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沙尘,抽打在点将台的旗杆上,发出猎猎声响。
张郃按着剑柄,站在台上,目光扫过下方。
台下,是两拨泾渭分明的士兵。
一半,是他熟悉的旧部。他们站得笔直,甲胄虽已换新,眼神里却还带着一丝属于降兵的,压抑的沉默。
另一半,则是眼神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的赤曦军老兵。他们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悍气,那不是骄横,而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自信。
这就是委员长给他的“特殊部队”。
一名穿着干部服的年轻人,快步走上点将台,在他面前三步外站定,行了一个军礼。
“张将军,我是本次随军的教导官,王诚。”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半分谄媚,也没有丝毫畏惧。
“此战,战前的动员,战中的鼓舞,以及战后的抚恤,将由我负责。”
张郃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戎马半生,从未听过军中还有这种官职。指挥打仗,向来是主将一言而决,何时需要一个专门负责“动员”和“鼓舞”的人来指手画脚?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适应,像一件穿惯了的贴身铠甲,被人硬生生塞进了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知道了。”他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目光越过王诚,投向远处那张巨大的军用沙盘。
半个时辰后,临时的指挥营帐内。
张郃用木杆指着沙盘上的一处山谷,沉声布置。
“敌军是乌桓游骑,其性骄狂。我意以旧部为前驱,佯装不敌,诱敌深入此谷。我亲率赤曦军主力,埋伏于两侧山腰,以强弓硬弩,一战而定。”
这是一个教科书般的诱敌之计,他用过不止一次,从未失手。
帐内几名旧部校尉,皆点头称是。
“我反对。”
王诚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营帐内理所当然的气氛。
张郃的目光,陡然变得冰冷,死死盯住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为何反对?”
王诚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走到沙盘前。
“将军此计,是以我军将士为诱饵。赤曦军的军规里,没有一条,是允许将士的性命,当做赌桌上的筹码。”
一名士兵代表也跟着站了出来,瓮声瓮气地说道:“王教导官说得对。俺们的命,是用来杀敌的,不是用来当鱼食的。”
张郃的胸口,一股怒火腾地烧了起来。
荒唐!简直是荒唐!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以小部之牺牲,换取全局之胜利,此乃兵家常事!
他正要发作,王诚却指着沙盘,继续说道:“而且,乌桓人虽骄狂,却不蠢。将军的旧部,士气未复,佯败极可能变为真溃。届时,我军侧翼暴露,伏兵反成瓮中之鳖。”
这后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张郃的怒火上。
他不得不承认,王诚说的是事实。
营帐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许久,张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烦躁。他第一次,在一个自己从未放在眼里的“文官”面前,感到了妥协的压力。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王诚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拿起另一根木杆。
“不诱敌,只索敌。”他点了点敌军可能出没的几片区域,“派出小股精锐,执行火力侦察。一旦咬住敌军主力,主力部队立刻从两翼穿插分割,将其阵型打乱,再行围歼。”
火力侦察?穿插分割?
这些闻所未闻的词,让张郃感到一阵阵的陌生和抗拒。
但他看着王诚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几名赤曦军老兵脸上那理所当然的神情,他知道,自己若强行推行旧法,这支军队,他根本指挥不动。
“……好。”
一个艰难的字,从他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就按你说的办。”
次日,战斗在黎明时分的旷野上打响。
张郃立马于山坡之上,看着远方的战局,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震撼。
他看到,王诚和那些教导官,根本不在后方,而是冲在阵列的最前沿。他们没有挥刀,却比挥刀更可怕。
“为了身后的父老!为了分到手的田地!”
“同志们!冲锋!胜利属于人民!”
在那些简单直白,却又充满了煽动性的口号下,赤曦军的士兵像疯了一样,眼中再无恐惧,只有一种狂热的战意。他们以小队为单位,灵活地穿插在乌桓人的骑兵阵中,用精准的攒射和悍不畏死的冲锋,将对方搅得人仰马翻。
更让他震惊的是,他那些士气不振的旧部,在被这种气氛裹挟之下,也跟着发出了嘶吼,端着长矛,主动迎向了那些曾经让他们闻风丧胆的胡人骑兵!
战场之上,士气,竟真的可以转化为最恐怖的战斗力!
就在乌桓人的阵型被彻底打乱,首尾不能相顾的瞬间。
张郃那双属于顶尖将领的眼睛,猛地亮了!
战机!
“传我将令!”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全军左翼,向此地突进!右翼,从后方包抄!给我把他们,像扎口袋一样,死死扎住!”
他将自己浸**了半生的阵法指挥,与赤曦军那野蛮生长的灵活战术,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一个凌厉无匹的钳形攻势,瞬间成型!
黄昏时分,战斗结束。
张郃走在遍布尸骸的战场上,脚下的泥土被鲜血浸透,变得黏稠泥泞。
此战,以极小的代价,全歼来犯之敌三千余人。
这是一场无可挑剔的大胜。
王诚走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水囊,脸上沾着血污和尘土。
“张将军,你指挥得很好。”
张郃接过水囊,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清水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熄他内心的灼热。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看着那些正在打扫战场,将战友的尸体小心翼翼抬走的士兵,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对这支军队,和它所代表的一切,产生了敬畏。
战报如雪片,飞回邺城。
府衙之内,一片振奋。
李峥却只是平静地将战报放下,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目光越过北境的烽火,落在了西面。
并州。
他对身旁的沮授,轻声说道。
“郭嘉的计策,不会只有一招。”
“西边的那头狼,也该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