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熔炉”营地里,只剩教导官王诚的营房还亮着灯。
灯火昏黄,将他俯身在案牍上的影子,拉得很长。门外,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
王诚正在整理白日里收上来的阵亡士兵家属抚恤名单,用炭笔在一张张麻纸上,核对着名字与籍贯。
门轴,发出轻微的,被压抑的“吱呀”声。
一道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
王诚抬起头,握着炭笔的手停在半空。
是高顺。
这位陷阵营主将,就站在门口,一半身子在光里,一半身子在阴影里。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损的战甲,仿佛那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皮肤。
他站了很久,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王诚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将手中的炭笔,轻轻放回了笔架上。
终于,高顺迈开了步子。
沉重的战靴,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走到王诚的书案前,没有坐下,只是低头看着桌上那些摊开的,写满了名字的麻纸。
王诚做好了再次被冷言相对的准备。
“高将军,有何见教?”他平静地开口。
高顺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从那些陌生的名字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王诚的脸上。那双曾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混杂着疲惫、挣扎与茫然的复杂情绪。
他喉结滚动,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在组织一句对他而言,无比艰难的话。
“我……”
他只说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在与内心某个顽固的东西做最后的搏斗。
“我只想知道,”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传到了王诚的耳中,“那些在战场上,被你们杀死的陷-阵营弟兄……”
他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们的尸骨……他们的家人,你们是如何处置的?”
问出这句话后,高顺的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微微晃动了一下。
王诚愣住了。
他设想过高顺可能会提出的任何问题,或是求死,或是辱骂,或是试探。
他唯独没有想到,高顺在经历了这么多天后,第一次主动开口,问的不是自己的前途,不是吕布的下场,而是那些已经战死的,敌人的身后事。
王诚的身体,下意识地坐直了。
他脸上的平静,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所取代。
他站起身,对着眼前这位阶下之囚,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高将军,”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意,“你问的,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原则问题。”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高顺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但是,”王诚的话锋一转,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会立刻将你的问题,原封不动地,呈报委员长。”
高顺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王诚的眼睛。
他想从那双年轻的眸子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敷衍与虚伪。
但他没有看到。
他只看到了一种绝对的郑重。
他明白了,他这个看似异想天开的问题,在这里,真的被当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那股支撑了他半生的,名为“忠义”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彻底碎裂。他不再是那个只知愚忠的吕布部将,他只是一个在为自己袍泽的“魂”,寻找一个安放之处的,普通人。
他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
“……好。”
一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说完,他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了门外的黑暗之中。
王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立刻转身,取过一张全新的麻纸,用最快的速度,将高顺的问题一字不差地誊写下来,用火漆封好。
“来人!”
一名卫兵推门而入。
“八百里加急,立刻送往邺城,亲手交给委员长!”
……
子时,邺城。
李峥刚刚处理完西线送来的军报,正准备歇下。
陈默拿着那封从“熔炉”送来的急信,快步走进书房。
李峥拆开火漆,展开麻纸。
昏黄的灯火下,他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字,沉默了许久。
他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事情,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沉寂的夜色。
许久之后,他转过身,对陈默说道。
“准备车马。”
“天亮后,我要亲自去‘熔炉’。”
“回答高将军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