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亲自去送他们一程”,如同一道冰冷的谕令,在空旷的御书房内轰然回响。
萧临的怒火,并未如山洪般宣泄,而是瞬间收敛,凝成了一片足以冻结灵魂的、深不见底的寒渊。
他没有片刻迟疑,玄色的身影如一道离弦之箭,掠出御书房。
“鹰眼!”
“臣在!”
“封锁九门,全城戒严!没有朕的手令,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京城!”
“沈昭!”
“臣在!”
“点齐神机营三千精锐,随朕出宫!”
两道命令,简短,森然,不带半分情绪,却蕴**雷霆万钧之势。
鹰眼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而刚刚赶到殿外的沈昭,看着帝王那张覆着寒霜的脸,心中一凛,没有任何废话,躬身领命,转身大步离去。
顾云溪撑着软榻,缓缓站起,走到殿门口。
她看着萧临那决绝的背影,即将被夜色吞噬,心中那股不安,如同疯长的藤蔓,紧紧缠住了她的心脏。
不行。
她不能让他去!
对方既然敢放火,就绝非简单的打草惊蛇。观星寺,此刻必然已成了一座为他量身打造的死亡陷阱!
“萧临!”
她第一次,在宫中这样直呼他的名讳。
那道玄色的身影,在踏出月洞门的前一刻,顿住。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穿透夜风,清晰地传来:“你留下。”
“那里是陷阱!”顾云溪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他们引你过去,就是为了……”
“朕知道。”
萧临打断了她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属于帝王的偏执与疯狂。
“但朕,更想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侧过半张脸,深邃的凤眸在晦暗的灯火下,闪烁着骇人的光。
“等朕回来。”
话音落下,他再不停留,身影彻底融入了无边的黑暗。
顾云溪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明白,她拦不住他。
这不是冲动,而是帝王的阳谋。
对方既然摆下了擂台,他这个天下之主,就断没有避而不战的道理。他要去,不是为了钻进陷阱,而是为了将所有藏在暗处的鬼魅,都用最蛮横、最不讲道理的方式,从洞里逼出来!
这一夜,注定无眠。
整座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仿佛变成了一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
禁军封锁了所有街道,神机营的铁蹄踏碎了长夜的寂静,无数黑衣的暗探如鬼魅般穿梭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而养心殿内,灯火通明。
顾云溪没有回寝殿,她就坐在御书房里,面前摊着那本残破的手记,双眼,却死死地盯着窗外那片深沉的夜空。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萧临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夜露寒气与一丝淡淡的、被火燎过的硝烟味,玄色的龙袍上,沾了几点不易察作用的血迹,不知是他人的,还是他自己的。
他的脸色很沉,眼中那股彻骨的寒意,比他离开时,更重了三分。
“如何?”顾云溪迎了上去,声音有些发哑。
“扑了个空。”
萧临走到龙案后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
“火是真的,但只是外围的禅院被烧了。地宫入口完好,甚至连一丝被强行闯入的痕迹都没有。”
他顿了顿,凤眸中闪过一抹讥诮。
“他们进去了,但用的是我们不知道的方法。地宫里,只留下了几具被烧焦的尸体,面目全非,看不出身份。”
顾云溪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好一招金蝉脱壳!
用一场大火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再用几具无关紧要的尸体来迷惑视线,而真正的人,恐怕早已通过某种不为人知的密道,潜入了皇陵深处!
这盘棋,他们从一开始,就落后了太多。
“你一夜未睡?”萧临看着她眼下的青黑,眉头不悦地蹙起。
“我……”
顾云溪刚要开口,殿外,总管太监福安那尖细的嗓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响了起来。
“陛下,慈宁宫的秦嬷嬷求见,说……说是奉了太后的懿旨。”
来了。
顾云溪与萧临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了然的冷意。
这后宫的手段,总是来得这么“恰到好处”。
昨夜前朝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后宫若是还毫无反应,那才叫奇怪。
“宣。”
萧临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片刻之后,一个身穿深褐色宫装、面容严肃、眼神精明的老嬷嬷,领着一队宫女与太监,浩浩荡荡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秦嬷嬷,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在宫中地位超然。
她目不斜视,对坐在软榻上的顾云溪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殿中,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
“老奴,参见陛下。”
“何事?”萧临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秦嬷嬷直起身,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恭敬笑容,声音却不卑不亢,传遍了整个大殿。
“回陛下,太后娘娘有旨。”
她清了清嗓子,尖细的声音如同淬了冰,“顾氏云溪,虽蒙陛下隆恩,伴驾于前,然其出身商贾,不通宫中礼法,言行举止,粗鄙不堪。长此以往,恐有损天家威仪,玷污皇家颜面。”
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毫不留情地扇在顾云溪的脸上。
萧临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
大殿内的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秦嬷嬷却仿佛毫无所觉,继续高声道:“太后娘娘仁慈,不忍苛责。特下懿旨,命顾氏即刻迁往慈宁宫旁的学礼处,由皇后娘娘亲自教导宫规礼仪。待其学成之后,再由太后与皇后娘娘亲自考较。在此期间,不得擅离学礼处半步!”
“不得擅离半步”。
好一个软禁!
好一个釜底抽薪!
就在他们找到了观星寺这个关键线索,就在萧临即将展开雷霆手段之际,后宫动用“孝道”与“宫规”这两把最锋利的软刀子,精准地、狠狠地,斩向了他最得力的臂膀!
他们要的,不是顾云溪的命。
而是要将她从萧临的身边彻底隔离!让她变成一个聋子,一个瞎子,让她再也无法为萧临出谋划策!
“放肆!”
萧临猛地一拍龙案,那双刚刚压下杀意的凤眸,瞬间燃起了滔天怒火!
“朕的御前行走,何时轮到你们后宫来指手画脚?!”
帝王之怒,如山崩海啸,压得整个大殿的宫人都伏跪在地,瑟瑟发抖。
唯有秦嬷嬷,依旧站得笔直。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恭敬的笑容,腰却挺得更直了。
“陛下息怒。太后娘娘也是为了陛下,为了皇家颜面着想。这后宫,自古便是皇后娘娘掌管,教导宫人礼法,更是皇后娘娘分内之责。太后此举,合情,合理,更合祖宗规矩。”
她将“规矩”二字,咬得极重。
这是阳谋。
是用天下人都能接受的、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捆住帝王的手脚。
萧临可以杀人,可以流血,却唯独不能在“孝道”与“规矩”上,留下任何把柄。
否则,那些虎视眈眈的言官与宗室,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拥而上,将他撕得粉碎。
萧临死死地盯着秦嬷嬷,眼中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他知道,他若强行留下顾云溪,明日的朝堂之上,弹劾的奏折便会堆成一座山。太后甚至可以借此哭闹,联合宗室,逼他让步。
到那时,只会更加被动。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臣女,遵旨。”
是顾云溪。
她缓缓从软榻上站起,走到殿中,对着秦嬷嬷,微微福身。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被羞辱的愤怒,也没有丝毫畏惧,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劳烦嬷嬷带路。”
秦嬷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显然没料到这个被陛下护在羽翼下的女子,竟会如此轻易地束手就擒。
但她很快便恢复了那副精明的模样,皮笑肉不笑地道:“顾姑娘果然是明事理的人。请吧。”
顾云溪转身,看向萧临。
四目相对。
他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安抚,看到了冷静,更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狡黠的寒光。
萧临瞬间明白了她的打算。
以退为进,深入虎穴。
他心中的怒火,被这道眼神,强行压了下去。
他知道,他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信她。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却沉得能滴出水来。
“若你在里面,少了一根头发……”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中的狠戾与疯狂,已经说明了一切。
秦嬷嬷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连忙道:“陛下放心,皇后娘娘定会好生‘教导’顾姑**。”
……
学礼处,名为“处”,实则是一座独立的、精致却又处处透着压抑的宫苑。
这里,是宫中惩戒犯错宫女、妃嫔的地方。多少如花的女子,被关在这里,磋磨掉所有的棱角与生气,最终变成一个个合格的、没有灵魂的宫廷木偶。
皇后苏晚晴,早已等候在了正堂。
她今日穿了一身端庄的凤袍,头戴九凤衔珠金冠,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将母仪天下的气度,拿捏得淋漓尽致。
看到顾云溪进来,她脸上立刻绽开一抹温婉贤淑的笑容,亲热地起身,仿佛不是来审犯人,而是来见自家姐妹。
“妹妹来了。快,坐。”
她拉着顾云溪的手,言语间满是关切,“本宫也是奉了母后的懿旨,怕妹妹初入宫闱,不懂规矩,日后在陛下面前失了仪态。你放心,本宫定会好生教你,绝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顾云溪垂眸,心中冷笑。
好一个口蜜腹剑。
她能清晰地“听”到苏晚晴心中的声音,那声音,与她温婉的表情截然相反,充满了嫉妒与冰冷的算计。
【这个**人,究竟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能让陛下一路从宫门将她抱回寝宫!不过没关系,到了本宫手里,定要让她知道,什么叫规矩!】
【父亲那边已经动手了,只要再拖住她三五日,让她无法给陛下传递任何消息,大事便可成。】
顾云溪不动声色地坐下,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
苏家!
果然是苏家!
他们果然也参与到了观星寺的争夺之中!
“来人,”苏晚晴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不变,“先教顾姑娘,最基本的跪拜之礼吧。”
折磨,开始了。
从最简单的福身,到最复杂的三跪九叩大礼,教导的嬷嬷,用一把冰冷的戒尺,无数次地纠正着顾云溪的每一个动作。
膝盖要并拢,腰身要挺直,叩首时,额头触地的位置,都必须分毫不差。
稍有不对,便是重来。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顾云溪的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双膝早已麻木,火辣辣地疼。
苏晚晴就坐在主位上,一边悠闲地品着香茗,一边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她,时不时地,还会“温柔”地提点两句。
“妹妹,腰再弯一些。你是在拜见君王,不是在田间插秧。”
“哎呀,手放错了。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这哪里是教导,分明是彻头彻尾的羞辱与折磨。
顾云溪咬着牙,将所有的痛苦与屈辱,都化作了心底的寒冰。
她知道,苏晚晴要的,就是看她崩溃,看她求饶。
她偏不。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僵硬的动作,表面顺从,脑中却在飞速地分析着刚刚读到的信息。
苏家,拖延时间,大事可成……
这说明,他们也需要“钥匙”!
而真正的钥匙,很可能不止一枚!她母亲手记里提到的“一半钥匙”,便是明证!
苏家或许掌握了另一半钥匙,或是某种可以替代钥匙的方法,但他们同样需要时间!
想到这里,顾云溪眼中闪过一抹精光。
她决定,主动出击。
又一次被嬷嬷用戒尺打了手背后,顾云溪的身子“不慎”晃了一下,像是体力不支,整个人向旁边的茶几倒去。
“哗啦——”
一整套上好的汝窑茶具,被她撞翻在地,摔得粉碎。
“大胆!”
苏晚晴终于变了脸色,猛地拍案而起!
“臣女……臣女该死……”
顾云溪“惶恐”地跪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声音里带着哭腔,“臣女……只是……只是听闻陛下昨夜为国事操劳,彻夜未眠,今日又钻研那些深奥的星象图谶,心中担忧,一时分了神……”
她故意将“星象图谶”四个字,说得含糊不清,却又足以让人听清。
果然!
在听到这四个字的瞬间,苏晚晴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顾云溪立刻捕捉到了她心中的惊雷!
【星象图谶?!这个**人怎么会知道?!难道陛下已经破解了那张图?不行!这事必须马上告诉父亲!观星寺的行动,必须加快!】
那清晰的、充满了惊慌与杀意的念头,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顾云溪心中所有的迷雾!
赌对了!
苏家果然知道那张星图!他们也知道,那星图指向观星寺!
他们所谓的“动手”,就是去取走陵寝里的东西!
而自己,就是他们用来麻痹萧临的,最重要的棋子!
“来人!”
苏晚晴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双凤眸深处,却已是杀机毕露,“顾姑娘累了,带她去偏房歇息!没有本宫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她必须立刻将这个消息传出去!
夜,很快便深了。
顾云溪被关进了一间阴冷潮湿的偏房。
房门被从外面落了锁,窗户也被钉死,只留下一扇小小的、仅容碗口通过的送饭口。
这里,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牢笼。
她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浑身酸痛,双膝更是肿得老高。
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闭上眼,将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到了自己的听觉与……“心觉”之上。
她能“听”到院子里巡逻的侍卫,心中想着明日换防后去哪里喝酒。
她能“听”到廊下打盹的小太监,正做着发财娶媳妇的美梦。
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耐心地、如同一个最顶尖的猎手,在无数驳杂的心声中,搜寻着那个关键的、属于苏晚晴心腹的目标。
终于!
她捕捉到了一个。
是守在门外的一个老嬷嬷,正是白日里用戒尺打她最狠的那个。
顾云溪将精神力死死地锁定在她身上。
那老嬷嬷靠在门上,昏昏欲睡,心中正断断续续地想着事。
【……皇后娘娘今晚是不会来了……已经派人出宫给相爷送信去了……只要明日午时一过,苏家的人将东西从那鬼地方运出来……这小**人的死活,便再也无人关心了……哼,一个商贾之女,也敢跟皇后娘娘争,不知死活……】
明日午时!
顾云溪的心,猛地一沉!
时间,竟是如此紧迫!
她必须在明日午时之前,从这里逃出去,并且,将消息传给萧临!
否则,一切都晚了!
她猛地睁开眼,那双在黑暗中熠熠发光的眸子,再无半分柔弱,只剩下如刀锋般的冷静与决绝。
她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开始仔细地、一寸寸地,审视着这间牢笼。
紧锁的房门,钉死的窗户,潮湿的石墙,还有……
她的目光,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了房梁之上,那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中。
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在绝境中的自救,在这一刻,无声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