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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长安无家
苏太医缓缓点头:“更棘手的是,沈郎君所染之症,正是民间传闻中最为凶险的霉疫。”
陆羡蝉对霉疫倒是有所耳闻。
长安城里有过两场疫症。
一场发于顺帝登基,疫死者数百,曾被人称之为天降罚。
一场发于三年前,听说患者身体会如同食物腐烂一般生出霉斑。
但陆羡蝉在霉疫爆发之前已经离开长安,并不知凶险中何处,而今闻到房间里焦糊苦涩的药味飘出来,又见来往仆人都带着厚厚的手套与面纱,才觉心惊。
苏太医眼中尽是沉痛:“初时体生霉斑,继而白丝缠结,渐侵五脏……终至六腑衰竭,药石罔效。”
明明是亲眼看着沈祁中的毒,怎么会一眨眼变成了这种致命无解的疫病?
陆羡蝉定定神,忽而想到:“那三年前的方子,不也是可以用的吗?”
“方子尚在。”苏太医的手指微微颤抖,声音里透着心灰意冷的苍凉:“只是需得配合独特的施针之法,可那唯一精通此术之人——”
他话音戛然而止,喉头滚动,似有千钧之重。
陆羡蝉急急追问道:“他在何处?”
“他在,在……”
“他已……身在黄泉。”
最后四字落下,苏太医仿佛被抽尽了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形如秋风中的残烛般摇摇欲坠。
袖手旁观的谢翎此刻出手扶了一把,命仆从给他顺气,喂水。
陆羡蝉也想上前搭把手,仆从却误以为她要继续追问,哀声道:“这位娘子怎地如此狠心?仪少爷离世后我们老爷夜不能寐,一提起来就伤心。”
见此情形,陆羡蝉抿了抿唇,也不忍心继续:“……抱歉。”
但她心里也是疑惑,仪少爷定然是苏令仪。而苏令仪明明说家中有事,要回长安城一趟,如今看情形苏太医竟是不知他还活在人世。
那么苏令仪去哪了?他又能去哪?
因着苏太医心情过激而昏厥,一时她也见不着沈祁,只好在管家的安排下先住下来。
苏太医府始终弥漫着阵阵药香,连膳食都是药膳,十分滋补。
但陆羡蝉明显心不在焉,吃了几口也就放下了。
“喝了它。”
晚间,谢翎端着一碗琥珀色的液体过来,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这是?”
“安神汤。”谢翎淡淡道:“别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喝了好好睡上一觉,说不定明天事情就有转机。”
“哪有这么巧的事……”
陆羡蝉一边忧心忡忡地嘟哝着,一边倒是顺从伸出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掌端起了药碗。
雾气氤氲,一口饮尽。
“噗!”
一入口就险些吐出来,在谢翎轻飘飘看过来的眼神里,心里念叨着一片好心一片好心,乖乖给咽了下去。
喝完已经皱成了包子脸,陆羡蝉艰难地问:“他们家的安神汤怎么这么苦?”
谢翎修长手指接过药碗,微微一笑:“我怕你最近火气太大,让加了半钱黄连。”
这是蓄意报复。陆羡蝉咬牙:“……还以为谢大人真心对我好呢。”
窗棱扑棱扑棱地拍打着,蜡烛的光辉灼烈又微茫。
谢翎的嗓音也掩盖在簌簌的风声里,带着几分模糊:“喜欢就当真的,不喜欢那就当成假的好了。”
陆羡蝉翦水乌瞳噙了一丝疑惑:“啊?”
谢翎转过身来,他身形高挑,哪怕坐着也如巍峨玉山,将她全然笼罩住。
“如果是假的,你反而会开心,对吗?”
陆羡蝉怔了怔。
她觉得谢翎这话说的没错,可似乎也不对。
“怎么可能会开心?”
思绪又乱了的陆娘子,闷声反驳:“在长安城里,以你的身份地位,没有必要对我虚情假意。你今日能去找我,我其实……”憋了半天,才干巴巴地接上:“挺谢谢你的。”
她似乎很羞耻于同谢翎说这些软话,不自在地指尖抠着袖子,鼻头轻皱,浓长的眼睫也压不住飘忽的眼神。
谢翎隔着荡漾的烛光注视她,这样别扭的陆羡蝉,竟像从层层戒备的冰壳里透出了一丝柔软可爱。
他手指点在桌子上,唇齿间落下的慵懒低语:“那你拿什么谢我?”
“!”
陆羡蝉纠结了一会,道:“我在乐阳城还有点钱,等我回去再买份厚礼送给你……你是喜欢荣州城的宝剑,还是雁城关的汗血马?”
往常她见人给永安侯送礼,无非就是好剑好马,古玩字画,老子是这样,儿子估计也差不多吧。
谢翎却似乎被她的回答逗笑了:“怎么好意思让陆掌柜破费?我问你一个问题,就当你报答了如何。”
青年唇角勾起,嗓音轻柔无比,连眉梢都清润起来。
陆羡蝉神情一晃,不知不觉地点了头,陡然间又想摇头,但谢翎已然开口:
“当初……为何要离开长安?”
谢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碗的边缘,目光落在她逐渐捋直的唇线上,还不忘温声替她补上一句:“若你是谢婵的话。”
和她相识以来,她就是这样鲜活又警惕,狡黠又自私,没有人能分清她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他心底始终有一团迷雾,有时他也想过冷眼旁观,可她总又若有似无地贴过来。
既然看不穿,便来向她求解。
“……”
陆羡蝉哑然。
谢翎的目光便定在她身上,乌润润的瞳眸中似带着审视的滋味,又似只是想要敲开她紧闭的心门。
她凝思许久,才微微启唇:“因为谢婵没有留下来的理由,长安城不是她的家。”
这个回答简单到出乎意料,但她眉间掠过的那丝陌生的怅然,令谢翎的心脏被轻轻拉扯了一下。
但谢翎素来对“家”这个字的意识淡薄。
他声线中有着些许疑惑:“那乐阳城就当真配称作家么?在那里,纵连李三之流都敢欺辱你,这样的家有必要留下?”
长安有她身份显赫的朋友,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李三吴二之流,在侯府谢九小姐眼里不过一条狗。
陆羡蝉凝着灯焰出神,眼眸格外澄亮:“谢大人是想告诉我,权势二字的重要性吗?”
“侯府谢九小姐对于李三之流的确显得高贵。”她笑了笑:“可这权势是侯府的,不是谢婵的。”
“倘若侯府将她视作累赘的话,谢婵该怎么办?身为女子她挣不了权势,顶着谢府的名头又没法在长安经商,最后的结局无非就是侯府随便指个人把她嫁了。”
想维持权势与富贵,必须付出代价。
即使在长安城里,曾有过公主参政,也曾有过女子科举,但随着顺帝的登基,那些制度逐渐被荒废。
“谢婵未必非嫁不可。”谢翎眼中蕴着看不透的情绪,喉结微动:“对我来说,这些并非难事。”
陆羡蝉一时不知他说的,是她经商入仕不是难事,还是她不想嫁人不是难事,不过这些都不是关键。
“就算有路可以走……”
抠着袖子上的纹路,她轻轻地问:“以当年谢婵与七公子的关系,七公子凭什么帮她呢?”
是凭谢翎对她阿**厌恶,还是凭他们交恶的过往,亦或凭……那被算计的一杯酒?
没有任何理由。
比起贸贸然请求谢翎帮忙,她甚至觉得去找五公子谢邕都会更现实一些。
当然谢邕也没啥用。
屋内一阵沉默。
良久,谢翎动了动唇,似乎有话想说。但陆羡蝉并未注意到这点,她受不了这样相对无言的氛围,便抬手掩唇了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谢大人,你的一个问题已经结束了!”
眨了眨眼,她又恢复了笑晏晏的模样,起身忙不迭将他推搡出去:“安神汤果然很有用,我忽然好困!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反正那些都过去了,刻舟求剑有什么用?她如今有更值得操心的事情。
合上门后,她躺倒在床上,盯盯着空气发了会呆,便陷入了睡梦中。
而院外凉亭中,谢翎自顾自笑了声,有些事他自己也未必就完全看清了,也无法对陆羡蝉言说。
他站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流火悄无声息地走来。
“公子,人已经避开苏太医,悄悄押过来了。”
谢翎目光投向空茫远方,薄薄一哂:“带进后院吧,记得给他一套最好的针。”
流火不解:“那姓沈的不过一个小小捕头,公子何必大费周章将人从暗狱里提出来?若留下把柄,难免惹陛下不快。”
“因为有人放心不下。”谢翎神色似笑非笑,静了一会,又缓缓道:“等霉疫消失,人就不必送回暗狱了。”
见到公子眼底渗出的一丝寒意,流火明了:“届时属下会处将人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