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道夫女士 第四十章 自首

两个月前。

徐行望着那几个简单的数字,努力回忆着自己那一天在干什么,天气如何,她穿了什么,心情如何,哪怕出差了,她也肯定和季平安通了电话,说话的时候内心想必平和愉快,不起波澜。

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只是头疼欲裂。

她回过神来,季平安和江去闲在里屋说话的声音大起来了。

江去闲在哭,呜咽里又很恨,在说:“你还为她说话?你是不是有病?”

季平安没作声。

“我不这样做,你会知道她的真面目吗?你会知道你这十多年选错了人吗?”

季平安深深叹气,两人沉默着。

然后他说:“先这样吧,繁繁快要起床了,我得赶紧回去。”

江去闲喊了起来:“你又想逃避?你是不是一辈子都准备这样当缩头乌龟逃下去?”

什么东西砸到了地板上,咚咚作响。

季平安没出来,江去闲还在嚷嚷:“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你不去提离婚,我就把我们这十几年的事去跟徐行说清楚,我看她会不会跟你离。”

季平安说:“你别这样。”

更多东西砸在了地上,季平安哎呀了一声。

江去闲的嚷嚷变成了抽泣:“你让我忍着别闹,说你会给我一个交代,是你自己说的,你自己这么说的,你说了多少年,我的交代呢,我的交代在哪里??我的交代呢??”

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她断断续续还在控诉,声音渐渐嘶哑。

“什么都是我忍着,我见不得人,见不得光,成全你当好老公好爸爸,是不是??季平安你摸着良心,你摸着良心,多少年了啊,多少年了啊,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要见你必须在你们家门口等着,诊所门口等着,零下五度等着,大热天也等着,一遍一遍给你打你永远不会接的电话,等你恩赐我几分钟,等你出来看我一眼,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最后一句为什么几乎破了音,季平安乍然惊慌起来:“别这样,哎哎哎,别别别,哎哟,好好说话不行吗,怎么又这样,哎哟好多血。”

江去闲还在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季平安突然打开了门往外走,一边说:“药箱里还有纱布吗?你别动,我给你包一下。”

然后他看见了徐行。

如果宣布死刑的时候记录下犯人脸上的表情,那就是季平安现在的模样。

他和徐行对视,面如死灰。

这一秒钟宛如受难者的一生。

长得令人无法忍受。

然后江去闲出来了。

她一只手端着自己的另一只手,手心手腕上鲜血淋漓,这就是季平安在里面哎哟的原因。

但徐行的第一眼去看的不是滴落的血,而是江去闲上身穿的衣服。

白色丝质小背心。

意大利买的。

很贵的。

和徐行放在自己衣帽间那一包,一模一样的。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双手背到了身后。

声音在颤抖,徐行尽力了,仍然控制不住,这世上原来有那么多事情,凡人根本控制不住,无论是靠德行还是能力

她说:“走吧,跟我回去。”

季平安不知所措地看看徐行,又看了一眼江去闲的手腕,没动。

江去闲走出来两步,站在了季平安身边,露出了笑容:“哦喝。”

她卸了妆,脸色苍白,更显得眼睛漆黑,像一个巫女猎人见到猎物落网,充满了喜悦。

“得,瞒不住了吧,都找到这儿来了。”

徐行不理她,只是瞪着季平安,重复了一句:“走吧。”

他还是没动,江去闲歪着头,像看戏一样看他们。

一股怒气冲上来,徐行往前疾走了两步,她想要揪着季平安的领子从这里拉扯出去,给江去闲看看到底谁才是赢家,从前以后的事这一瞬间她都没有余力顾及,她这一瞬间只想狠狠打掉敌人脸上的喜色。

季平安这时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了江去闲,抓住了徐行的肩膀,很紧。

他满脸紧张,说:“小行,你别冲动,你听我说。”

徐行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季平安误会了。

他以为徐行要上前打江去闲。

在妻子和情人之间,他下意识地选择了将江去闲护在自己身后,挡住徐行。

徐行难以置信地扭头看着自己肩膀上丈夫的手。

他从来不是一个强壮的人,此刻却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徐行伸手去掰季平安的手,第一下没掰开,她的指甲抓进了季平安的手背,抓出了血,第二下再掰,他略微动摇了,就在这一刻,江去闲从他身后冲过来,趁着徐行没法动弹,狠狠一巴掌打在了她的脸上,徐行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宛如世界突然倾覆,她被江去闲这一掌打得身不由己往后倒退,踉跄几步之后狠狠撞上了门口那一张长几,而后一**坐在地上,银花瓶掉下来,砸在了她的大腿上,砸得很重,徐行却毫无感觉,她的后脑麻木,脸上却火辣辣的,她舔了舔嘴角,有血腥味。

江去闲打她那一巴掌必定尽了全力,换了徐行自己,也会一样尽全力。

徐行喘着粗气慢慢爬起来,季平安往前走了两步,一脸惊慌,这时江去闲嘶叫着再次冲过来,徐行的脑子停止了转动,她完全凭借本能顺手抓起了脚边的银花瓶。

电光石火之间,季平安一把拉住了江去闲,非常自然地张开手,再次把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前后也许就一两分钟的时间,没有人有时间去思考,筹划,以及选择。

他口不择言,说的都是真心话:“小行,都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她身体不好,你要打打我。”

多么情深意重。

那句话怎么说的,沧海横流,方见英雄本色。

还有一句话怎么说的,患难见真情。

江去闲站在季平安身后,很安全,很稳当,她眼睛亮起来了,嘴角绽放笑容。

胜利者的笑容。

徐行的世界在这一刻真正崩塌了,片瓦无存。

如他所愿,徐行转身,蓄势,而后用尽全身力气,对准季平安的脑袋挥出了花瓶。

沉重的银器砸中季平安的鼻梁与面门,砰一声钝响,像砸烂一个过熟的西瓜,大片血雾迸射到了徐行的额头与眼睛上,而后在地上飙出一片浓稠暗红的血迹。

季平安的话都没说完,他根本没想到徐行会突然动手,也就没来得及做任何格挡或者闪避,他在被打中时候本能地一昂头,发出短促的惨叫声,斜着踉跄了几步,随即捂脸向后,倒下了。

很痛吧,很痛就好。

他在地板上蹬着腿左右翻滚着,几秒钟后不动了,像一根被晒干的海带,季平安慢慢地,慢慢地,整个人蜷缩了起来,咽喉里迸发出连绵不断含含糊糊的呻吟,季医生日常优雅的身体姿态此刻荡然无存,在地上瘫着的只是一团残损不全的肉。

肉体的伤害是最彻底的伤害,人在这一刻和动物没有任何区别。

花瓶碎裂了,掉了一半在地,徐行握紧了残存的碎片,热血从掌心流出来,缓缓滴落,她望向季平安,他的拖鞋还在脚上,淡蓝色,真皮面,防滑底,是一个日本小众的设计师家居牌子出品,国内不好买。

家里有一双,他现在穿的,是一模一样的另一双。

这么混乱的一刻,徐行脑子居然想的是,明明是另一个家,另一个女人,另一种生活,为什么他要穿一样的拖鞋呢,还是家里那双鞋,其实也是江去闲给他买的。

他在床上和江去闲**的时候,和江去闲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两人面对面吃饭的时候,他跟江去闲讲起今天诊所遇到奇葩病人的时候,以及他进门出门说我回来了,我走了的时候。

台词,姿势,笑容,眼神,大概也都是一样的吧。

这样一来他就不会露馅,不会混淆,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都可以坦然做自己。

真是了不起的季医生,如此缜密,如此注意细节,如此滴水不漏,能把徐行骗十年。

她赖以为生的所谓精明与敏锐,这一刻变成旷古烁金的大笑话,讽刺到无以复加。

大师级的演技,大师级的背叛。

他的爱就像不同剧院舞台上演的同一出戏。

不过,只有一样不同。

在妻子和情人之间起冲突的时候,他选择来了护住江去闲。

“她身体不好。”

徐行此刻忽然很想笑。

笑她自己,笑这荒唐的场景,虚无的人生。

清道夫女士,最亲近的人,最爱的人,知人知面不知心。

医人者不自医。

她扔下了花瓶碎片,擦了擦手。

突然之间,所有的爱都消失了。

没有人再挡在江去闲身前,她的手腕仍然在流血,她看看徐行,看看地上的季平安,眼睛疯狂地眨动,像爱丽丝掉进了兔子洞,呆呆的。

似乎季平安是她的脑子,她的主心骨,现在脑子当机了,主心骨垮掉了,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季平安的呻吟变成了哀号,疼痛会升级吗,还是他终于清醒过来,知道自己的戏演砸了。

江去闲一惊,扭头去看季平安,而后嘶叫着向徐行冲过来。

徐行没有躲,她一手就抓住了江去闲的长发,另一只手挥起来,一个巴掌打在了她脑门上。

江去闲被打得一踉跄,徐行抓着她的头发拉回来又打了一巴掌,而后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江去闲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爬到季平安身边,抱着他的头摇晃,叫着他的名字。

如此混乱的场景里,徐行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居然是一个非常小的细节——

江去闲手腕伤口滴下的血,在地板上和季平安的血混在了一起。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徐行发疯一般抓起桌上水壶砸到地上,水流汩汩而出,冲开了他们的血迹,而后她扭身走了出去,身后江去闲找到了手机,哭喊着在喊物管报警。

徐行紧一步慢一步下着楼梯,脑子里有几句话像电影开场之前的免责声明,闪闪发光地亮在意识最明显的地方。

都是季平安的错。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季平安就是那个臭蛋。

她爱过季平安,她算不上贤惠细心,体贴周到,可是大事不糊涂,季平安安身立命的事业,身体的健康,徐行都是上心的。

年年体检都是徐行安排,以前对日本美国医疗有迷信的时候,甚至去过收费六位数的东京体检一日游。

季平安很肉疼那一笔花费,但归根到底还是甘之如饴。

他知道那是徐行爱的表示。

爱会消失的。

徐行挥起花瓶的瞬间,爱就消失了。

他死了就好了。

徐行推开了单元门,内心总结陈词。

一个男人而已。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的好,死在她手里,比死在其他地方更好。

她走出了单元楼门,站在空地里,一阵寒风吹过,徐行打了几个寒噤,身体放松下来,肾上腺素慢慢消退了。

一个爸爸抱着一个几岁的小姑娘从她身边走过去,两人正在商量早餐吃什么,以及今天几点必须要去接回家。

徐行猛然就回到了现实里。

季平安如果死了,她肯定要坐牢,那女儿怎么办?

她撒腿向自己家跑去,远处似乎有警车的笛声,侧耳细听又消失了。

路上的人开始多起来,上班的,上学的,负责早起送人的家长脸色都不太好看,比较小的孩子由大人牵着或者干脆抱着,睡眼惺忪,不乏哭唧唧的,愿意去学校的毕竟不那么多,小学高年级以上的大孩子都学会了自力更生,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啃着面包,行色匆匆。

徐行跑得更快了,不时回头看一下身后,她总疑心有人会追上来按住她,然后季繁在家里醒来,突然之间爸爸妈妈都不在了。

鲜明而紧迫的恐惧像一只猩猩趴在徐行的背上,她跑得喘不过气来,冲进家门之后靠在墙壁上咳嗽起来,肺部生疼,心脏剧烈跳动,似乎要从嘴里蹦出去。

她站直身体,努力调整着呼吸,装作一切如常,进了女儿的房间,伸手抓住门把的时候,她注意到自己手上有一大片血迹,她急忙擦在了裤子的**,那是最不容易被人一眼注意到的地方。

季繁的房间和平常一样温暖,窗帘低垂,湿度温度光线都精心调节过,非常舒适,小妞还在睡,四仰八叉的,小脸儿通红。

徐行叫她起来,一面从衣柜顶端抽下儿童行李箱,抓了一把季繁的**裤,连衣架在内扯下大部分挂着的外套裤子,塞了几本书,就算是行李收拾好了。

小姑娘坐在床上,看着妈妈满地打转收拾东西,一脸懵,打了几个哈欠之后奶声奶气地问:“妈咪你在干嘛?”

看向门外:“爸爸呢。”

早上的事一般都是季平安在管,起床,吃饭,送学校,徐行正常起得也不晚,但最多也就能赶上在门口和父女俩挥手告别。

徐行听到她的问话心里难过,放下东西过去蹲在床边,开口之前她想要哽咽,完全是靠意志力才压下了所有情绪,尽可能平静,尽可能温存地说:“爸爸突然生病,120送他去医院了,他发烧了。”

季繁听到生病两个字眉头一紧,听到发烧又放松了,毕竟小孩子发烧家常便饭,她班上几乎天天有人发烧。

徐行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继续说:“爸爸发烧和繁繁发烧一样,不是很严重,但会传染给别人,尤其是小朋友,所以妈妈要把繁繁送到爷爷奶奶那里去,等爸爸好了,再接你回来,好吗?”

这个说法很有说服力,因为季繁读的幼儿园和小学都很注意传染病管理,小孩子得了流感或者手足口病什么的,都必须在家待满一周,而后带着医院的化验报告证明已经完全痊愈才能复学。

季繁经历过这样的折腾,甲流,发高烧,头天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就烧到三十九度,季平安鞋都没换,抱着她直奔医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急如焚。

折腾了三四天小姑娘烧才退,人还蔫蔫的,因为难受,她一直哭鼻子,那几天徐行该上班上班,季平安就把诊所关了,24小时陪女儿,等季繁好了,他自己就倒下了,也是发烧到39度,被120拉走了,给小孩子上了印象深刻的一课。

果然她一听情况是这样,麻溜儿就爬了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妈咪,为什么不去姑婆家,或者小表叔家,要去爷爷奶奶家呀。”

姑婆和小表叔都是季平安那边的亲戚,都住在西京,爷爷奶奶天冷的时候住在平洲的海边过冬,得飞过去,季繁还问得挺合理。

徐行早就做好了准备:“去爷爷奶奶那里可以到海边玩沙子呀,繁繁不是喜欢玩沙子吗?”

季繁眉开眼笑:“繁繁喜欢!”她对上学这事儿确实没什么感情。

徐行抱起她给她穿袜子,穿鞋,小妞妞身上的味道香香的,温暖的鼻息在徐行脸边吹起她的发丝。

她眼泪夺眶而出,趁着低头给孩子系鞋带的功夫擦掉了,趁季繁上洗手间刷牙洗脸,徐行给何祖儿打了个电话:“你现在订两张去平洲的机票,你和繁繁的,对,你和繁繁,我一会儿把钱和平洲那边的地址发给你,你把繁繁送到那边交给她爷爷奶奶。”

何祖儿大惑不解:“老板,你在哪儿啊?为啥要把繁繁突然送到外地去?你自己呢,姐夫去不去。”

徐行说:“我没时间跟你说这么多了,你定最早的航班,然后不管航班是几点,你现在马上去机场。”

她不等何祖儿反应,挂了电话,给何祖儿转了五万块钱,发了季繁的身份证号码,随后抱起女儿一路飞奔,下台阶一步踩空,要不是及时伸手扶住了栏杆,母女就要双双摔倒在楼梯上。

她开车到机场,何祖儿一如既往不掉链子,就在徐行指定的到达口等着,不但已经买好了机票,身上背的包里还带着游戏机,漫画书,各种零食,准备非常充分,跟徐行会合后几次想要问什么,看看季繁又把话都咽了下去,而徐行就当作没看见。

能说什么呢?何祖儿很快就什么都会知道的,多等一会儿没什么。

徐行送女儿和何祖儿去安检口,一路都在叮嘱何祖儿必要事项,一面说,一面走,一面心神不定地四周看,忽然一个穿**的人从旁边走过去,徐行一惊,猛然窜出去两步,把何祖儿吓了一跳,追上来问:“老板,你到底怎么了?”

徐行看着她担忧的神情,这一瞬间简直无地自容,季繁在他们前面浑然不觉妈有什么异样,摇摇摆摆走着还东张西望,她只能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晚点发信息给你。”

到了安检口,小姑娘沉浸在不用上学还可以去海边玩沙子的巨大喜悦里,没有什么离别的概念,只是叮嘱徐行:“让爸爸给我打电话哟。”

徐行挤出一丝笑,紧紧抱着女儿,久久不忍心放开:“会的。”

季繁点点头:“拜拜。”

徐行仍抱着她。

何祖儿在旁边轻声说:“快登机了老板。”声音很不安。

徐行站起来退后两步,季繁忽然说:“妈咪,你多穿一点,你看起来很冷的样子。”

徐行忍着眼泪:“放心吧,妈咪回去就穿大衣。”

她孤零零地回到自己车上,呆呆坐了一会儿,机场的停车场不断有车进来,不断有车出去,载着各色人等的行色匆匆,还不到早上九点,世界就已经开始非常忙碌了。

徐行趴在方向盘上安静了一会儿,呼出长长一口气,像下定了决心。

而后她拿出手机,打了几个电话。

一个电话给父母,一个电话给林小琥,一个电话给老郭,还有一个电话打给公司的法务和财务。

给何祖儿发了一条长信息。

该解释的,该交代的,该安排的,都快刀斩乱麻处理完了,和她平常处理任何其他事情一样。

其间有一个座机电话不断呼叫进来,没有标记,她也不认识,但徐行知道那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地方打来的。

等必要的电话都打完了,徐行将车上的导航目的地设定为家里附近的派出所,而后回拨了那个座机号码。

正是她要去的地方。

“警察同志你好,我叫徐行,我刚才打了人,后果可能比较严重,现在想自首。”她平静地说,一打方向盘开出了停车场,高速路笔直延伸,东方在前,太阳刚刚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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