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627 第88章 朕有钱,但朕不能给你 为盟主S赎,

……

薛国观当然没有资格在御案上写字。

他胆子再大,朱由检再有汉祖之风,也不能如此坏了君臣规矩。

最后,还是朱由检喊了个小太监,在大殿之中,为薛国观搬来了一套桌椅。

于是,薛国观就在这乾清宫的暖阁之中,开始了他人生中最刺激,也最荣耀的一场考试。

考官,是当今天子。

题目,是京师修路。

时间,是一个时辰。

而朱由检,则施施然地坐回了御案之后。

恰好,高时明已经将那部厚厚的《皇明经世文编》取了回来。

朱由检趁着这个空档,正好细细地看上一看。

他要看看,这大明朝的精英文臣们,平日里,究竟是如何思考,如何做事的。

然而,这一看之下,朱由检的眉头,便紧紧地锁了起来。

首先,这部所谓的《经世文编》,居然是按人编纂,而非按事编纂。

这就意味着,倘若他想快速了解“开中法”这项国策,在历朝历代是如何演进,如何修补的。

他竟需要将这厚厚的一整部书,从头到尾翻上一遍,才能从各位名臣的奏疏、策论之中,勉强拼凑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其体系之混乱,查阅之繁琐,简直令人发指。

而第二个问题,则比第一个问题,更加致命。

原来,当初郭允厚那份通篇只讲方向,不谈细节的“理财十策”,并非孤例。

这个时代的文臣策论,有着极其鲜明的时代特色。

那便是,通篇皆是高屋建瓴的宏大方略,是各种措施的简单罗列。

至于这些措施在推行之时,具体的实施细节是什么?

可能会遇到哪些问题?应该如何应对?在不同的地方,面对不同的人情世故,又该如何随机应变?

这些最关键的内容,却往往是语焉不详,付之阙如。

朱由检叩动桌面,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后世看明末这段历史时的一些疑惑。

同样是裁撤兵员,为何袁崇焕在辽东能裁,而到了崇祯二年,那位在蓟镇的倒霉蛋(好像姓王?),却一裁就裁得边防洞开,引得后金入关?

如此看来,这根本问题,不就在于这些奏疏策论之中,那些没有写出来的细节吗?

在这个时代,任何外派做事的官员,其成功与否,便极大地依赖于“人”的因素。

朝廷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这位官员天纵奇才,到了地方之后,能够因势利导,灵活应变。

因为他所有能从前人经验中获得的,仅仅是方向性的指导,而极度缺乏细节性的建议。

同样的治国十策,张居正来做和孙之獬来做,能一样吗?!

以此观之,国家大事尚且如此,地方治理,恐怕更加不堪。

一个知县,初到地方,两眼一抹黑。

地方上有哪些豪强?他们之间是何等人情关系?应该如何一一着手剪除?又要如何避免他们暗中勾结,鼓动生事?

这些,策论都不会写。

朱由检甚至可以想见,就算天上真的掉下来几百个廉洁奉公,一心为民的知县。

到时候他将他们外派出去。恐怕,最终能真正做出事情来的,也不会太多。

一半以上,怕不是还是要被地方上那些盘根错节的胥吏、士绅所架空,所欺瞒。

有意思……

朱由检放下手中的书册,抬起头,看向那个已经停下笔,正躬身侍立的薛国观,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事情虽然在中间出了点小小的意外,但终究,还是回到了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轨道上来了。

既然这个时代,缺少一本《大明优秀公文500篇》。

那么,就由朕来开这个头吧。

而你薛爱卿的这篇策论,就当做这本指南的开篇之作吧。

不管你是不是最后能当上宰相,名垂青史你估计是板上钉钉了!

……

薛国观站在原地,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自信。

虽然只有一个时辰,但他今日,却仿佛如有神助。

文思泉涌,下笔千言。

整整一篇策论,他洋洋洒洒,列出了九条对策,最后又苦思冥想,强行凑出一条,终成“十策”!

其中无不鞭辟入里,直指核心,条条切中时弊,句句发人深省。

他相信,这绝对是他此生平,写出的最精彩的一篇策论!

然而,御案之后的朱由检,内心却是波澜不惊。

果然。

一模一样的策论风格。

通篇都是高屋建瓴,没有半点细节。

朱由检毫不怀疑,如果真的就按这份策论去做,以薛国观的才干,他一定能在做的过程中,慢慢琢磨出各种细节,最终将事情办成。

但这,却成不了他想要的“优秀公文”。

唐宋有古文运动,但这涉及到儒家的思想阵地,他不打算这么快触碰这块禁脔。

但先在朝中,搞一场“公文运动”,却是正当其时。

朱由检沉吟片刻,将那份策论轻轻放下,开口问道:

“薛爱卿,朕且问你,如今国库空虚,内帑紧张,时间、钱粮、人手,都极其有限。”

“这京师内外十六门,一共十六条大街,你打算,先修哪条,后修哪条?”

薛国观内心飞速急转。

修路之事的起源、东林入京的时间推算,各条大街的地理位置、繁荣程度、**意义……无数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不过片刻之间,他便已有了答案。

“回陛下,臣以为,当先修朝阳门大街,其次是宣武门与崇文门大街。其余各处,可暂且发动地方火甲,先以土路平整即可。”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

果然,细节都在这些聪明人的脑子里,只是他们不屑于写在纸上罢了。

朝阳门,乃京师东面城门,往东再去就是通州,而通州则是连接着漕运。

修好这条路,既是对漕运做一点小提速,也是做给那些即将通过运河入京的东林党人看的。

某种意义上,修路这事,有一部分本质上是“政绩工程”,为的就是给东林们一点小小的“阉**撼”。

而宣武门外,多是官员府邸;崇文门外,则是商贾云集之地。

将这两条路列为第二优先级,分别对应官、民两个群体,亦是应有之意。

(p.s下图就是要修的三条路,我用比例尺算过,大约7.2里,1296丈。)

“很好。”朱由检再问,“若以十月初一,十一月初一为限,这两个期限,工程大约能进展到何种程度?”

薛国观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

“回陛下,此事……此事微臣尚不知晓,需得下去之后,仔细查档调卷,盘算之后,方能知晓。”

朱由检不置可否,再次追问:

“修路之中,若逢有中官、勋贵、外戚、巨商之家,侵占道路,阻碍施工,你,要如何处置?”

这个问题,正撞在了薛国观的本行上。

他精神一振,朗声道:“陛下,此事易耳!按《大明会典》所载:‘凡侵占街巷道路而起盖房屋及为园圃者,杖六十,各令复旧。其穿墙而出秽污之物于街巷者,笞四十。’有法可依,臣自当依法办事!”

朱由检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了然。

薛国观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那股子依法办事的底气,瞬间就泄了。

他尴尬地笑了笑,补充道:“当然……国朝如今法度松弛,此等严法,恐不可突然施行。”

“臣之意,可先行文通告,晓谕全城。而后,再抓几个不长眼的典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其余人等,则可酌情,令其出钱配赎即可。”

朱由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做此事,不必顾忌任何人。”

他顿了顿,突然想起自己那奇葩的岳父大人,语气幽幽地说道:

“哪怕是朕的至亲国戚,到时候犯了事,也自有朕为你担着。你,且放手去做便是。”

薛国观心中一热,连忙拱手称是。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完,皇帝的下一个问题,便又接踵而至。

“人手、劳役、工料、监察、反贪、巡视、保养……”

朱由检一连串地问了下去,问题一个比一个细,一个比一个刁钻。

薛国观一开始还能对答如流,但渐渐地,他心中那些早已成竹在胸的腹稿,便不够用了。

有些问题,他只能默默记下,冷汗,已经再次浸湿了他的后背。

这一番连珠炮般的问答下来,薛国观那颗因为写出“十策”而无比乐观的心,早已是烟消云散。

他被问得头脑发昏,只觉得眼前这位年少的君王,仿佛不是一个养在深宫中的皇帝,而是一个在地方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老吏!

终于,朱由检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问题。

“如你前面所说,人手可用劳役,暂且不计。然则,工匠之薪酬,石板之用料,这两项,约莫需要多少银两?”

薛国观轻轻地松了口气。

这个问题,恰好就在他的准备范畴之中。

他恭敬地回答:“回陛下,此事尚需工部仔细核算。但臣以过往修路之费估算,朝阳门、宣武门、崇文门三条大街,共计一千三百余丈,若要尽数铺上石板,用银,恐在三十万两到四十万两之间。”

哟!还挺贵!

朱由检的眉毛,轻轻一扬。

不过,这个数字虽然巨大,但却也符合他的认知和基本逻辑。

毕竟若是京城的石板路当真便宜,也不会两百多年来,都未曾好好铺过了。

他看着薛国观,缓缓问道:“这笔钱,你打算如何解决?”

薛国观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道:“不知……内帑之中……”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坦诚的笑容。

“薛爱卿乃是朕倚重之人,朕也就不必瞒你。发完登极赏银之后,内帑之中,尚余一百三十万两。”

薛国观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一百三十万两!足够了!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绽放,朱由检便抬起手,轻轻打断了他。

“但是,这笔钱,朕不能给。”

薛国观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但他也没有感到太过意外,毕竟,明朝皇帝向来将内帑视作禁脔,贴补九边军饷都无比肉疼,更何况用来修路。

他正要开口,说出自己原本准备好的备用方案。

却见朱由检摇了摇头,继续开口说道:

“这不是朕吝啬。”

“朕富有四海,天下之财富,莫不为朕所有。朕又怎会吝啬这区区四十万两银子呢?”

——此乃朱由检之谎言。

他认真地看着薛国观,神情诚恳,话锋却是一转。

“此事,其实与方才所论之政弊,如出一辙,可称之为‘财弊’。”

“内帑本为支付在京官员俸禄而设,历经百年变迁,如今却只发武官俸禄,又兼着给各处边军发赏,早已是一笔混沌烂账。”

“至于外廷,常盈库、太仓库、节慎库、光禄寺库……各库之间拆解挪用,皆为填补边事漏洞,其中之权责不明,舞弊丛生,又不知凡几了。”

薛国观听得悚然一惊。

他何等敏锐,几乎是瞬间,就从皇帝这几句看似不经意的话语中,嗅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味道。

——这新君,竟还想整顿财政!

朱由检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只是浅尝辄止,点到即收。

“况且,这京中修路,终究不比辽东边事,其所惠者,不过京师一地之民。”

“若拿南方各地上贡而来的金花银,去填这个窟窿,终究说起来不甚好听。”

“是故,此钱,朕非不愿拿,实乃不能拿也。”

“……不知爱卿,可还有别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