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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山的山风比析津府的霜寒更厉三分。那风从西面广袤的戈壁滩上席卷而来,裹挟着沙砾与碎石,狠狠抽打在将士们冰冷的铁甲上,发出噼啪碎响,如同怨鬼的低泣。天地是灰黄浑浊的色调,日头悬在西天,被翻滚的尘云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大块狰狞模糊的阴影,笼罩着贺兰山东麓那片如同巨大坟场般的平原。
这里,便是西夏以倾国之力选定的决死战场——“黑石口”。视野之内,几乎看不到泥土的本色,只有铺天盖地、仿佛亘古不变的西夏军阵!
二十万!
不是辽国那些松散的部族联军,而是西夏党项人压箱底的精锐!青唐羌人的长矛如荆棘丛林,铁鹞子(西夏最精锐重甲骑兵)人马俱披漆黑重甲,人马皆只露一双森冷的眼眸,排成数个巨大的钢铁方阵,那甲叶碰撞的声音汇成低沉而持续的地鸣,敲打着每一个宋军将士的心脏。更骇人的是,在军阵后方,被数十头高壮如小山的河西牦牛缓缓拖曳着前行的,是西夏引以为傲的“泼喜军”利器——一门门粗大笨重、闪烁着青铜幽光的旋风水炮(旋风砲,西夏抛石机)、以及数量惊人的、用粗木与铁箍紧紧束缚着的管状火器!那是西夏工匠汲取了宋、辽乃至西域回鹘火器技术的“神火飞鸦”,尚未点燃,但那密密麻麻黑洞洞的炮口,已经指向了宋军的方向,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硫磺硝石混合油膏的气味。这些才是西夏真正的撒手锏,是大夏国主李乾顺面对凌泉倾国之师最后的、也是最凶狠的獠牙!
黑色的肃杀洪流覆盖了整个西面的地平线!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压得人胸口发闷。肃立着的西夏士兵面容刻板,眼神麻木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彪悍和决绝。
凌泉的十万大军,在东侧列阵。墨黑的重甲如铁潮般铺开,长枪如林,同样森严,同样带着吞噬一切的气势。然而,在对方那种依托地利、数量绝对碾压且已显露狰狞獠牙的战争凶器面前,即便是百战老卒,眼底深处也藏着一丝难以驱散的阴霾。
“呜——呜——呜——!”
凄厉如同野狼哭嚎般的号角声猛地从西夏军阵中炸响!没有试探,没有叫阵!那声音就是屠戮的命令!瞬间,如同天崩地裂!
“轰!轰!轰!!!”
最先发出怒吼的是西夏中军的“神火飞鸦”!沉闷如大地咆哮的巨响撕裂了凝固的空气!无数团带着浓烟烈火的巨大铁疙瘩拖着刺耳的尖啸,如同地狱飞来的流星火雨,狠狠地砸向宋军前阵!
“隐蔽!!”凌泉的亲兵统领陆寒目眦尽裂,嘶吼声响彻整个军阵!但人的反应如何快得过疾飞的炮弹?
“嘭!!!”一个最前端的盾阵中央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烂西瓜,瞬间炸裂!破碎的木屑、扭曲的金属、混合着碎裂的肢体和爆开的血雾猛然向四周迸射!巨大的冲击波直接将周围数十名士兵掀飞出去!紧接着,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在前沿阵地猛然炸开!浓烈的硝烟、刺耳的惨叫、焦糊的皮肉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宋军严密如墙的军阵,瞬间被撕开了数道猩红的巨大伤口!
“咚!咚!咚!”几乎在火器轰鸣的同时,沉重如鼓点的脚步声如同地狱魔神的喘息!西夏左翼,那数以千计的铁鹞子重骑如同被驱赶的钢铁洪流,轰然启动!开始是沉重的慢步,继而越来越快!沉重的马蹄踏在地面上,大地都在颤抖!那黑色的重甲覆盖之下,连人带马只露出凶戾的眼睛,排成的冲击阵列越来越密,越来越快,最终化为一片摧毁一切的、带着死亡锐啸的钢铁风暴!朝着被炮火蹂躏得一片混乱的宋军前阵,发动了毁灭性的凿穿冲锋!
而在宋军右翼,如林的青羌长矛正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配合着铁鹞子的冲锋稳步压上!西夏的獠牙,在这一刻尽数显露,要以最凶狠、最暴烈的方式,将凌泉的十万大军彻底碾碎、埋葬在这片名为黑石口的死亡谷地!
战争从一开始就直接进入了最惨烈的屠杀阶段!
“稳住!!!弓弩手!!三轮仰射!正前方铁鹞子!!”陆寒的声音因为嘶吼和硝烟变得干涩沙哑,但依旧穿透了嘈杂混乱。帅台之上,凌泉一身墨黑重甲如山岳般矗立,冰冷铁面之下的目光,鹰隼般死死盯住前方那片如同血肉磨坊的战场。爆炸的火焰映红了他冰冷的铁甲,浓烟滚滚模糊了视线,但他眼神锐利如刀锋,丝毫没有为前阵惨烈的伤亡所波动。他看到铁鹞子黑色洪流冲破炮火间隙的烟柱,看到重甲长矛组成的森严之林步步紧逼。西夏的战术意图很清晰——以火器撕开阵线,铁骑粉碎前阵,长矛彻底分割包围,绞杀!
帅台一侧,一个精瘦矮小的、穿着油腻工装、脸上沾满煤灰的汉子正弯着腰,紧张地在几个亲兵举着的厚重方盾后捣鼓着什么。他是“铁炉房”的总管,绰号铁三爷,也是凌泉从江南一路带到北地、最信任的军工头子之一。他面前是一大堆形状极其怪异的、由细长铁管、粗布蒙皮、柳条藤框和巨大皮囊组成的部件,看起来既不像兵器也不像战车。
“大……大帅!还……还要多久?!那铁鹞子再压前二十丈,咱前头那几个旅就全崩啦!”铁三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和煤灰,急得嗓子都劈了叉。
凌泉没有回头,他的声音透过铁面传来,冰冷沉肃,如同冰层下封冻的河流:“三息。告诉他们,准备点火!”
铁三爷手一抖,不敢再问,立刻扑向一个巨大的、被黑布覆盖的箱笼,猛地掀开盖子!里面露出了十多个形状古怪、如同烧开了水的粗陶茶壶、但又以铁链铁管连接着青铜罩子的圆肚铁炉子!炉子口还散发着微弱的橘红光晕和烘烤空气的灼热感!
“点火!点火!!听见没有!大帅令!三息之内全点起来!豁出命也得点起来!”铁三爷的声音尖利,整个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猫,扑向第一个铁炉旁边待命的工匠!
随着铁三爷尖锐到变调的嘶吼,一排早已守候在帅台后方掩体后的工匠们,如同点燃引线的火药桶般轰然行动起来!他们穿着厚重涂满防火泥浆的皮围裙,动作带着机械般的效率和对某种巨大压力的恐惧。一个个迅速掀开身边那些包裹着厚厚油毡布的箱笼!
露出来的,不再是黝黑笨重的蒸汽铁炉,而是一口口如同巨大倒扣铜钟的筒状物,只是底部连接着更加粗壮的铁管,管口此刻正对着一个安装在巨大藤条筐上的铁皮“肚子”。
一个脸上烙着深深疤痕的壮硕工匠——人称疤脸老吴,是“铁炉房”最顶尖的烧火工——他眼神凶狠决绝,猛地拔掉铜钟顶部一根黄铜插销,毫不犹豫地将一根缠着厚厚油布条、顶端滋滋燃烧着火苗的长铁钎,狠狠捅进了铁钟腹部预留的、早已被烧得通红的圆孔!
“嗤——轰!!!”
一声如同太古凶兽濒死前喷吐出的巨大、沉闷的爆响!一股粗壮得不可思议、翻滚着浓黑煤屑与剧烈水汽混合物的烟柱,猛地从铁钎**的孔洞中喷射而出!带着焚烧空气的咆哮和滚烫的碎屑!巨大的声浪和喷射气流将猝不及防的疤脸老吴狠狠往后掀了个趔趄,他油布条包裹着的整条胳膊瞬间被灼伤燎焦,皮肤一片赤红起泡,剧痛让他发出野兽般的惨嚎!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点火!”
“点火!!”
“快!”
随着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命令,那些粗壮的铜钟腹内一个个被点燃!!“嗤轰——!嗤轰——!嗤轰——!”十数道巨大的、翻滚着黑烟和水汽的炙热气柱,如同地狱火山猛然苏醒喷发!疯狂地灌入连接着藤筐下方巨大铁皮气囊的粗大管道!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
铁皮“肚子”剧烈地鼓胀起来,如同充血的巨兽心脏!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绷绷”声!
伴随着黑气白烟的狂猛喷吐,地面上,那几个巨大的、用涂满桐油和鱼胶的厚实粗麻布缝制而成、呈巨大水滴形状的“气囊”,如同被吹大的猪尿泡,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鼓胀!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柳条藤框也在气囊下方巨大的拉力作用下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解开固定索!快!”铁三爷的声音如同被拉长的钢丝,尖锐刺耳!
掩体后的亲兵们用巨大的斧刃疯狂劈砍连接着藤筐底部的、手腕粗的牛筋固定索!
“砰!崩!”绳索接二连三地崩断!
就在第一口铜钟被点燃的十息之后!
第一个束缚被彻底解除的巨大藤筐,在那股灼热膨胀气体猛烈的、狂暴上冲的巨大力量牵引下,猛地挣脱了大地的束缚!拖曳着底部那口仍在疯狂喷吐着黑烟和白气、如同癫狂锅炉一样的铁炉子,还有铁炉旁边被皮带死死绑在藤筐上、早已被熏得满脸漆黑、牙齿格格打颤的死士—— 如同挣脱囚笼的巨怪,向着灰蒙蒙的、被硝烟遮蔽的天空,直冲而上!速度越来越快!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整整十八个由粗糙藤条编织、挂着巨大皮囊气囊、底部悬吊着喷火怒吼“锅炉”和瑟瑟发抖死士的怪异之物,挟裹着震耳欲聋的嘶鸣和滚滚浓烟,从宋军帅台后方的掩体群中冲天而起!如同从地狱深渊里挣脱出来的十八头带着铁肺喷吐毒烟的远古翼龙!拖着长长的、翻滚不息的烟柱,以一种原始却极其震撼的姿态,悍然撕裂了被爆炸与惨嚎充斥的天空!
黑石口战场上所有的厮杀、爆炸、惨叫,仿佛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时间陷入了短暂的、诡异的停滞!
无论是正在前方顶着箭雨砍杀、为每一个呼吸而挣扎的宋军士卒;
还是驱动铁鹞子战马、眼看就要突破宋军阵线、满眼即将收割敌人头颅的狂热西夏重骑;
甚至是在炮阵后方,刚刚点燃一窝蜂箭引线、嘴角刚勾起残忍笑意的西夏泼喜军炮手哈桑……
所有还活着、还有意识的人,全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忘记了头顶可能落下的流矢和炮弹!忘记了身边倒下的袍泽和敌人!忘记了杀戮的本能!
数十万道目光,不分敌我,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操控着,齐刷刷地、不由自主地昂起头颅!将目光投向那片被烟尘和死亡笼罩、原本属于弓箭与苍鹰的领域!
那是什么?!
“腾格里(天神)啊!” 一个年老的西夏军官失魂落魄地张大了嘴巴,喉头滚动着恐惧的呻吟,手中的弯刀“哐当”一声掉在脚下。
“妖魔!是宋人的妖法!!”惊恐的嘶喊如同瘟疫般瞬间在西夏前阵蔓延开来!信仰天神的党项人,面对这超越理解、直冲苍穹的可怕造物,原始的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勇悍!
恐惧!纯粹的、无可比拟的巨大恐惧!像无形的冰水瞬间从脚底板冲向天灵盖!炮手哈桑脸上的狞笑瞬间扭曲变形!他刚刚点燃了一架“神火飞鸦”,正期待看到对面血肉横飞的美景,却被这从天而降的、喷吐着黑气铁烟的“铁鸟”吓得浑身汗毛倒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身体僵直如同被冻结!
一个冲在最前面的铁鹞子重骑,面甲下的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瞬间充血,眼球几乎要瞪裂出眼眶!他胯下的河西战马更是发出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嘶鸣,被天上十八个巨大阴影覆盖的恐惧所支配,完全违背了千锤百炼的战场本能,前蹄猛地扬起!硬生生刹住了冲锋的势头!后续的马匹猝不及防,铁链相撞,人仰马嘶!原本严密如墙的冲锋阵型瞬间乱成一团!
混乱如同石子投入水中扩散的波纹,由内而外开始蔓延!西夏中军的巨大压力,在面临这从未有过的未知恐怖时,终于发生了致命的动摇!军心浮动!
而宋军一方,短暂的呆滞之后,是陡然爆发的山呼海啸般的狂喜与呐喊!
“升天了!咱们的鸟!升天了!!”
“是天兵!将军请来的天兵!!!”
“神威!杀啊——!!!”
原本被西夏炮火和重骑冲锋压得抬不起头、几乎绝望的宋军前阵,如同被注入了烈性的兴奋药!残存的盾牌再次被高高举起!沾满血污的长矛再次刺出!气势如同海啸般汹涌高涨!在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呐喊声中,向着被“铁鸟”震慑而陷入混乱停滞的西夏铁鹞子,竟发动了有组织的反冲锋!一时间,被压制的防线竟然顶住了!
“目标!敌方炮阵!!”陆寒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因为狂喜和剧变而变得扭曲,“看到了吗?!给老子干翻那些喷火的‘乌龟壳’!”这是对空中那些同样惊魂未定、被巨大气流颠簸得东倒西歪、却又被腰间特制皮索牢牢捆在藤筐边缘的死士们下达的命令!
天空中,巨大的轰鸣声、刺耳的破空声、滚烫蒸汽喷发的嘶吼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地狱!一个叫王二虎的死士,牙齿因为剧烈的颠簸而互相撞击,发出“格格”的响声,他死死抱住身前藤筐的边缘,手背上青筋暴起。刺骨的寒风混杂着滚烫的水汽和浓烈的煤烟味道,疯狂地灌入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每一次藤筐的剧烈摇晃或倾斜,都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要从喉咙里颠倒出来!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之近!
然而,就在这种非人的折磨中,王二虎充血的双眼中猛地迸发出野兽般的凶光!他看到了!下方如同蚂蚁般渺小的西夏泼喜军阵地!那些黑洞洞的炮口!是它们刚刚撕裂了他前排兄弟们的躯体!
“二虎!点火!点火呐!!”旁边藤筐里一个老兄弟撕心裂肺的吼叫穿透了风噪!
王二虎猛地低头,看向藤筐底部那个卡死在铁架上的、填塞了厚厚麻布引信的铁皮罐子!罐子底部伸出一个铜制的、粗糙但极其稳固的金属钩爪!
下方!
哈桑刚从那最初的、几乎冻结灵魂的惊恐中稍稍挣扎出来一点清明。他抬头看着天空中如同跗骨之蛆般飘荡盘旋、越压越低的巨大阴影。那喷吐的黑气像极了地狱魔龙的吐息!内心的恐惧再次猛烈升腾!他张大了嘴巴,想吼叫炮手们镇定,想命令他们调转炮口朝天上射!那宋狗弄的什么妖魔!打下来!把它们打下来!!
然而,就在他张开嘴、声带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指令的千钧一发之际——
他看到!天空中一个悬挂在藤筐底部的黑点……似乎……燃起了一线极其微弱的橘黄色亮光?
那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翻滚的风中顽强地向下延伸!
“不——!!”哈桑的脑神经如同被铁钳狠狠掐断!极致的恐惧凝固了他的表情,瞳孔中只剩下那一点带着绝对死亡威胁、急速放大的火星!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用尽全身力气的、非人的惨嚎!这声音甚至盖过了炮阵的轰鸣!
他的身体猛地想要向后扑倒!
但,太迟了!
就在哈桑扭曲的面容映满了那点疯狂下坠的橘黄光芒的刹那—— 一个沉重的、散发着浓烈油腥臭气的巨大铁皮罐子,如同被天神投掷下的地狱火种,在王二虎决绝目光的注视下,在铁皮罐子顶端那点疯狂燃烧的引信的引导下——
精准地!
带着死亡审判般的精准!
狠狠砸在了西夏泼喜军中央位置、那口刚刚装填完毕、炮膛尚温、炮口黑洞洞指向宋军前阵的最大的一尊“神火飞鸦”的……巨大青铜炮管口边缘!
铁皮罐口在剧烈撞击下瞬间破裂!内里盛满的、极度粘稠、被点燃的黑色猛火油如同流淌的地狱岩浆般,顺着炮管滚烫的内膛,带着炙热黏稠的火焰,瞬间灌注下去!!
在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放慢了千百倍。炮手哈桑脸上绝望的惨嚎定格成一个扭曲的面具;周围炮手惊恐转身欲逃的动作凝固在半空;炮口残留的一缕硝烟还在微微飘散;而罐中流出的、剧烈燃烧着的猛火油液体,则散发着金红刺目的光芒,如同黏稠的鲜血混合着液态火焰,沿着青铜炮管内壁那粗粝的膛线,以某种诡异而炽热的缓慢姿态,一点一点地……流淌下去!
然后!
死寂被打破!无声的画面陡然变成毁灭的交响!
“轰——————!!!!”
一股比之前任何炮击都要沉闷狂暴、蕴含了纯粹毁灭能量的巨大爆炸火球,自那尊西夏引以为傲的重炮炮膛深处,猛然炸裂开来!如同一朵瞬间绽放的地狱红莲,中心呈现刺眼的亮白色,向着周围迸发出恐怖的冲击波和无边的橘红烈焰!整个巨大的青铜炮管如同被巨力从内部撕裂的烂茄子,瞬间扭曲变形、片片碎裂迸飞!周围的辅助支架、炮盾、堆积的火药桶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轻易撕碎、抛起!站在炮位附近,包括刚刚发出非人嚎叫的哈桑在内,十数名西夏精锐炮手连哼都没哼一声,身影在爆闪的强光中如同烈日下的积雪,瞬间汽化!只余下浓烟中扭曲灼热的金属残骸、一片狼藉焦黑的深坑,以及被爆炸巨力掀飞到半空、燃烧着坠落下来的破碎人体、残破肢体和内脏碎块!血腥焦糊气与浓重烟尘冲天而起!
这只是一个开始!
“轰!轰隆!!哗啦!!!”
紧接着!天空中的死士们看准机会!引信燃尽的铁皮罐子如同索命的乌鸦,接二连三地精准投掷下来!有的砸中了另一门神火飞鸦的炮身,巨大的爆炸将其原地掀翻,滚烫的炮管将后面的牛车引燃!有的一头扎进堆积如山的火药桶堆里,引发了更恐怖的连锁殉爆!一团团的火球伴随着雷鸣般的巨响接连不断的在西夏炮阵核心区域炸裂开来!猛火油溅射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无法扑灭的地狱火海!
浓烟!巨响!碎裂!喷涌的火焰!
整个西夏大军引以为傲、赖以撕开宋军阵线的炮兵体系,瞬间陷入了可怕的混乱与崩解!黑红的火焰吞噬着一切,喷吐着灼热的铁屑和浓烟!哀嚎声、爆炸声、绝望的嘶喊混杂在一起!西夏泼喜军苦心经营的炮阵,在仅仅数个呼吸的时间里,化作了一片扭曲、燃烧、浓烟滚滚、人间炼狱!致命的远程獠牙,被无情地打断!
“杀啊——!!!!”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决堤的洪流,从宋军军阵中发出!刚刚因“铁鸟”冲天而士气大振的宋军步卒们,趁着西夏炮阵崩溃、前线铁鹞子阵脚混乱之际,在各级将领疯狂的嘶吼声中,如狼似虎般发起了更加凶猛的反扑!
然而,凌泉并未被天空奇兵暂时得手和地面反攻的景象迷惑。他冰冷的目光如同鹰隼,始终穿透混乱的战场烟尘,死死锁定着那支开始转向、试图后退收缩回中军本阵的西夏核心精锐——被严密保护着的李乾顺的王驾行营,以及行营前方那面如林屹立、依旧整齐未曾动摇的最后屏障——由兴庆府禁军组成的长矛重甲步兵方阵!
“给那些飞天的弟兄发信!”凌泉声音沉稳,如同铁石碰撞,“最后三轮!猛火油罐!全砸!砸向……那里!”他覆甲的手指如同长矛,笔直地刺向硝烟缝隙中、那面明黄色的龙纛(天子大旗)!
与此同时,凌泉微微侧头,对身边一个全身笼罩在不起眼的玄色皮甲里、身形如猿猴般精悍的亲兵低声吩咐:“告诉张铁锤,放那些‘闷雷’!”
“是!”那亲兵低哑应命,身形一晃,如同一缕青烟般消失在帅台边缘。
片刻之后,在宋军帅台后方更隐秘处的一片低矮土丘坡后。土块松动,几个临时挖掘的坑道口被扒开。数十口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状似水缸的粗陶瓮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瓮口被厚厚的黄泥死死封住,只留一根极粗的、还在嗤嗤冒烟的引信!
绰号“张铁锤”的爆破队头领,此刻眼神炽热,脸颊肌肉因为过度紧张兴奋而微微抽搐。他亲自抱起一口沉重的陶瓮,在一个小队成员的帮助下,将其费力地塞进一架特制的大型重型床弩(弩炮)的发射凹槽内!
“**!让那些党项**尝尝什么叫‘隔山打牛’!校准!”张铁锤低吼着,脸上带着疯狂的狞笑。
沉重的床弩被迅速调整角度,巨大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绷紧声,弩臂如同凶兽蓄满力量!
“放——!”手臂猛地挥下!
“嘣——!!!”
巨大如同攻城锤砸墙的沉闷声响起!那口沉重的陶瓮“闷雷”被强大的弹力高高抛射入半空!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穿过混乱的战场上空,朝着远方西夏中军后方、那片被严密保护的皇帝行营方向狠狠砸落!
天空中的死士也收到了旗语命令!王二虎咬紧牙关,忍着强烈的眩晕感和狂风的撕扯,拼命将最后几个沉重的猛火油罐点燃引信,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前方那面被众多旗帜和重甲卫士簇拥着的、依旧倔强飘扬着的明黄龙纛方向,狠狠抛投下去!
黑红色的火光在地面与天空同时炸裂!闷雷与火罐交织成一片毁灭的死海!
战场陷入前所未有的疯狂胶着!
“哐——!!!”
沉重的兴庆府东门铁闸,在夕阳如血的余晖中,在城内城外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大量簌簌落下的积年灰尘,终于轰然坠落!巨大的铁闸门重重地砸死在包铁的厚重门轴上,溅起一片呛人的烟尘!
在城外,是潮水般退却、却又在城门口拥堵成一团的西夏残兵败卒,他们仰望着熟悉的城郭,却只能隔着一道铁闸,发出绝望的哭嚎与捶打。在城内,是仓惶关上最后一道门户、如同困兽的守城军民,他们透过门闸巨大的缝隙,看着城外一片狼藉的尸体和远处仍旧在升腾的宋军黑烟“铁鸟”,眼中充满了末日般的绝望与恐惧。
这一道铁闸落下,如同巨斧斩断长蛇,将西夏二十万大军的败兵之路彻底斩断。城外的哀嚎是绝望者的挽歌,而城内的压抑则是恐惧者的祷告。兴庆府这西夏的明珠,一夜之间,从铁血沙场变成了绝望的牢笼。
帅帐之内,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与尘土气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凌泉半身浸在巨大的木制浴桶中,古铜色而布满疤痕的精悍躯体在微浊的水面下若隐若现。温热的水流漫过肩背酸胀的肌肉,却丝毫无法洗去骨髓深处的疲惫与紧绷。他闭着双目,头颅微仰靠着桶壁,布满老茧的右手搭在桶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一道新添的、几乎深可见骨的刀疤边缘。
沉重的脚步声踏过帐外地上的碎砾和凝结的血块,没有丝毫停歇,直冲帅帐门口!
“将军!”侍卫统领陆寒那嘶哑、因持续呐喊而几乎破裂的声音带着一种反常的急迫,竟连最基本的帐外通禀礼数都顾不上了!他猛地掀开厚重门帘闯入,冰冷浑浊的浴帐气息混着血腥汗味扑面而来,陆寒却浑然不觉。他脸色是死人般的青白色,双手死死捧着一个用火漆重重封印、外层还捆扎着几道浸透了黑紫色干涸血迹的防水油布的细长密信筒!那筒身粘稠冰冷,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石混合的死亡味道,筒尾赫然插着三根代表着最高加急等级的墨黑乌鸦尾羽!他的身体因为急速奔跑和某种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微微颤抖着,每一步踏在地面的皮靴都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水。
“何事?”凌泉并未睁眼,只是搭在桶沿上的右手拇指,停止了摩挲伤疤的动作。声音低沉平稳,像深潭无波的水面。
“汴……汴梁!六百里加急!至……至高紧急!”陆寒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气,“是……是陈冲侍卫长亲自……亲自带来!他……他浑身是血,说完这句话……就……就栽倒了!太医说……不行了!” 陆寒双手颤抖着将那个裹着油布和血污的密信筒高高举起,如同捧着千钧重物。
凌泉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那双锐利的眸子里瞬间翻腾起冰冷无情的浪涛,所有的疲惫、所有的肌肉松弛感瞬间消失,浴桶中的身体在哗啦的水声中下意识绷得如同拉满的铁弓!整个帅帐的空气仿佛在刹那间降至冰点!
“念!”凌泉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冰锥子,森然刺向陆寒。
陆寒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剧烈滚动,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撕开那层染血的油布。粗粝的布条被撕开,露出里面更小一号的赤铜密信筒。他动作笨拙却异常快速地旋开筒盖,从中抽出几页薄如蝉翼却又异常坚韧的宫廷特用暗花黄麻纸,纸页边缘还被筒内的蜡封浸得湿润。他摊开纸页,声音发涩发颤,如同念诵着冥府的讣告:
“……绍圣二年……冬十月戊子朔……吾皇神宗皇帝陛下……龙驭……上宾……” 陆寒的声音艰难地在这里停顿,念到“龙驭上宾”四个字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脸颊肌肉抽搐着。
帐中的空气彻底凝固!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耶律舞手中的棉帕无声滑落在地。
“……太子……太子于枢前继皇帝位……改元……元祐……” 陆寒的手指死死捏着信纸,指节青白,“尊皇太后……权同听政……罢……罢免同平章事司马光……门下侍郎吕公著……翰林学士范纯仁、吕大防……右仆射苏辙……及其党三十七人……另擢……”
当那几个名字如同冰雹般砸下,尤其是“元祐”二字入耳时,凌泉搭在浴桶边缘的手指猛地一曲!坚硬的指甲深深抠入了厚实的杉木桶壁之中!硬生生刺入近半寸深!木屑无声飞溅!
黄麻纸上的字迹似乎在陆寒手中扭曲变形。信的后半段是关于新帝赵煦(哲宗)大力扶持**骨干,如章惇、曾布、蔡卞等人入主中枢,清算旧党势力,朝局风云突变的详尽描述。每一个名字,每一次职位调动,背后都预示着汴京城内一场前所未有的朝堂地震,足以撕裂他凌泉在朝堂苦心经营安插的无数明桩暗线!
然而,这一切都模糊了。
凌泉缓缓地从浴桶中站起!巨大的水声哗啦作响!水流顺着他紧绷的、刻满风霜的肌肉线条淌下。他赤足踩在冰冷湿滑的毡毯上,一步步向前。
东方!那是汴梁的方向!
帅帐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