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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玉山将倾
门外,流火垂下眼帘,声音低下去:“公子所料不错,那群北庆人离开云蜀客栈后,又去了长安最有名的乐坊,四处为难伶人舞姬,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谢翎半敛了眼帘,思忖片刻:“他们的目的不是闹事,而是想引起轰动,吸引注意力。”
流火愕然:“他们想吸引谁的注意力?难不成我们长安还有他们要找的人不成!”
这话说的无心,却让谢翎眸光一动。
找人?
长安城有谁能让北庆人不惜代价去找?
一个古怪的,近?? 乎不可能的答案要浮上来。
他便笑一声:“让他们继续闹,闹得越大越好。”
流火一时没听明白这意思,下意识开口:“朔风在跟踪他们,但公子奉命迎接使臣,若任由他们胡作非为,恐影响议和,引陛下责——”
话到此处,思绪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流火猛地回神,议和成功后,去年战败之事便可揭过不谈,燕国公一派必然能扬眉吐气。
想到这里,流火已不敢深想:“公子的意思是……”
酥山冰冷,沾了几滴水珠在袖口,谢翎轻轻一掸,却晕开一片深色。
“管自然要管,只是要等等。”
等到庆人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在长安城找到人为止。
他唇角敛起,眼中显出几分与方才在雅间浑然不同的深邃,却说起一个不相关的话题:“江淮带回来的人如何了?”
流火知道他问的是闻晏与陶野,便答道:“都好好关着,只待周牧然进京后移交大理寺审问。”
“看好他们。”
吩咐完这一句,谢翎便折回了雅间。
此时陆羡蝉酒杯已经换成了碗,面颊微红,还在不知足地往里面倒着酒。
“我倒是不介意你喝多少。”谢翎看了一会,道,“但若你又借着喝醉的名义骂我,我就要不客气了。”
骂他?陆羡蝉回想了一番,露出稍显委屈的神情:“我哪敢骂您呐……再说这个酒喝起来是甜的,不醉人。”
呵,她想不起来就想当做没发生过。谢翎很想揭穿她,到底是冷着脸去夺她的酒杯。
不想陆羡蝉不仅不松手,反而还疑惑地望着他:“你这个人真奇怪。”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就非常痛快地放手了。
谢翎单手握着冰瓷酒碗,挑眉问:“哪奇怪?”
人人赞他是知礼识节,通透明了的谢七郎,竟然被人头一回说性情奇怪。
“以前对谢婵,你看都不看一眼,现在什么事都要管着。”陆羡蝉一本正经:“可见谢七公子实在古怪。”
要翻旧账么?青年眸色温润,话里的意识却截然相反:“你若因此觉得遗憾,我往后都管着你就是了。”
谢翎面不改色地说着,嘴角噙着??笑,“况且谢婵是谢婵,你是你,或许我就爱管着叫陆羡蝉的人呢?”
陆羡蝉愣怔一会,忽地“噗嗤”一声笑了。她觉得谢翎在强词夺理,但自己又莫名地因此感到愉悦。
或许这时换了旁人,就该适时且恰当,媚眼如丝地问一句:谢七郎该以什么身份来管我呢?
但陆羡蝉不会。
这种问题只会让大家都尴尬。
“我之前其实也不叫这个名字。”
她瞥一眼他手里半滴未饮的酒,仰起头示意他俯身,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我叫,知夏。”
知夏,羡蝉。
她笑意浅浅,略带酒气的气息冰凉柔软,轻轻喷在他耳后,谢翎眼底掠过淡淡的笑意:
“知夏。”
“陆知夏……”
虽然太久没有人喊过这个名字,但她打小那十年,是日日听,夜夜听,早该习以为常了。
但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却平白含了些缱绻的滋味,陆羡蝉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喝了很多酒一样,有些耳根发热。
她终究是受不了这种古怪旖旎的氛围,恼羞成怒道:“不许叫了!”
谢翎安静地垂眸凝视她,唇角的弧度却没落下去,过了许久,才道:“好,不叫了。一会我先送你回去。”
他嘴唇一动,便更贴着她掌心,最脆弱的掌心,有种潮湿温热的暧昧。
陆羡蝉感觉手掌都微微麻了一下,不禁松开了他。
“你不回去么?”
明明两个人什么都没做,气氛却十分微妙。
谢翎不想让朝堂上的事破坏这种氛围,便道:“无伤大雅的小事,去去就回。”
陆羡蝉另寻了个酒杯倒满,跟他手里的碰了碰,一声清脆的碰撞后:“那就祝谢七郎……”
她想了一会:“万难不阻,诸事顺利,清风常伴。”
言罢,酒混着压在舌根的解药,一饮而尽。
谢翎只当她找借口喝酒,微微一笑,也兀自饮下碗中清酒,紧接着出了门去安排车马。
注视着街道上的人来人往,神色渐渐淡漠下来,声线平稳地命令流火:
“陆娘子回去后,去调一队暗卫守着院子。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让她离开。”
既然劝不动,那只能用些她不喜欢的手段了。
夜风吹拂着陆羡蝉燥热的脸颊,灯火迷离,她一路上都紧张地捏着手心,听到自己心在怦怦地跳着。
下车时,差点被绊倒。
谢翎扶了她一把,见她满面绯红,只得亲自把她送回房间休息。
“你这就要走了吗?”
陆羡蝉睁着眼睛,睫毛似在打颤。
这几日她突然温顺起来,变化之快人谢翎都有些捉摸不透,只任她握着袖子不撒手,低眸看着她。
“你是希望我走,还是留下来?”
当然是留下。掐着时间还有一盏茶的功夫,药效才能发挥。
陆羡蝉嗫嚅一下嘴唇,没发出声音来。谢翎轻轻伸手拨开她面上的发,看到她湿漉漉的眼睛。
于是笑意在眼底晕染,不再逗她:“那我等你睡了再走。”
陆羡蝉闭上眼睛,觉得他动作分外温柔,她慢慢将脸埋在云被里,过了很久,才小声地问:“你……不去处理那些事了吗?”
“……不急。”他低声说道。
她何时变得有些黏人了?谢翎又觉得好笑,一时又觉得心惊,他方才说了什么?
庆国使臣关乎两国,若他不去镇住场面,明天迎来的大抵是一场不大不小的风雨,这是素日勤勉的谢七公子绝不会做的事。
可他这时就是这样说了。
这样的陆羡蝉实在太少见的柔顺了,不是处于畏惧,而是似乎真有点不舍他似地,攥着他的袖子,无意识的抠着上面的纹路。
这是件官袍,殿前失仪并非儿戏。
但谢翎想了想,只是道:“明天我遣人寻两块桐木良材,你来斫一方能做仪贺的琴。”
“不要。”陆羡蝉起身闷闷开口,还嫌给他斫的新婚贺礼不够多么?现下还不知被扔在了哪个角落!
“这琴我自有用处。”谢翎一瞬不瞬看着她:“等你斫好了,我要同你商量一件事。”
陆羡蝉稀奇地回望他:“什么事还需要问我。”
直白得可恶!
将暗未暗的朦胧夜色中,俊雅清隽的青年面上掠过一丝隐晦的窘迫与踌躇,低声道:“你被嫁出侯府外的第二条路。”
“路?”
闻言,陆羡蝉随即回想起那日在苏府说的“未必非嫁不可。”
谢翎道:“当年的谢七没有帮你,如今我会将它……”
话没说完,隐隐约约,一阵头晕泛了上来。
一颗冰冷酸甜的东西忽然塞进了他嘴里,他下意识皱眉想吐出来,却见陆羡蝉不知何时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颗颗裹了糖霜的梅子。
“你醒过来舌根会发苦。”她抿了抿唇角,轻轻笑道:“吃了这个就会好一点。”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陆羡蝉如愿看到他身形一晃,恍若玉山将倾。
下一刻,她肩上一沉,险些被扑倒在地上。
谢翎无声地闭上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