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原属袁氏的官营纺织一厂。
空气里飘浮着一股尘土、生麻与汗水混合的怪味。高大的厂房内,数十台织机零散地摆放着,大部分都蒙着一层灰,蛛网在机杼间若隐若现。
只有寥寥几名女工,有气无力地坐在织机前,动作慢得像是在打发时间。
甄姬一身朴素的布裙,走进这片昏暗与沉寂之中。
她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却没能激起半点波澜。
女工们只是抬起眼皮,麻木地瞥了她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角落里,几名穿着绸衫,腰间挂着钥匙串的旧管事,正聚在一起,用一种审视的,带着几分轻蔑的目光,打量着这位新来的“署长”。
“哟,甄女士来了。”为首的刘管事皮笑肉不笑地迎上来,“这地方又脏又乱,您金枝玉叶的,可别污了裙角。”
甄姬没有理会他话里的刺。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闲置的织机,扫过墙角堆积如山的、处理得乱七八糟的麻料。
“厂里,有多少人?”她问。
“在册的有三百多号人吧。”刘管事撇了撇嘴,“不过您也瞧见了,愿意来上工的,也就这么几十个。大家伙都等着府衙开恩,发点稀粥活命呢。”
另一名管事阴阳怪气地补充道:“可不是嘛,干多干少一个样,来这儿费那劲儿干嘛。”
甄姬依旧没有动怒。
她只是走到一台织机前,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粗糙的机身。
“带我看看账册,还有库房。”
接下来的三天,甄姬没有再对任何人发号施令。
她只是看。
她看堆积如山的账册,看库房里那些被鼠虫啃噬的原料,看女工们脸上那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她甚至搬了个小凳,就坐在一名最年长的织工旁边,一坐就是半天。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如何将一根根麻线,织成粗布。
到了晚上,她便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屋子,就着一盏油灯,在一张粗糙的麻纸上,用炭笔飞快地写着什么。
第四天清晨。
一张白纸告示,贴在了纺织厂最显眼的大门上。
所有的女工,无论上工与否,都被要求前来集会。
刘管事等人抱着手,站在一旁看热闹。他们倒要看看,这位贵妇人能玩出什么花样。
甄姬站在一张充当高台的木箱上,手中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她没有说那些空洞的道理,只是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清晰、平静的声音,宣布了新的规矩。
“从今日起,纺织一厂,废除‘大锅饭’。”
底下的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
“改为‘计件酬’。”
“何为计件酬?”甄姬的声音提高了几分,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清。
“很简单。织布,按匹算钱粮。织得越多,拿得越多。”
“每织成一匹合乎规矩的麻布,可得粟米三斗,铜钱二十文。上不封顶!”
轰!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一匹布三斗米?真的假的?”
“俺一天要是手快点,能织小半匹,那一个月下来……”
“二十文钱!俺还能给娃扯块新布做衣裳!”
那些原本麻木的眼神里,第一次燃起了一团名为“希望”的火苗!
刘管事脸上的讥笑,僵住了。
他想开口反驳,说原料不够,说规矩不合。
可甄姬根本没给他机会。
“布料的优劣,亦有奖惩。”
“每月,由所有织工共同推选出三名‘织巧手’,所织布匹最佳者,额外奖粮一石!”
“若有人以次充好,滥竽充数,第一次申饬,第二次扣罚工钱,第三次,驱逐出厂,永不录用!”
“所有规矩,白纸黑字,就贴在这里。由我亲自监督,每日清点,绝无偏私!”
说完,她从木箱上走下,径直走向一台空着的织机。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坐了下来,学着那几日所见的模样,开始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摆弄起那些机杼和丝线。
她用行动告诉所有人。
她不是来当监工的,她是来和她们一起,靠这双手,挣出一碗饱饭,挣出一份活路的!
死寂之后,是疯狂的爆发!
第二天,天还没亮,纺织厂的大门前,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三百多名女工,一个不落,全都来了!
沉寂了数月的厂房,第一次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机杼声!
那声音,日夜不休,像一曲最激昂的战歌!
女工们像是疯了一样,眼中再无半分懒散,只有对粮食和铜钱最原始的渴望!她们互相追赶,暗中较劲,生怕自己落后于人!
甄姬也没有闲着。
她白天跟着老师傅学习纺织技术,晚上则核对账目,清点产量,规划原料。她那双原本养尊处优的玉手,很快就磨出了水泡,又结成了硬茧。
短短半个月。
纺织一厂的产量,翻了三倍!
布匹的质量,更是远超从前!
当第一个月的工钱和粮食,堆成小山,实实在在地发到每个女工手上时,整个工厂都沸腾了!
一名年轻的妇人,抱着一袋沉甸甸的粟米,跪在甄姬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署长……俺……俺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粮啊!”
刘管事等人,早已没了踪影。据说,他们因为试图在原料账目上做手脚,被甄姬查出,直接送去了民众庭,等待公审。
甄姬站在人群之中,看着一张张喜悦的脸,听着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感谢,她那张清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灿烂的笑容。
这种亲手创造价值,改变他人命运的成就感,远比任何华服珠宝,都让她感到满足。
她证明了,自己不是一件货物,不是一个花瓶。
她是一个,能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站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
与此同时,邺城府衙。
一份关于纺织一厂的报告,和一封来自徐州的加密信件,几乎同时被送到了李峥的案头。
他先看了甄姬的报告,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这颗种子,发芽了,而且长势喜人。
随后,他拆开了那封来自徐州的信。
信是用一种特殊的药水写就的,需用微火烘烤,字迹才会显现。
信的落款,是徐州首富,糜竺。
信的内容很简单。
曹操已征调徐州大半粮草,运往兖州前线,以备北伐。刘备虽心有不甘,却因兵力不足,不敢公然违抗。
而驻扎小沛的吕布,因粮草被克扣,已数次派人与刘备交涉,双方关系,剑拔弩张。
信的末尾,糜竺只问了一句话。
“若徐州乱,将军可愿南顾?”
李峥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一缕青烟。
他的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
一下,又一下。
他知道,那把准备点燃中原的火,已经找到了第一颗,干燥而易燃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