夜一起去参加在杰丝住处办的派对,答应的时候还很雀跃。

节日派对耶。

圣诞派对在德国是特别隆重的,和其他可去可不去的聚会不一样,这好像是个小小的里程碑,证明她已经是保罗核心社交圈的一员了。

保罗是中国人,姓朱,常州人,家里人是做货运生意的,十四五岁就去了新加坡读书,然后又到柏林。

他有一堆朋友,都是家境好,爱玩乐的,其中有两个妹子,一个叫杰斯,一个叫萨琳娜,就住在许青苗住的公寓同一层,许青苗和他认识,那是因为她们住在同一层。

那天她记得自己要写一个很重要的报告,外面下雨,她在小小的单间宿舍里埋头干活直到深夜,忽然有人敲响了门。

她从来没有拜访者,房东也只跟她通过线上联系,许青苗纳闷地过去打开门,保罗就站在那里,单手插兜,劈头就问:“中国人?”

许青苗仰起头来——眼前的男孩子一米八多,穿着藏蓝色卫衣和灰色短裤,头发桀骜不驯地竖起来,一张脸爽朗英俊,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牙齿整齐洁白。

她不安地问:“你好,你找哪位?”

男生对她展露灿烂笑容,指了指走廊深处,说:“我叫保罗,保罗朱,我两个朋友在你隔壁开派对,都是上港来的,叫杰丝和萨琳娜,杰丝说隔壁还住着一个中国来的女生,就是你,所以我来找你啦。”

他讲的是普通话,就是音调有点怪,许青苗到德国之后听过不少这样的口音,说的人多半是在外面待了很多年的中国人。

许青苗跟着他的手势望过去,果然走廊尽头的房门开着,那是一个有上下楼的复式大套间,租金非常贵,她第一天住进来就知道的,此刻门半开着,里面传来热闹的音乐声和说话声,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杰丝和萨琳娜,她平常进进出出其实不太注意身边的人。

保罗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玩?你刚来没多久吧,我带你多认识一点朋友。”

他自来熟的架势和这句话打动了许青苗,就在一分钟之前,她还那么孤独地坐着,整个世界里好像都只有电脑上那份报告。

有朋友应该更好吧。

只不过——

她没参加过派对,她合适去派对吗?

保罗把她的迟疑看在了眼里,友善地说:“没事的,就是大家喝喝啤酒瞎玩,打打台球,你愿意的话随时过来就行”

说完招招手走了。

许青苗关上门,在原地转了几圈,打开衣柜,她审视着自己从国内带过来的衣服,“喝喝啤酒瞎玩?”那应该穿什么衣服?

这个问题超过了许青苗的经验范围,她于是上网搜了一下,AI告诉她,不同的派对有不同的着装标准,有的正式,要穿晚礼服,男性是三件套的西装,女性一般是长裙,着装要求如果是休闲,穿牛仔裤和有领的上衣即可,在互联网时代,大部分派对的着装要求都比较随意,但仍要注意与派对的氛围保持一致,云云。

许青苗试了好几套装扮,脱了穿,穿了脱,最后她穿着自己的平角**和白色背心式文胸,光脚站在地板上,额头上泌出了汗珠,仍然一筹莫展,床上丢满了衣服,大部分都是徐行送给她的,黑白灰为主,只有几件带一点儿鲜艳的颜色,至于她自己买的质量就太一般了,拿不出手。

她最后穿了一件白色T恤和牛仔裤就去了,起码不会有什么问题,门是保罗给她开的,啤酒是保罗给她拿的,整个晚上,保罗都陪着她在那间大得有点夸张的公寓里晃悠,跟她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亲热。

原来这就是派对。

许青苗回到自己公寓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第二天她生平第一次因为宿醉而上课迟到,但她不后悔。

原来那就是派对。

那是其他同龄人会过的生活。

就这样许青苗开始和保罗约会,也跟杰丝和萨琳娜她们成了朋友,如果朋友就是没事的时候聚在一起说闲话,吃吃喝喝,一起出去闲逛什么的话。

她觉得很新奇,每次被邀请也都很雀跃,只是每一回需要往外掏钱买饮品和门票的时候,她都难免要反复在心里算,几乎是习惯性地会把欧元算**民币,然后大吃一惊。

至于其他女孩子们热衷的话题她也根本插不进去——买衣服,包包,去哪里吃大餐,周末到什么地方过,生日父母和朋友送了什么礼物价值几何。

除此之外,许青苗还根本不懂得如何恋爱,她没有经验,胆儿也小,好几个月了,她就敢跟保罗牵牵手,亲亲脸亲亲嘴,每次都表现得像一块木头,笨笨的,反应总是慢一拍。

老实说这样的亲热有什么乐趣,她其实没有体会,更多是在模仿——情侣不都这样嘛,搂搂抱抱亲亲热热的。

只不过这也就是她的极限了,每次两人独处保罗试图脱她的衣服,或者手放在了过于隐私的地方,许青苗都会下意识地惊跳起来,甚至抓着自己的衣襟夺门而出,为此保罗很无奈,无奈中甚至还有一些儿不耐烦,说:“不至于嘛,你难道是个**。”

许青苗不出声,保罗吃了一大惊:“你真的是个**?”

许青苗脸红得被烫过,内心五味杂陈,“你真的是个**”这句话她反刍回想了好几天,琢磨不透是单纯的感叹还是嘲讽。

不管怎么样,尽管穷,还死脑筋不开窍,但她好歹有男朋友了,男朋友还很不错。

眼看她的交换结束日期即将到来,许青苗甚至还暗中烦恼,将来怎么办呢,异国恋行得通吗,现在国内好了,也许保罗会回国发展吧。

她幻想着两个人在西京散步,吃饭,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甚至住在一起,可以在西京大学附近租一个小房子,房租的话,可能保罗要给大半,但她也会努力挣钱的,吃饭水电网络那些肯定给得起,国内这些毕竟还是便宜。

她都想到怎么分摊房租水电了,唯独不去想要怎么把男朋友介绍给家里人,就像脑子里建起来了一堵无形的墙,她和保罗的关系在墙壁的这一侧,充满了欢笑,希望和满足,墙的另一边是父亲的病床,妈妈用了七年的旧手机,下雨会漏水的旧平房,坐上去嘎吱嘎吱响的床架。

两者泾渭分明,格格不入,无论许青苗如何努力,都难以融合或关联到一起,连在幻想中都做不到。

不管怎么样,起码现在能一起过圣诞节也是好的,可是张叔叔又怎么办呢?

她带着这么多纷乱的回忆和考量坐公交车回到了自己的住处,进门时刚好看到杰丝和萨琳娜在前面正上楼,她们俩应该是刚刚购物回来,拎着好几个奢侈品的袋子。

许青苗赶紧加快脚步跟过去,想要问人家一声,平安夜派对哪天能不能吃完饭晚一点来玩。

杰丝和萨琳娜走得挺快,许青苗上了几步楼梯,她们已经转过了楼梯转角,见不到人了,声音却清晰可闻。

许青苗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是杰丝问起了保罗:

“他去巴黎嘛?真去了?”

萨琳娜笑得很开心:“真去了,米希尔给他买的头等舱机票,说到了巴黎之后就去南法玩几天,他说今天晚上的机票。”

“哇,米希尔太有钱了吧。”

杰丝哼了一声:“当然有钱了,你也不看她多大了,关键是她愿意为保罗花钱啊,一掷千金好吧,sugarmama就是不一样。”

萨琳娜嘻嘻笑,笑得很贼:“保罗看中她的钱,你说她看中保罗啥。”

杰丝跟着笑:“还能有啥。”用德语说了一句话,是中文里男性生殖器的意思。

萨琳娜大笑起来,说:“保罗去巴黎了,那许青苗呢?他跟她分手没。”

杰丝说:“没有,他准备回来后再试试看能不能跟她**,把这个老**拿下尝尝鲜,然后再说。”

萨琳娜语气里有点儿同情:“这样不好吧。”

杰斯不以为然:“她穷得要命好吧,上次学校津贴晚发两天,我看她饭都吃不上了,你觉得保罗图她什么?不是**他早就甩手了,不就是图这个新鲜。”

许青苗听到这里的时候,她们已经爬到了四楼,而她就在三楼的转角,她停下来,忽然感觉到一阵心悸,仿佛被什么罩住了头脸,隔绝了空气,自己马上就要窒息。

她停下脚步,杰丝和莉莉轻松愉快地继续聊着其他事情,回到了公寓,随着砰一声门响,世界安静了。

许青苗慢慢转过头望向楼梯间的窗外,她们说的话像一大群失控的无人机,在她的脑海里不断盘旋,俯冲,坠毁,然后爆炸。

那些词语如此陌生——

很有钱,sugarmama,看中他什么,玩一玩,老**,那么穷。

她颤抖着坐在楼梯上,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中,不知道何处来风,冷得她牙齿上下敲打,咯咯作响。

本来以为会出太阳的天气,最后仍然是阴的。

晚上十点多,她收到了保罗的信息:“苗苗,我圣诞要去巴黎和我家里人一起度假,突然安排的,可能不方便跟你联系,你自己去杰丝她们的派对玩吧,xxoo”

xxoo代表亲亲抱抱,许青苗看到这几个字符,胃里一阵翻腾,几乎忍不住吐出来。

她手机里删除拉黑了保罗,杰丝,萨琳娜,以及所有通过保罗认识的人,不管他们对她是何想法。

她很想嘲笑自己,怎么可以天真到这个程度,以为只要一起派对,就会有朋友。

那一天过后,她一直想要给徐行打电话,她总觉得整件事都很不对劲,也许只有徐行能把道理和她说清楚。

不过,在张略面前她其实是不愿意说得那么详细的,重复一遍细节本身已经是伤害,她更不想让张略那么直观地察觉到自己的卑微。

所以她只是苦涩地问,“穷人,就不配人爱吗?”

张略专注地看着她,说:“我不这么想。”

许青苗垂下眼睛,无力地摆弄着自己的双手,她不愿意反驳张略,但锁起来的肩膀和往后收的背已经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张略说:“你肯定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对吧?”

许青苗看了他一眼。

张略说:“我现在当然经济条件还不错,但已经变成一个痨病鬼了,没有人跟我爱不爱的,就算有,我也会很怀疑。”

许青苗马上就不忍心了,用哄小孩一般的语气说:“不会啦张叔,等你疗程结束了,身体好了,你肯定到哪儿都是万人迷。”

张略微笑:“得了吧苗苗。”

他伸手从旁边的小桌子上拿起一副扑克牌,宛如久经训练的艺人操纵牵线木偶,52张扑克牌在他指尖飞舞,流动,翻转,穿插,随心所欲。

他走到哪里似乎都会带一副牌,用来打发时间或者只是搭配思考。

“我年轻的时候一穷二白,不比赤贫好多少,又不懂事,现在想想,简直一无是处。”

他轻轻叹口气:“那时候有人爱我,爱得很深,可惜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就那么莫名其妙就错过去了,从此也没有过重逢的机会,现在想想。”

张略沉默下来,他像是在望着许青苗,又像是望着某一个虚空中的焦点,在那焦点投射出的影像之间,变换着似是旧日永不复来。

“当年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写这句词的人,可能跟我经历过一样的事情,等老了后悔了,又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拍了拍许青苗的手:“你看,爱和贫富没有关系,只和时机有关。”

许青苗握紧了他的手指又放开,他很有分寸地缩回手,继续把玩那副好像成了精的扑克牌。

他帮许青苗总结了:“总之,你既然问我这个问题,那我猜一猜,你那个男朋友是因为找到更有钱的女朋友而跟你分手了吗。”

许青苗嘴角抽搐了一下,苦笑:“bingo,加十分哦张叔。”

她把和保罗的简单过往说了一下,没那么多细枝末节,没那么不堪,但事情的性质终究和张略的总结是一致的。

张略怜惜地看着她,良久叹口气,慢悠悠地说:“好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些蠢货一辈子是注定没有福气的,不管他因为什么而放弃你,都是他的损失。”

他瘦弱的双臂往后举起,徐徐伸了个懒腰,突然愉快起来的样子:

“好了,那你也别纠结了。”他说:“咱们圣诞节吃大餐去吧。”

许青苗点点头,抽空瞄了一眼自己的手机,徐行没给她打回来,季繁也没有回信息。

如果能跟小行姐说上话就好了,她惆怅地想,徐行一定会告诉她应该怎么做,不仅仅是开导她安慰她,肯定也能想出让保罗吃不了兜着走的方法,让许青苗出口气。

这个世界上一定存在这样的方法,只是她太笨想不出来而已。

她这口恶气堵在胸口,一直到平安夜那一天都仍然隐隐作痛,在任何地方她听到sugar,听到巴黎,听到保罗的名字,以及看到他那群朋友,许青苗都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什么力量往下一扯。

为了最大可能避免触景生情,她早早地逃一般去了张略那里,他喜出望外:“苗苗你来了。”

于是高高兴兴地让玛丽给他拿羽绒服和帽子:“来,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出去散散步,然后去逛午后的圣诞市场吧。”

柏林的圣诞市场有很多个,其中最著名也最受欢迎的莫过于亚历山大广场附近的市场。

张略和许青苗到的时候,天上下着零星小雨,寒风刺骨,市场里仍然热闹非凡,市场入口摆着闪亮的大圣诞树,一字排开的小木屋摊位卖着手工艺品、圣诞装饰和饮品小吃,每个摊位面前都有很多人流连。

玛丽不喜欢人挤人的地方,在入口处就拿上一杯热红酒休息上了,许青苗笨拙地推起张略的轮椅,融入了兴奋的人群,她还跑去买了一根德国传统美食烤香肠,一小盒姜饼和一杯热红酒,统统交到张略手上,吆喝他:“吃起来吧张叔。”张略哭笑不得,举着看:“这不都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许青苗的脸冻得红通通的,伸手给张略掖好围巾和腿上盖的羊绒盖毯,继续推起轮椅,说:“小孩子吃的东西才好吃呢。”

张略笑:“也有道理。”一脸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口香肠,摇摇头放下了,不好吃和快乐都溢于言表。

其实他的轮椅很先进,搭载了智能系统,如果需要的话,完全就像一辆全自动的小车车,很方便就可以这里去那里去,但张略显然很享受被许青苗这么推着走来走去,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些闲话。

暮色沉下来,灯光越发明亮了、空气中飘着香甜的肉桂和烤栗子味,街头艺人吹拉弹唱不同版本的圣诞歌,孩子们排队等待玩旋转马车,许青苗说:“我一直不知道这种旋转马车有什么好玩。”

张略耸耸肩:“是不好玩啊,我看着都有点晕。”

许青苗笑起来:“就是,原地自己转几圈应该感受也差不多吧。”

张略吃吃发笑:“说明我们俩都缺乏童真。”

许青苗弯腰检查了一下,发现他把刚才买的焦糖苹果吃完了:“哟,张叔,看不出来你这么爱吃焦糖苹果呀,这个爱好就很童真呀。”

张略说:“屁咧,这玩意儿拿着不是,包起来不是,丢了也不是,只好吃掉啊。”

他们这时候已经走到了圣诞市场另一头的出口处,这里的人比里面略少一些,有警察在街边值勤,看起来也比平时和蔼,看到张略和许青苗还挥挥手。

他们在街边站住,在里面逛了两个小时,许青苗已经冷透了,脸都是僵的,脚趾头有点儿不听使唤了。

她伸手摸摸张略藏在毯子里的手,也很冷,就说:“张叔咱们回去吧?我让玛丽开车到这边的路上来,就不原路返回了。”

张略说:“说得是,你打电话吧,哎哟雪下大了啊。”

一片片鹅毛大雪飘洒而下,世间忽然变得混沌而且旷远,人群的笑语,木摊边明亮的黄色暖灯,音乐与食物的香气,仿佛在雪中都远去了,变得虚幻迷离,许青苗出神地遥望着远处模糊的城市天际线,忽然想知道家里的爸爸妈妈这会儿在干什么。

他们从没出过国,更没有来过德国,如果今天他们在这里,会怎么评价眼前的一切?他们会喜欢吗?

她正想着,忽然张略大声问她:“这是什么声音?”

许青苗一愣,随即听到一阵低沉且尖锐的引擎轰鸣声,是从不远处传来的,那感觉就像她在西京的时候,偶尔晚上听到有人在学校外面的街上高速开跑车,俗称炸街。

她刚想到这两个字,一辆灰色的卡车已从出口外赫然冒出,撞翻了用来分流人群的围栏,撞开了左边出口的圣诞树,向市场内冲了过来。

那辆卡车在雪中亮着大灯,就像野兽的双眼,不断加速,它距离许青苗和张略只有不到一百米,而张略的轮椅,就在它的必经之路上。

这瞬息之间的每一微秒都长得让人难以置信,仿佛永远会被困在其中,许青苗的脑子先是一片空白,随即冒出了无数疯狂的念头,无数张这一生见过的认识的脸,父母,老师,小学同学,邻居,堂哥,张正唐,徐行,西京大学食堂里经常给她打饭的阿姨,还有张略。

张略!!

她像被人抽了一耳光,猛然就清醒过来了,无法自制地尖叫起来,双手抓住轮椅的靠背,拱起身体,脚趾紧紧蜷缩起来抓住了地面,完全是出自本能,她用尽了全身力气猛把轮椅往后拉,骤然退出两步,脚下碰到了街边人行道的台阶,她一下失去了平衡,仰天倒了下去,手抓着轮椅还是没放,轮椅颠簸了几下,侧翻在地,张略滚了出来,许青苗来不及站,在冰冷的地上手脚并用爬过去,一把抱住张略的肩膀往路肩上拖,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硬是把一个大男人拖了上去,拖出了好几米,而就在那之前,灰色卡车掠着轮椅的轮子边冲进了圣诞市场深处。

一长排的木屋摊架被撞倒了,砰然倒塌发出巨响,灯饰飞到空中,死不瞑目般闪着光,人们四散奔逃,发出震耳欲聋地恐慌尖叫和呼喊。“躲开,快躲开,快跑!快离远点!”“救命啊……救命!”糖果的香味瞬间被燃油气味和血腥味遮盖,热闹温馨的圣诞市场突然被撕裂成了一幕噩梦的切片,而大雪仍然无动于衷地下着。

许青苗抱着张略的头,埋在他的脖子边闭着眼,她不敢看市场内的惨状,也不敢查看张略怎么样了,一片雪落在他们之间,融化了,冷冰冰的,就像死人的皮肤,她撕心裂肺叫起来:“张叔,张叔。”

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脸上,拍着:“没事了,没事了苗苗,没事了。”

许青苗颤抖着睁开眼,微微抬起头,看到张略满头满脸都是地上的泥水,身体姿势很别扭地半趴在地上,还好眼睛明亮,声音也很稳定,不像受了重伤,她目不转睛看了好一会儿,一低头直着嗓子就哭了出来,张略还在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怕,苗苗,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