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
桂景园小区分成两块,房型不同,价格也不同,一块就是徐行住的别墅区,都是独栋或联排带院子,有大有小,另一块在南边,高层小户型,一共六栋,每栋都是八层,有一些户型的阳台临街,景观和安静程度都不如别墅,价格自然也低不少。
别墅和高层之间是小区的公共活动区,广场,儿童游乐区,泳池,别墅区地势高一些,去高层区要坐电梯或者走楼梯,三圈环形的车道连接彼此主路。
保安监控室就在别墅区主路的尽头,再往前走就是高层区各栋楼之间的风雨回廊,一路弯弯绕绕,连接所有建筑物。
徐行从家里走出来,天色黑压压的,是黎明前最暗淡的时刻,晨曦被压在东方的地平线下等着一跃而出,以新光辉照亮一个旧世界。
风很冷,徐行还是穿着回来时那身套装,很单薄,她瑟缩着,心事重重经过了Viola家大门,路灯下石头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暗红色的痕迹,晕开,像水珠溅落的形状,粘着些微絮状物。
走几步就有,走几步又有。
她弯腰细看,认出那些絮状物是猫毛,白色的,也都沾着暗红色的污迹。
徐行自己不养猫,她父母却养,而且专心养布偶这个品种,死一只换一只,脱毛是这种猫日常的一部分。
有时候妈妈给她打电话,话里话外,还会说儿女不如猫,猫吃了喝了再高冷,起码愿意跟主人蹭蹭,出门也会回来,
徐行的反应是:你不要散养猫,要好好关在家里,散养对生态有害,附近的鸟招谁惹谁了。
徐妈妈指桑骂槐之法没有收到应有的效果,气得摔电话。
明明徐行知道应该怎么好好聊天的。
但她根本不愿意跟自己的母亲好好聊天。
当初遗弃女儿的时候,想过有一天会希望孩子和自己聊天吗?
当时没想过,现在也就不用想了。
这些情绪徐行很少触及,可是只要触及了,那种愤怒喷涌而来,根本就压不住。
季平安有一次开玩笑还说,有仇没报而且没法报的心情是这样的。
徐行瞪着地上连绵的猫毛与污迹看了一阵子,往回走到邻居家的门口,院门外的墙边,台阶上也有一些暗红色的痕迹和更多的猫毛。
Viola是怎么说的——
猫从徐行家的院子翻过围墙,沿着装饰了鹅卵石的墙面爬上了二楼阳台,鹦鹉在笼子里熟睡,白猫玳瑁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它打量小鸟,伸出爪子轻拨笼门。
脆弱的门栓被摇动,摇动,起落,而后终于落下,鸟笼的门缓缓打开。
鹦鹉惊醒,扑腾起翅膀,在猫爪抡起自己无处可避时发出惨叫,那是一只会说话的鹦鹉,它喊起了字正腔圆的救命,呼唤主人的名字。
Viola从房间冲了出来,她救了自己的爱鸟,没说怎么救的,想必动作不会温柔。
也许她用什么砸到了猫,也许她将猫抓打了几个嘴巴,再把猫用力甩下了阳台。
鸟也受伤了,Viola带着它正去兽医那里。
那只猫呢?
它受了伤,逃跑了,爬墙出了院子,伤口摩擦振动,脱落的毛絮混着鲜血滴落在地。
它不是一只流浪猫。
受伤之后会去哪里?
答案是家里。
养它的人所在的地方,
徐行再次走上小区主干道,一边走,一边微弯着腰观察地面,凌晨五点,洒扫的人还没有开工,血迹斑斑点点,隔几米十几米就出现,一直往前延伸,
幽暗森林里,被父母抛弃的孩子撒下面包屑,想要因此标记回家的道路,浑然忘记了既然自己会被送到森林,家其实就已经不复存在。
她一路走,血迹渐渐浅了,这一滴和下一滴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要很仔细才能看见,徐行就这样穿过风雨长廊,跟到了高层区3栋2单元,和其他单元一样,大门紧闭,里面的大堂灯火通明,这个时间点连值班的物管都不见了,只有门禁机镶嵌在门边一个雅致的大理石柱子上方,闪着幽幽蓝光,住户可以刷脸,也可以输密码进出。
猫呢?
她瞪着门前的血迹,忽然听到了轻微的喵喵声,一只小猫脑袋怯生生地从灌木丛中露出来,黄色眼珠幽幽地盯着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徐行往前走了两步,猫咪退后了两步,再次隐入了灌木丛,但没有跑开,它就待在那里,声音忧伤地不时喵喵叫着,徐行往后退,它又出来了,这一次它步履蹒跚地走过了徐行身边,来到单元门前绕了几圈,开始蹭那个门禁台。
徐行明白了,猫当然不可能自己开门,但它必然是长期散养的,已经很有经验了,知道只要有人来,它就能跟着开门的人进去。
她走到大理石柱子前,按下了12345#,这是桂景园开盘时大门口和单元楼出入口默认的门禁密码,多半从来没变过。
果然,伴随着“欢迎回家”的机械女声,单元门往两边滑开,小猫立刻窜过她脚边,径直往门里跑。
徐行买房子的时候也来看过桂景园的高层,这栋楼三梯四户,两个客梯,一个货梯。
猫会坐电梯吗?
说不定会。
但这会儿除了徐行没有别人出入,猫就算会坐电梯,也够不着楼层按钮,跟刷不到自己想去的楼层。
她跟上了猫。
有一个瞬间徐行想,这只猫不知道到底受伤多严重,是不是应该先送它去宠物医院。
但这个想法不像是从她的脑子里生发出来的,更像是她亦步亦趋出神时内心另一个人的呢喃呓语。
猫咪走向了消防通道。
那扇应当一直关着的消防门,现在露着一条细细的缝隙,足够一只灵活的小猫挤进去,缝隙里有一个硬东西卡着,徐行弯腰看了一眼,是一个亮晶晶的小东西。
八角状的玻璃镇纸,很适合卡门缝,足够硬,又不起眼。
徐行握紧那个镇纸,猫咪已经溜进了消防通道,她跟上去,楼梯间非常安静,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猫能一路狂奔而不发出任何声音,转眼就消失了痕迹,但徐行并不那么着急跟上。
猫要去的那层楼,消防通道门一定也开着,她不必追赶。
徐行耐心地往上爬,脑子里似乎有千军万马,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晃一晃能听到脑髓流动的声音。
一层层,一阶阶。
她的脚步声一时重一时轻,都足以唤醒声控的楼道灯,灯光跟着她的动静明灭起伏,她有时停下来喘口气,于是身后的灯熄灭了,身前的灯也熄灭了,黑暗里徐行愣愣地站着,凝视着看不到的一切,宛如盲人骑瞎马,半夜临深池,四周什么声音都没有,世界沉寂得像是已经毁灭,而她被困在这里,千秋万代,永不得解脱。
这荒唐的,一闪而过的想象,真实得让徐行颤抖。
走上第四层楼,楼梯上出现了更多的血迹,猫的速度慢下来了,它似乎在这一层楼梯上停留了好几次,楼梯的扶手上蹭下了它更多的毛。
而后它坚持着继续往上,一直爬到了七楼。
徐行屏住呼吸,这一层的消防门开着,也是细细的一条缝,缝隙里是压着另一个玻璃镇纸。
她推开消防门,走进了楼道。
徐行不再需要检查任何蛛丝马迹,或彷徨犹豫,举棋不定。
猫去了自己该去的地方。
702.
黑胡桃色的门开着一条缝,门内有光。
从室内更深的地方传来说话声,语调一时高一时低。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尽管在门外听不清楚谈话的具体内容,可是那两个人的声音徐行都认识。
季平安。
江去闲。
她慢慢走进去。
屋子层高很高,入门处做了一个阶梯,梯子掏空可以当放鞋和杂物的抽屉,现在拉开一半没关,大概是进去时比较匆忙。
徐行在里面看到了季平安的鞋子。
不止一双。
都是她买的,她认识。
有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的后脑勺,一阵阵作痛,而且越来越凌厉,力度越来越重,她凝视着那几双鞋子,内心有个声音在说,不如现在转身就走,走得远远的,走到天涯海角,从这梦魇一般的际遇里逃开。
但她没有搭理,而是跨上了客厅。
这是一间很漂亮的公寓,硬装极简,空间分割和陈设却处处见功力,家具都是胡桃木色的,其他大面积配合着灰色,主人对这个颜色想必情有独钟,深灰浅灰麻灰蓝灰灰白,随心所欲地在地毯沙发壁纸间交错,渲染,渐进,混搭,偶尔有其他颜色的什物就极鲜明艳丽,令人一眼难忘。
玄关的左手边有一张宋式长几,上面放着一个有六七十厘米高的银花瓶,瓶身布满螺旋雕刻的纹路,乍一看仿佛封印了空气流动的姿态,瓶子里插了一枝梅花,含苞欲放。
花瓶旁边,放着一个银质相框。
徐行的视线落在了相框上。
里面的两个人对着镜头微笑。
江去闲。
和。
季平安。
徐行擦了擦眼睛,望向客厅里面,到处都是照片,墙壁上,餐桌边柜上,沙发角几上,电视后的装饰板上。
大大小小用美术相框框住的照片。
里面全部都是——
江去闲。
和。
季平安。
徐行的血都凝固了。
像上了八千米珠峰又遭遇风雪之人,她全身僵硬,却还勉强自己一步步移动着,去看那些照片。
照片里的季平安,是她熟悉的季平安。
不仅仅是现在所熟悉的,也是一年前,三年前,五年前,甚至十年前所熟悉的。
花瓶旁的那张照片里,季平安和江去闲一起站在西京第一人民医院附属医学院的大门前,彼此之间还有一些距离,季平安穿着一件红毛衣,那件衣服是季妈妈参加旅行团出国去玩给他买的,登喜路,一个相当老气的所谓奢侈品品牌,在大陆现在已经江河日下,根本没人穿了,可当年靠着英国绅士品牌的血统,还能收割不少不太懂行的人。
季平安这件衣服穿了很多年,读书的时候当必要装备防寒保暖,毕竟是羊毛的,成家立业之后,这件衣服就成了一个标志,专在过新年过春节的时候拿出来应景。
或者,就算徐行不看那件衣服,她也认得出季平安的年纪。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但那时候他也已经和徐行在一起。
徐行缓慢地一张张看过去,她意识到这些合影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列的。
进门往里,拍的时间一张比一张近。
客厅的最深处,原来是阳台玻璃门的地方被改成了一个高挑的弧形门洞,装着白色丝质的窗帘,阳台上除了洗烘两件套和洗手台,还有一个小小的植物园,天气寒冷,仍有花木郁郁葱葱,弧形门洞两边镂空的博古架里也摆了照片。
有一张是拍立得照片,自拍,季平安似乎没料到自己入镜了,扭了一半的头。
右下角有日期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