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薛爱卿认为,此局当作何解?”
来了!
这正是他薛国观今日冒着奇险,也要赌上身家性命所求的终极一问!
修路不过循吏小术,治政才是通天大道。
他薛国观所求,岂是区区修路之功!
他强压下内心的狂喜与激动,深深一揖,声音因为情绪的奔涌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字字清晰。
“回陛下,若仅以修路论,事在人为。”
“陛下只需委臣为巡城御史,另赐一道敕书,则工部、顺天府、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皆可听臣节制。”
“诸事虽杂,臣有把握,数月之内,必让京师街道,焕然一新!”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
以雷霆之势,集权于一身,快刀斩乱麻。
然而,朱由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我君臣,皆知今日所论,早已不止于修路。”
薛国观努力克制住狂喜的心情,尽量维持平静的语气,继续开口道:
“陛下圣明。若欲以此为始,扭转政弊,则当使事权归一。”
“臣请陛下下旨,将工部都水司、五城兵马司、乃至锦衣卫修路通衢之权,尽数并入工部虞衡司。”
“臣则自愿请任工部虞衡司郎中,为陛下厘清权责,再造规章!”
这就不仅仅是要修路了,还要动祖制,要裁并机构了。
大明延续两百年,祖制真不是没动过,但这等侵吞各方利益的操作,着实少见。
薛国观已是在这事上赌上了自己的性命前程。
只要他在这个事情上证明了他的能力,自然能够在更往后的新政改革中分得更大的事权和话语权!
——至于新政?
哪怕朱由检一句话都没说过,但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这位新君必定会发起新政,只是不知道从何而起罢了。
可他等来的,依旧是朱由检的摇头。
那笑容依旧挂在嘴边,只是这次,多了一丝玩味。
“都给事中乃是清贵之职,下一步外放便是三品参政,留于京中,亦是四品京堂。区区一个工部郎中,不过正五品而已。”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
“朕若如此安排,岂不是要教天下人以为,朕苛待臣子,刻薄寡恩了?”
薛国观猛地抬头,正色道:“为国事,何惜此身!区区官阶品级,臣,视之如浮云!”
他言辞恳切,目光灼灼,似乎要用这番忠诚,打动眼前的君王。
朱由检凝视着他,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看不透薛国观这番话,究竟是肺腑之言,还是又一次的**表演。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朱由检缓缓转身,踱步至屏风之前,那里还挂着他方才为了梳理思路而写下的几个大字。
他伸出手指,在那些墨迹上轻轻划过。
“兵马司、顺天府、工部虞衡司、工部都水司、锦衣卫……”
他一个一个地念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考校身后的臣子。
“薛卿,我们不妨将这百余年积攒下的诸多情弊,都暂且抛开不谈。只回到国朝之初,回到这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他的手指,在屏风上轻轻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
“你以为,这修桥补路,清扫沟渠之事,在最初,最应该由谁来做?”
这个问题,完全不在薛国观的意料之中。
国初之时?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史书上的记载,祖制里的条文,一一闪过。
国初,此事归于工部虞衡司。
可是……陛下刚刚才否定了自己去虞衡司的提议,答案显然不是这个。
那会是哪个部门?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屏风上的那几个衙门,如同一个饥渴的学子,在字里行间寻找着圣贤的微言大义。
兵马司?主兵事,不对。
锦衣卫?主侦缉,更不对。
工部……工部……
他的目光在“工部”二字上反复逡巡,却始终觉得不对。
突然,一道光亮如同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的视线,猛地从“工部”二字上挪开,落在了那个他从一开始就下意识忽略了的名字上。
顺天府!
薛国观的内心一抖,头一次感觉到事态超出掌控。
但为什么呢?凭什么呢?
他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试探的语气,轻声问道:
“陛下……难道是……顺天府?”
朱由检终于笑了。
他猛地一抚掌,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回荡在大殿之中。
“然也!正是顺天府!”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薛国观,那眼神中,带着一种智珠在握的欣赏。
“修路清沟,乃地方民政。纵使京师之地,亦应归属地方。”
“此等事务,不由地方父母官——顺天府尹去做,又该由谁去做?”
朱由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论断。
“可你再想想,为何这本该是地方民政之事,最后却会归于六部?”
“乃至后来叠床架屋,增设机构,也始终是在六部和锦衣卫的圈子里打转,再也跳不出来?”
这个问题,比之前那个更加深邃,更加直指核心。
薛国观呆立当场,冥思苦想,额头上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一个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却又被他一一否决。
是啊,为什么?
这似乎是自太祖皇帝定下规矩之后,就理所当然的事情。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事事由六部直管,岂不比一个区区顺天府要稳妥得多?
可……可为何陛下会如此发问?
过了许久,他终究是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只能颓然一叹,躬身道:“陛下,国朝定制,似乎向来如此。臣……臣驽钝,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冷笑。
国朝定制?朱元璋懂个屁的顶层设计。
他将双手负于身后,在原地缓缓踱步,大殿中的气氛,随着他的脚步,变得愈发凝重。
突然,他开口了,问的却是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薛爱卿,韩非子有云:‘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此言,你怎么看?”
薛国观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却隔着一层厚厚的窗户纸,怎么也看不真切。
他只能依着本心,恭敬回道:“陛下,此乃治国之至理名言。不历州郡,不知民生之艰;不掌部务,不知国计之难。若身在翰林,长于清谈,一旦身居高位,对天下之事,总会疏于其细。”
说到此处,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心中猛地一惊,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望向朱由检。
他看到,皇帝的脸上,正带着一种“正是如此”的恶意笑容。
朱由检一拍手,朗声笑道:“这不就是了!”
“国朝之初,首重六部,监察御史秩满九年,方有资格升任一部主事,何其艰难!”
“可为何到了如今,朝堂之上,莫不以翰林清谈为贵,以六部实务为浊流?”
“如今的三位阁老,哪一个不是走的翰林-詹事-礼部-入阁的路子?
“究竟为何会如此呢?为什么清贵之路总要胜过做事之路呢?”
朱由检步步紧逼,一连串的发问,如同重锤,狠狠地敲在薛国观的心上。
薛国观站在原地,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他不敢答,也答不上来。
因为他已经隐隐预感到,皇帝将要说出的,是一个何等惊世骇俗的答案!
朱由检没有等他回答,他也不需要薛国观回答。
他自顾自地朗声说道,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回响。
“正是因为翰林院日讲、经筵,乃是近臣,是清贵之职,常年伴于君侧,易得圣心!”
“而真正俯首案牍,处理繁杂庶务的六部,反而沦为了无人问津的浊流之官!”
“京中尚且如此,地方则更甚!朝中诸公,有几人愿意外放为官?又有几人不视外放为畏途?”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炬,直视着薛国观。
“朕来问你,若无今日之事,你这刑科都给事中,下一步升迁,无非是京中四品京堂与外放三品大员两个选择。”
“——薛爱卿,换做你,会作何选择?”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尖刀,将残酷真相剖得血肉具现。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答案,不言而喻。
朱由检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心中幽幽一叹。
人情如水,总是顺着最低的阻力流淌。
一流的人才,都涌去了翰林院,在经筵日讲上挥斥方遒,博取一个“清贵”之名。
二流的人才,在六部、科道之间辗转腾挪,谋求一个京堂之位。
三流的人才,或者斗争失败的人,才会被外放为巡按,巡抚,去往地方积攒资历,但也始终谋求再次入京。
那么,真正治理百姓的知府、知县呢?
剩下的,不就只有那些科举失意,才干平庸的三甲进士,或是靠着捐纳上位的举人了吗?
“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拿捏出来的悲哀。
“可是如今的大明啊,僻里乡间的灾患,早已远胜于中枢朝堂的弊病啊!”
薛国观的脑门上,热汗蒸腾。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明白了这位年少的君王,这番对话背后,究竟是何等宏大,何等恐怖的图谋!
他进宫之时,所求的,不过是借着修路之事,归并机构,集中事权,为自己捞取一份晋身的资历。
他甚至!
他甚至臆想过,或许这位新君根本就不懂得其中纠葛!
那他干脆糊弄了事也就罢了。
谁曾想这位陛下,想的,却赫然是……要扭转大明立国以来的人才流向,要重塑整个王朝的**规则!
这是何等滔天的大事!
朱由检缓缓踱步,回到屏风之前,他拿起朱笔,在那三个他早已圈出的字上,狠狠地,又画上了一个圈。
“顺天府”。
“是故……”朱由检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薛国观,一字一句地说道:
“欲治京师,当从顺天府着手!”
“欲治大明,则必先断此清贵之路,改以事功为先!”
他大步上前,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薛国观的手。
那双少年天子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力量。
“薛爱卿,朕方才所言,宰相必起于州部……”
“那么……”他的声音里,带着殷切的诚恳和期盼。
“你想当这样的宰相吗?”
这句话粗暴直白,毫无含蓄。完全不遵守这个时代的官场规则、君臣秩序。
然而薛国观却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脑门,烧得他浑身战栗,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地便要挣脱,便要下拜,便要叩首,以表达自己那无以复加的忠诚与激动。
可皇帝的双手,却如同一对铁钳,将他牢牢握住,让他动弹不得。
他只好竭力地躬下身子,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微臣……”
一开口,那声音的沙哑与干涩,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才用尽全身的力气,继续说道:
“微臣……不敢奢望宰辅之事!只请为陛下,为顺天府事!臣必为陛下,治此百里之地,使之焕然一新!”
“好!”
朱由检闻言,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说不出的畅快与欣慰。
“好!朕今日起,终于要有朕的包龙图了!”
他牵着薛国观的手,如同牵着一位久违的知己,大步走到御案之前。
他亲手摊开一张崭新的白纸,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臣子,朗声道:
“那么,就请朕的第一位顺天府尹,为朕,也为这京师百万生民,重新写下这‘修路’之案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