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州牧府,议事厅。
丧礼的白幡尚未撤去,空气里还残留着香烛与纸钱的灰味。
刘备双手捧着那枚冰冷的州牧大印,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满面愁容,环视堂下众人,将那紫檀木盒,向着陈登的方向推了过去。
“备德薄能鲜,何敢窃居高位,致使陶公在天不安。”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惶恐,“此印,当由元龙执掌。”
陈登大惊,连忙后退一步,俯身下拜。
“使君万万不可!登乃一介文吏,何以服众!”
刘备见状,又将木盒转向糜竺。
“子仲,你为徐州巨富,深孚民望……”
“扑通!”
糜竺没有多说一个字,撩起衣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仿佛是一个信号。堂下数十名徐州官吏,尽数伏地,额头触碰着冰凉的地砖。
“非使君,不能安徐州!”
“请使君为徐州百万生灵计,接此大印!”
呼声汇在一起,在空旷的议事厅内回荡。
刘备看着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片,脸上更见为难。他连连摆手,绕过案几,去扶糜竺与陈登。
“诸公快快请起!备何德何能……若无人愿掌此印,备当修书一封,让与北海孔文举,他乃圣人之后,名望素著,必能退曹贼……”
“大哥!”
一声暴喝,打断了刘备的话。
张飞在一旁看得心急火燎,他那双环眼瞪着,蒲扇般的大手攥着腰间的剑柄,骨节发白。
“别人送上门的好事,你推三阻四的,像个娘们儿!”
“三弟!”
关羽那双丹凤眼猛地睁开,一道冷电射向张飞,后者喉咙里咕哝了一声,悻悻地闭上了嘴。
关羽上前一步,对着刘备一揖,声音沉稳如山。
“兄长,徐州民心在此,不可违也。”
经过这番推让,刘备长叹一声,脸上满是无奈与悲天悯人之色。他缓缓走回主位,目光扫过众人,最终,伸出颤抖的双手,将那枚沉重的州牧大印,揽入怀中。
“既如此……备,便暂领徐州牧事。待击退曹贼,再另择贤能。”
“我等誓死追随使君!”
堂下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效忠声。
刘备抬手,压下众人的呼声。他脸上的愁容,并未因接掌大权而有半分消减。
“诸位。”他沉声开口,议事厅内瞬间鸦雀无声。
“陶公临终,尚有一遗命。备既受此重托,此命,不可不遵。”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刘备的目光,落在了糜竺身上。
“陶公有言,备兵少将寡,难守徐州。需得去请奉先将军,共理州事,同抗曹贼。”
“烦请子仲,亲自去一趟小沛。就说我刘备,愿扫榻相迎,请奉先将军前来,共商抗曹大计。”
整个议事厅,死一般的寂静。
张飞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大哥!你疯了?请那三姓家奴……”
“闭嘴!”
这一次,是刘备亲自喝止了他。
刘备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严厉,他盯着张飞,一字一顿。
“这是陶公的遗命!是徐州的生路!我意已决,休得多言!”
张飞被他这股气势所慑,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了一边。
……
小沛,吕布府邸。
当糜竺将刘备的邀请说出时,吕布正赤着上身,用一块汗巾擦拭着身上的肌肉。
他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笑。
“哈哈哈哈!刘玄德,果然是个窝囊废!”
他将汗巾往地上一扔,抓过一旁的方天画戟,在手中挽了个花,虎虎生风。
“他这是怕了!怕了曹操,也怕了我吕布!想拿我当枪使?”
一旁的陈宫,眉头微蹙,轻声道:“主公,刘备此人,素有仁名,亦有心计。此番主动示弱,恐其中有诈。”
“有诈?”吕布将画戟重重往地上一顿,震得地面嗡嗡作响,“能有何诈?他兵不过数千,将不过关张二人。我奉先大军在此,他敢耍什么花样?”
他走到陈宫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骄横。
“公台,你想多了。这是天赐的良机!刘备既然把脸伸过来,我吕布,岂有不打之理?”
“走!随我去会会这位徐州新主!”
半日后,徐州州牧府。
吕布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大摇大摆地走入议事厅。他身后的陈宫、张辽等人,亦是神情倨傲。
刘备早已等在堂下,见吕布进来,竟快步迎上,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
“奉先将军,盼君久矣!”
他拉着吕布的手,亲热得像是失散多年的兄弟,硬要将他往主位上让。
“将军威震天下,当坐此位!”
吕布嘴上推辞,脚下却毫不客气,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主位之上。刘备则恭敬地坐在了侧席。
张飞站在堂下,看着这一幕,双拳攥得咯咯作响,一张黑脸涨成了猪肝色。若不是关羽的手一直死死按在他的肩膀上,他恐怕早已冲上去,将那方天画戟连同吕布的脑袋一起劈碎。
看着刘备的谦恭,张飞的愤怒,吕布的得意。
糜竺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悄然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委员长那封信里的第一步,成了。
这头最凶猛的虎,已经被推到了曹军的面前。
……
与此同时,邺城,“熔炉”营地。
高顺结束了一天的“旁听”,独自走在回营房的路上。
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这几日所见所闻,像一柄重锤,将他脑中那套根深蒂固的世界,砸得支离破碎。
一名教导官从他身旁走过,正欲离开。
高顺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等等。”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教导官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高顺沉默了许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口中的‘人民’……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