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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的那场猝然爆发的大火与血腥动乱,虽然在辽国禁军的疯狂反扑下被强行镇压,如同被暴雪覆盖的疮疤,表面凝固了一层冰冷的寒霜,内里却仍在溃烂。它留给辽国宫廷的,绝非仅仅是宫殿焦梁、御道血污的狼藉,更是一场深入骨髓、摇动国本的惊骇地震。火光染红了皇城的夜穹,那浓烟仿佛凝成了实体,死死扼住了辽国中枢的咽喉。
天祚帝耶律延禧在残留着浓重焦糊气的宫室内暴跳如雷,镶金嵌宝的玉带狠狠砸在地上裂成数截!然而咆哮与摔打发泄过后,面对的是国库几近掏空、仓廪被焚毁近半的冰冷现实,以及地图上如同沸粥般此起彼伏、打着各式叛旗的叛乱——女真完颜部的劫掠越来越嚣张,迭刺部的仇杀蔓延过半州,被煽动起来的室韦、乌古、敌烈诸部如同草原上最疯狂的狼群,撕咬着辽国早已脆弱不堪的筋骨。每一处烽火,都在无情地抽干这头曾经睥睨北疆的苍狼最后一丝气血。
南院……或者说凌泉占据的南京析津府?天祚帝眼中射出的怨毒几乎要将地图烧穿!可他清楚,此刻别说调集重兵南下讨伐那个鸠占鹊巢的恶狼,就连拱卫上京道的军力都已捉襟见肘,焦头烂额!暴乱的余威犹在,流窜的叛逆需要剿灭,焦躁的各部需要安抚……辽国的利齿,只能徒劳地噬咬着自身内部的脓疮,无暇他顾。一道隐含无限憋屈与恨意的旨意,将本就虚弱的南方军力,再度抽筋拔髓般调往各处救火。
接到密报的凌泉,只是在那张巨大的、标注着无数红蓝箭头的辽国地图前,冷眼旁观。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地图上南京所在的位置。力量?时机?他需要的是更深的内耗。一封以特殊火漆密封的指令,如同一只悄无声息的墨绿色毒蛛,沿着秘密的网络疾速北上——
“火勿熄,风勿止,待狼烟漫野时。”
指令的终点,是隐匿在阴影深处、始终忠诚执行着任务的耶律南仙。她知道该怎么做。上京的风虽然暂歇,但那被她亲手点燃的星星之火,该以更巧妙的方式,蔓延成草原上足以烧尽所有精力的燎原之势。北辽这架庞大的战车,必须永远地陷在自身泥淖里,为他凌泉西进的铁蹄扫清道路、牵制阻碍!
塞外的寒风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上京那场滔天大火留下的焦糊气息尚未散尽,凛冽的空气却已如无形巨手,再次将南京析津府的天空死死按在一片铅灰之中。枯枝碎雪被风席卷着打在王府高耸的墙面上,发出细碎密集、令人心烦意乱的敲击声,如同无数细小的亡魂在不甘地叩击着生者的大门。
王府深处,那座温暖得近乎窒息的暖阁内,熏炉喷吐着过分浓郁的安息香气,试图驱散所有阴冷,却只徒劳地混合成一股更加腻人的甜朽味道。凌泉披着一件半旧的玄色貂裘便袍,斜倚在铺着厚厚熊皮的短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小巧的、以整块墨玉镂空雕出狼噬日月图案的兵符。榻旁的矮几上,一只玲珑剔透的天青色冰裂瓷杯里,琥珀色的稠厚药汁早已凉透,散发出浓烈苦涩的余味。榻前,燃尽的烛泪在白铜烛台上堆叠如霜,凝望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耶律舞的发髻早已松散,几缕汗湿的乌发粘在光洁饱满的额角,更衬得肌肤如玉。她只松松地裹着半幅银狐轻裘,赤裸精致的锁骨在昏沉的光线下泛着蜜色的柔光,整个人如同初春微雨后绽尽所有香气的海棠,疲惫却透着一种被彻底占有的满足感,像藤蔓般缠绕在凌泉半敞的胸怀里。一根纤细光洁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他紧实胸廓上描摹着那狰狞醒目的疤痕轮廓。
“大人……”她的声音带着纵情后的沙哑慵懒,如同融化的蜜糖,“那西夏……听说极西蛮荒之地,风大沙多,能把人的脸都吹糙……听说那里的女子……”她突然收声,轻轻咬住下唇,带着一丝试探和细微的醋意,眼波流转着望向身侧。
榻边,她的胞妹耶律菲蜷伏在一张厚实的雪豹皮上,同样精疲力竭。她像是初生的小鹿,微微颤抖着,将白皙温玉般的脸颊枕在凌泉结实的小腿上。墨色长发如同破碎的绸缎泼散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形状极优美的下颌弧线,以及紧闭眼睑下微微泛红的细密睫毛。昨夜极致的欢愉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此刻在姐姐的尾音中,她长长的睫毛却如同受惊的蝶翅般剧烈颤动了一下,鼻息也骤然急促了起来,温热的吐息拂过凌泉的腿侧肌肤。
凌泉的拇指在那枚冰凉的墨玉兵符上缓慢地捻动,指尖感受着狼牙雕琢出的锐利边缘。窗外呼啸的风声隐隐传来,敲击木牖,仿佛遥远战场上铁马冰河的召唤。耶律舞话语中那点细微的醋意和试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甚至未能激起他心湖丝毫的涟漪。他另一只手掌正缓缓**着耶律菲散落在他膝头的如瀑青丝,力道带着几分掌控意味的粗砺感。菲儿似乎被他弄疼了,细弱的抽气声中夹着一丝破碎的呜咽,又更像是渴求更多爱怜的呻吟,她下意识将脸颊更深地埋进他腿间温热的肌理中,身体在他掌下微微扭动,曲线惊心动魄。
“‘……听说那里的女子’如何?”凌泉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纵欲过后独有的沙哑磁性,如同沉睡雄狮喉间的低吼,听不出喜怒,却自然地截断了耶律舞的话头。他目光并未离开兵符上狼口中吞噬的那轮冰冷圆月,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一点凹陷下去的玉壁,仿佛在确认某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耶律舞微微一窒,眼底那点小性子和醋意在对上凌泉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时,如同被冷水浇熄。她很快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掩盖住一闪而逝的羞惭和更深的恐惧,将柔软的身子更用力地贴近他火热的胸膛,声音放得更软更低微,带着讨好般的顺服:“妾……妾是怕她们没规矩,伺候不好爷的身子骨儿……不像我们姐妹俩……”她伸出丁香小舌,讨好似的**过他胸前那道最显眼的、蜈蚣状的旧疤边缘。
“规矩?”凌泉短促地嗤笑一声,如同寒夜里冰棱碎裂。那笑声中却蕴**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指下的动作陡然加重了几分,用力将耶律菲散乱的长发向后梳去,动作粗暴,不容抗拒,仿佛那不是温香软玉,而是准备牢牢勒紧的缰绳。菲儿痛得低呼一声,被迫扬起优美的玉颈和下巴,脸颊脱离了他腿间的温暖庇护。她被迫睁开眼,那双因昨夜哭泣而微肿的桃花美眸惊惶地看向凌泉,湿漉漉的,如同误入陷阱的惊鹿,对上他扫来的、不含一丝情欲只有纯粹审视意味的冰冷目光,吓得浑身一颤,所有呜咽都死死堵在了喉咙深处。
“进了我凌泉的军帐,”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寒冰的钢珠,撞击在暖阁沉闷的空气里,“只有我的规矩。”他的目光在那玉雕兵符与耶律菲因恐惧而微微张开的樱唇间短暂流连了一瞬,眼底翻腾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暴戾热流——一种属于无垠的杀伐征途,一种是对眼下这被彻底征服的柔媚躯体的绝对掌控权。
就在这时,厚重的锦帘无声掀开一道缝隙,一丝冰冷的空气瞬间入侵了这片暖香沉溺的小天地。凌泉的贴身亲兵统领陆寒,像一尊覆满了白霜的黑色铁塔立在门口,目不斜视,声音低沉浑厚,穿透了室内的慵腻:“将军,大军集结毕。苏……苏娘子在前厅,说帐目交割已毕,送将军出征。”
那两个字——“帐目”——如同一盆带着冰碴的雪水,突兀地浇在耶律舞姐妹耳中。苏月白。那个南朝商贾女子。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无形的威压和冰冷的针芒,瞬间刺穿了弥漫在她们与凌泉之间那点仅存的、摇摇欲坠的靡靡氛围。
耶律舞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缠绕在凌泉身上的手臂也下意识地微微松开了一点。耶律菲的反应更为直接,方才因恐惧而扬起的下颌迅速低垂,纤长浓密的睫毛飞速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想要立刻将自己藏匿回那片带着凌泉气息的温暖阴影里,但那粗砺的大手依旧紧紧掌控着她的头发,令她动弹不得。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屈辱感和对这个名字深入骨髓的恐惧,无声地爬满了姐妹俩雪色肌肤上尚未消退的醉人红晕。凌泉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紧贴着他皮肤的耶律舞,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前厅不再是昨夜那场盛大而最终被血腥惊变的晚宴场所。今日只有肃杀和等待出征前的沉寂。巨大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从高窗透进来的灰白天光,森寒冷硬。空气中只剩下皮革、铁器微带锈蚀的气息和火盆偶尔“噼啪”爆出的星火残响,在空旷的厅堂里异常清晰。
苏月白静静立在大厅中央,仿佛一株生长在断崖畔、迎着霜风的寒梅。她换掉了那些奢华繁复的皮毛锦缎,身上只有一件深青色、质地厚实挺括的茧绸直裰袍子,腰间束着寸许宽的墨色牛皮板带,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线,也显出几分不输于甲胄的利落。长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挽成圆髻,只用一枚样式极其简洁的乌木扁簪固定住,再无半分珠翠。那张即使在长途跋涉与北方风沙中依旧显得过份明净的脸上,脂粉全无,仅余下眼眸深处那片沉静如万载玄冰的黑海,仿佛能映透这尘世间一切纷扰、野心与算计,又冷静地将一切情绪牢牢隔绝于深海之下。
她的目光平直地看向入口方向,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仿佛在审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账本,而今日她只是站在了其中一页至关重要的交接点上。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铁石交击。锦缎摩擦声响起,耶律舞姐妹,一左一右如同藤蔓缠附着乔木,紧随着凌泉高大沉稳的身影踏入前厅。她们已经换上了厚重华丽的貂裘大衣,雪白的风毛衬得那两张经过精心修饰、艳丽照人的面孔如同雪地里开出的并蒂牡丹,眉梢眼角甚至还残留着昨夜与今晨情热的余韵,刻意绽放出惊人的魅惑力,试图在这凛冽的空气中争得一席之地。然而,当她们踏进这个空旷冰冷的空间,迎头撞上苏月白那双平静无波、却又深不见底的眸子时——
就像滚烫的热油猛地浇在了千年冰山上!
耶律舞挽着凌泉手臂的手指不自觉地一紧,她挺直了腰背,微抬下巴,想要用那精心描画的黛眉和嫣红润泽的唇瓣勾勒出契丹贵女不容侵犯的骄傲。但苏月白的目光似乎并非落在她的脸上,而是穿过她精心构建的华美表象,直直地落在了她那兀自微微颤抖的、试图极力控制的指尖之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洞穿灵魂的冷冽重量。耶律舞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自己内心最深处的虚怯在瞬间被扒开、置于光天化日之下审视!刚升起的那点刻意为之的魅色骄矜,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殆尽,只剩下一种被钉在原地的僵硬寒意。
耶律菲更是感到一股刺骨的冰寒顺着脊椎直冲天灵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垂下原本刻意扬起的明媚笑靥,长长的睫毛如同垂死的蝶翅,剧烈而无声地扇动,试图遮住眼底无法自控流露出的惊惧。她的手甚至微微往后缩了一下,想要松开原本紧扣住凌泉袍袖的手指,仿佛那料子会烫手。苏月白站立的姿态明明纤秀,此刻在菲儿眼中却如同一座不可攀越、寒气森森的巍峨雪山,投射下的巨大阴影死死地压住了她的呼吸。一种源自本能的退缩,让她几乎忍不住想后退一步,躲进凌泉的影子里。
一个眼神,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无声掠过。
仿佛有一道无形又极其锋利的界限,在这个空旷的前厅里骤然成型。凌泉魁梧如山的身影两侧,左边是极致的香艳缠绵,右边却是彻底的寒潭冰封。界限两边,光怪陆离,彼此泾渭分明,又无声地进行着一次灵魂层面的碾压和慑服。空气仿佛凝固成胶质,流动着诡异的寒意。只有火盆里的木炭燃烧时细微的“哔剥”声,断续地响起,如同心跳的倒计时。
凌泉脚步沉稳地行至大厅中央,在苏月白身前七步之遥站定。他没有看身旁两位绝色的契丹美人。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一种复杂的、属于猎食者出猎前特有的幽暗光火,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征询。他沉默着,等待着。
苏月白姿态没有任何改变,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她只是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样东西——并非账册,而是一只比巴掌略长的扁平象牙小算筒。筒身为素面磨光象牙,只在两头各嵌了一圈极细的金箍,精致却质朴。她拇指与食指捏住筒身,极其熟练而从容地一旋一抽。
“啪嗒”一声轻响。筒盖开启,并未如常见的算筒那样倒出算筹,反而从里面抽出了一支由最上等的北地紫毫狼毛制成、笔杆亦是象牙质地、温润如玉的……毛笔!
这动作流畅、雅致,透着一种浸**商海数十载才能淬炼出的绝对精准与举重若轻。仿佛这并非一支笔,而是千军万马。她纤长的指尖捻着笔杆中部,动作轻柔而富有力量感,如同一位神射手精准地搭弦扣箭。在满厅肃杀凛冽的氛围中,这小小的动作竟带着一种令人心弦紧绷的仪式感,无声地宣告着某种更庞大、也更沉重的东西的归属与移交。
耶律舞姐妹的呼吸同时微微一窒,连带着眼角那点残留的烟视媚行都彻底凝固了。她们虽然不懂这紫毫笔所代表的具体意义,但苏月白那种绝对的、近乎凌驾于物外的沉静与掌控感,已经昭然若揭。
苏月白没有马上说话。她只是将这支笔,极其平稳地抬了抬,微微调整着角度,让笔杆在略显灰白的微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弧光。那紫毫的锐利锋芒,仿佛能割开眼前冰冷的空气,也割开所有虚幻的迷恋与算计。然后,她的目光终于动了。
微微向下沉落,并非落在凌泉脸上,而是精准地落在他左侧腰间。那里悬着一枚极其古拙无华的鲨鱼皮印章囊,皮面磨损得光滑,隐隐透出内里铜印的轮廓。
她的目光在那印囊上停留了只有极短的一瞬。短到可能连一个心跳的时间都不到。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流露,仿佛只是确认一个账册上早就熟稔于心的符号位置。
然后,她抬起眼眸,再次看向凌泉。平静无波,犹如深潭无漪。
没有繁复的交代,没有刻意的嘱托。
她只是极其缓慢,却又极其清晰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但那力度却重如千钧!
这个点头,是她对他此行所有军政部署的最高肯定,是对身后这混乱复杂的燕云之地所有潜在变数的一种绝对自信的打包票!是她苏月白——执掌整个南京府乃至辽国南疆庞大而隐秘商道命脉的女人,给予自己主君最简洁、也最无价的承诺!她不会说“放心”,她的点头就是最坚固的锁链,足以将这看似庞大混乱的基业死死钉在原地!
一切尽在无声之中!
凌泉眼底深处那抹因军国大事而引燃的、带着不确定性的暗火,在对上她这淡然一点的瞬间,如同得到了天地间最稳固沉浑的镇压之石。无声,却令一切躁动归于沉静。他绷紧的下颌线条微不可察地一松,嘴角勾起了一丝极其短暂、却裹挟着烈火与风雷、完全不同于方才与耶律姐妹厮磨时意味的狂悍笑意!
这一刻,无需言语!兵符在掌心温热,紫毫笔锋如指。此去千里,她是他身后永不陷落的铁壁铜墙!
凌泉猛地转身!玄貂大氅带起一道乌沉的影风,如同猛禽展开的羽翼,瞬间将身后的苏月白、暖香美人、空寂厅堂一同甩脱!大步流星,再不停留!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出征战鼓的第一声擂响,砸向洞开着的、风雪呼啸的大门!
“不……将军!……”
耶律舞几乎是下意识地惊叫出声,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哭腔,向前追了一步。暖香柔软的手指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抓了一下,只抓住一片卷动着尘埃的寒风。耶律菲更是身体一晃,想要扑出,却被苏月白方才那无形的、冰冷的界限死死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如山般给予她短暂庇护与极致欢愉的黑色背影消失在门口刺眼的白光中。
前厅深处,通往王府内宅的一道小侧门处。厚厚的防寒锦帘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
白芷裹着那身纯白无垢的狐裘,静静地立在那里,如同一座与风雪对峙的玉雕。她脸色依旧苍白如雪,昔日灵动顾盼的美眸此刻却是灰蒙蒙的一片空寂,失焦地“望”着声音消失的方向,仿佛什么也看不见,又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狐裘领口毛尖上细碎的银光在昏暗光线下微微闪烁,如同冻结的泪痕。在她身后,两个同样穿着素净灰衣的侍女无声垂首,大气也不敢喘。刚才厅中的一切喧嚣与离别,似乎都与这一角冰冷的、彻底的寂静绝缘。
就在凌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风雪的刹那,白芷那只一直搭在门框上、细瘦到几乎透明的指尖,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冰针刺透,剧烈地痉挛了一下。随即又死死扣紧冰冷的木框,指甲无声无息地刻进坚硬的木头里,留下几个发白的月牙印痕。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深入骨髓的虚弱与某种荒诞空洞感的冰冷气息,如同墓穴深处升起的寒雾,以她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她微微晃了一下,身后侍女惊惶地想要上前搀扶,却被她极其轻微、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动作制止。
雪。
析津府城西巨大的校场上。
十万!
那是怎样一片钢铁与血肉铸就的黑色森林?密密麻麻,整齐肃立!铁甲如林,鳞片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寒芒,延绵不绝,铺满了整个视野!长枪的锋芒朝天刺出,如同荆棘丛生的死亡金属森林!十万颗头颅顶着的兜鍪下沉重肃然的脸,眼神是狼的饥饿和鹰的专注!呵气成霜,在军阵上方蒸腾起一层浓厚的白雾!空气凝固到了极点,只有牛皮大鼓沉闷缓慢如巨人脚步般的“咚……咚……”声,一声声敲打在所有人心脏最深处!塞外的北风如同无数钢针刮过铁甲与皮肤,却撼不动这钢铁洪流一丝一毫的沉重与凝定!肃杀!
巨大的点将台上,凌泉已换上了一身仿佛由墨色金属铸就的全身甲胄!铠甲线条刚硬冷厉,肩吞狰狞的狻猊兽首,在风雪中喷吐着无形的煞气。他右手紧握腰间巨大的佩刀刀柄,冰冷的鲨鱼皮刀柄纹路深深硌入掌心肌理。
“传令!——”
他的声音如同沉雷碾过万顷冰原,经由台下数十传令亲兵同时接力吼出,声浪瞬间化作肉眼可见的气流,滚过钢铁森林!
“目标!——贺兰山!!!”
“轰!”——整个大地仿佛都被这十万颗心脏同时泵出的狂热战意撼动了!霜雪四溅!长枪阵如同收到指令的兽群,枪尖齐刷刷地倾斜向下!指向——西方!
“呜——————呜——————”
苍茫浑厚的牛角号声撕开风雪,如同太古巨兽的咆哮,声遏行云!这是死亡的信号!征途的起点!
“拔营——!”吼声震动云霄!
沉重的脚步如同闷雷,瞬间踏碎了冻结的大地!无数面战旗猛地展开!黑底金纹的巨大“凌”字在寒风中如同招魂的冥幡!猎猎狂舞!雪沫、烟尘如同惊涛骇浪般升起!十万人的庞大军阵,如同一条从冬眠中被彻底惊醒、挟裹着毁灭之威的黑色巨龙,开始启动它那沉重无比的骨架!朝着西方,那条被辽国牵制、却被西夏死死扼住的古老丝绸之路,碾去!
凌泉伫立在高高的点将台上,像一尊冰冷的钢铁雕像。风卷着雪粒狠狠抽打在他覆面的铁盔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他凝望着那如同黑色钢铁洪流般开始移动的庞大军阵,看着它一点点加速、碾碎一切挡在前方的冰棱积雪。就在军阵前锋已经完全展开、如同巨斧的锐利锋刃直指西方之时——
凌泉握着刀柄的右手猛地抬至胸前!然后——
极其隐秘地、用覆甲的三根手指在空中飞快地做出了一个如同拨弄算盘珠、又似在敲击某种神秘韵律般的复杂手势!
这动作快如闪电,融在猎猎的旗风和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里,除了远处几个隐在铁盔阴影下、同样一身漆黑重甲没有任何标记的重骑统领外,几乎无人能看清!
手势完成的刹那!
“哐当!轰隆隆——!”
如同重鼓擂破苍穹!一队数量约在千余、人马俱披着厚重黑色玄铁甲、沉默到令人窒息的重甲骑兵!如同从地狱深渊猛然撕开地缝冲出的冥府骑士!从校场边缘早已预备好的巨大雪幕之后轰鸣杀出!
他们的速度一开始并不算快,但那沉重得如同攻城锤般的马蹄踩踏大地发出山崩地裂的恐怖巨响,每一步落下都带着震碎心脏的恐怖力量感!这千余重骑没有与其他前锋部队汇入洪流,反而如同一个巨大而狰狞的楔子,带着摧毁一切的沉重与死亡意志,轰然刺入那滚滚向前的黑色洪流最核心的位置!
他们的出现,如同一枚最沉重冰冷的砝码落下,瞬间给那原本就气势磅礴的钢铁洪流注入了无法抗拒的、势必将一切阻碍都碾压成齑粉的终极惯性!
点将台上,凌泉最后一眼扫过那片已经被黑色军潮彻底吞噬的玄甲重骑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铁面下,嘴角勾起的,是毫无保留的、毁灭一切的暴戾弧度!
他不再回头,大步走下点将台。下方,早已备好的、一匹同样披挂着重铠、漆黑如墨油亮的龙驹神骏正焦躁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喷出两道粗大的雪白烟柱。凌泉翻身上**动作干脆利落,沉重盔甲碰撞之声铿锵作响。
“走!”
一个简短得如同刀锋切开的字眼。他一夹马腹!通体乌黑的巨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如同插上铁翼的凶兽,载着他冲出校场!
耶律舞姐妹站在王府专设的观礼高台上,只能看到远方那一片吞噬天地的黑潮,连凌泉在何处都无法分辨了。风雪模糊了天地界限,只有那无边的黑色在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向着西方蔓延、碾压。苏月白不知何时早已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观礼台上只有她们二人,裹在厚重的貂裘里,精致妆容下的面孔毫无血色,望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希望的滚滚铁流,只余下被彻底抛下的巨大空洞感和无边冷意。耳边只有王府高墙隔绝后、依旧隐隐透来的、震撼人心、足以碾碎梦想的巨雷般的马蹄轰鸣!
轰鸣声渐渐低沉、远去,最终被风雪的呜咽完全吞没。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空茫。仿佛刚才那庞大的力量洪流从未发生过,只留下两个被彻底抽空了魂魄的、绝艳却无比脆弱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