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执新宋:我在古代搞科技 第一百一十九章 燕云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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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风雪,与爪哇海上的热浪咸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南京析津府(今北京),辽国的五京之一,更是南院大王王府所在。城外的旷野早已褪尽了盛夏最后一点绿意,被无边无际、冻得发硬的白霜覆盖。枯草折断的声音如同碎骨,在无遮无拦的朔风里“咔嚓”作响,刺得人耳膜生疼。瓦蓝得近乎残忍的晴空下,几只寒鸦盘旋,哑哑的叫声落在王府高耸的朱漆大门、青灰色的厚重城堞上,更添几分塞外的肃杀与孤寂。

王府后堂暖阁里,炭盆烧得极旺,红罗炭闷燃着,散发出干燥、令人窒息的暖意,仿佛想用这点微弱的热量对抗窗外无孔不入的严寒。几缕阳光穿过厚厚的窗纸,昏沉沉地投**来,在浮动的尘埃和炭气中形成几道迷蒙的光柱。

凌泉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案后。案上堆积如山的文牍,像一片小小的、无声的战场。羊皮卷轴卷边泛黄,记录着军马草料所需粮秣的惊人数字;松烟墨迹淋漓的宣纸上,画着塞外几处新发现的铁矿脉络图,标注着开采与运输的路线纠葛;甚至还有几封粘着鹰羽、火漆印记诡异的密报,那是耶律南仙的人费尽心思送来的线报,关于上京道某些部落蠢蠢欲动的只言片语。

批阅了一上午,凌泉伸手揉了揉眉心骨节,那里像是嵌了生铁,又硬又酸。指尖的墨迹晕开了一点,沾在眉角,让他疲惫的面容更显出几分烦躁的憔悴。他抬眼望向窗棂。窗纸上映着庭中光秃秃的古槐虬枝,在风里扭曲晃动,投下狰狞的暗影,像是随时会扑将进来的利爪。

两个身影正小心翼翼地侍立在不远处靠近暖炕的位置。耶律舞和耶律菲,这对曾惊艳了上京宫廷、如今成了凌泉侧室的姐妹花。姐姐耶律舞端着一个素雅的白瓷茶盏,葱白的手指带着点细微的颤抖,试图吹凉盏中的热奶茶,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书案那头,带着难以掩饰的惶然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妹妹耶律菲则笨拙地捧着一只装满了文房四宝的托盘,沉重的端砚让她手腕都有些发酸,托盘边缘还放着几串显然是算错了的、红绿宝石胡乱混穿的珠串——大概是王府女眷打发时间的手工,却被凌泉无意间斥责为“徒耗钱财的废物”。

凌泉的目光在她们身上仅仅停留了一瞬。穿着名贵的貂裘,满头珠翠,皮肤在暖室里养得如剥壳鸡蛋般细嫩,这都是在富贵权势中娇养出的花朵,对账本上的银钱出入、对地图上的山川地理、对密信里那些血淋淋的字眼和背后刀光剑影的博弈,她们茫然无措得像初生的羊羔。美丽是美丽,可惜……凌泉心底一声无声的叹息,目光沉沉地落回面前一封刚被小吏送入的急报,是关于南京府附近几座税关,因地方辽官刁难索贿,导致盐引(宋盐入辽重要凭证)大批积压的消息。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如同窗外那彻骨的寒气,悄然浸透了骨髓。

桌角,有一封早已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信笺。那是三个月前,他用快马送往汴梁苏杭商帮的。不是写给他那位智计深远却远在数千里外的弟弟凌云,而是写给一个更令他此刻心心念念的人——苏月白。

手指不自觉抚过那封信笺粗糙的纸张纹理,仿佛能触摸到苏杭运河两岸温润的水汽、茶楼酒肆悠扬的丝竹。信上说了什么?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时那股压抑不住的倾诉欲,说白芷旧伤复发需要静养;说两位新纳的侧室空有美貌不通庶务;说南京府表面上臣服,暗地里从王府属官到地方辽吏,各种势力的眼线如同跗骨之蛆,明枪暗箭;说北方的财源就像被无数看不见的手死死掐住了脖子,钱粮兵马处处掣肘……独木难支!

“……若能得月白一臂之力,北疆困局或可稍解。” 这是信末,他怀着孤注一掷的期盼写下的句子。

她会来吗?凌泉闭上眼。两年了。临安一别,各在天涯。她已是宋地江南商界翻云覆雨的“苏大家”,坐拥海船、织坊、钱庄,触角甚至伸到了南洋。而他,也早已不是那个只知兵戈的南朝战将。北地的风雪和权力的刀锋,重塑了他的骨头。再相逢?是并肩,是试探,还是物是人非?

门外响起侍从急促而清晰的禀报声:“大人!夫人处有要事商议!”

声音打断了凌泉的思绪,也惊得耶律舞手一抖,盏中温热的奶茶溅出几滴,落在名贵的苏锦裙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印记。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

凌泉皱了皱眉,没有看姐妹俩,只是沉声道:“知道了。备马。”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炭盆跳跃的红光下投下厚重的阴影。白芷的病弱需要他,王府内外的平衡需要他,军政商如同无数条绞缠的绳索,每根都勒在颈上。他大步走出暖阁,带起的风扑灭了耶律菲小心翼翼举到他面前的一管冻僵了的狼毫笔头,留下一室茫然无措的脂粉气与更深的寒。

千里之外。临安。西湖之上薄雾如纱,桨声欸乃,温柔得能浸透人心最坚硬的角落。一艘无甚华丽标志却宽敞精致的画舫内,暖炉融融,茶烟袅袅。

苏月白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杭罗交领长衫,只以一枚通透的青玉环松松挽了发髻,鬓边再无珠翠,更显其眉眼清透通澈。她闲适地斜倚在一张铺着洁白狐裘的美人榻上,玉雕般的食指指节抵着下唇,另一只手执着凌泉那封北地来信,目光从纸上一寸寸扫过,神色平静如镜湖,唯有那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如同蝴蝶轻点花枝。

画舫是她的移动议事厅。对面坐着几位江南商帮的重要头面人物,大气不敢出。案几上堆着厚厚几摞账簿与契纸。

“临安总号钱三柜现银存量,”她放下信笺,声音淡如春水,没有寒暄,直指核心。目光转向左侧一位花白胡子的管事。

“回大家,纹银七十八万两,绢钞(宋朝纸币)……”老管事话音未落。

“停了。”苏月白轻轻两个字,却如同冷泉投入沸水。众人愕然抬头。

她的目光掠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落在那封北地来信上。“苏州织造工坊交割给江南织造李家,条件按照上月议定的三倍工价补偿。扬州、明州的粮行码头份额全数让给淮扬商会赵胖子。”她话语清晰平缓,吐字如落珠,每一个决定却都是舍弃泼天财源。

“苏大家!这……这……”几位管事面色如土,仿佛看见一座金山在眼前崩塌。

“听我说完。”苏月白的指尖在信笺上凌泉那个略显潦草的“困”字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翘起一丝弧度,似无奈,又**一丝历尽世事的通透了然,“塞北天冷路远,厚脂粉胭黛都遮不住那里的风刀子,我这点水粉皮子带去,怕是没几日就要皴裂粗糙咯。”一句俏皮的自嘲,瞬间冲淡了之前的凝重。

“所以呀,”她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语速陡然加快,带着一种久经商海锤炼的果决,“此去北上,不为贩绫罗绸缎、运瓷器茶叶——那些小钱,留给眼皮子浅的赚。我们,去‘买卖’人心。”她站起身来,素衣在炉火微光下,竟似披上一层无形的锋芒,“伙计们各挑十人,要会算账,更要会喝酒!通晓女直、室韦、奚语方言的,尤其给我重赏!人手一册新立的账本,名字嘛……”她顿了顿,笑意更深,略带促狭,仿佛在笑凌泉的窘迫,“就叫《南北好合商盟规册》,账,我们到了地头再开!”

寥寥数语,如利刃切黄油。江南繁盛的织锦画卷被无情裁开,一艘北上的巨舟轮廓在茶烟中显露峥嵘。苏月白眼中流淌的不再是西湖的柔波,而是酝酿风暴前夜的、铁铸的冰冷洋流。她要去的,是另一个更加凶险的赌局。

凛冽的风,割人脸的北风!呼啸着卷过官道,刮得马车厚重的棉帘扑棱作响,如同鞭笞。刚刚驶过残破却依旧高耸的古北口长城边墙,苏月白的庞大车队就一头撞进了真正属于辽国南京道的天地。大地是一片冻结的铅灰色,枯白的野草僵硬地指向天空,远方起伏的山峦线条硬得像是生铁铸成,反射着冬日太阳病态的白光,毫无暖意。沿途稀落的村庄,土墙低矮,屋脊被风吹得像剥了皮,几个穿着臃肿破旧皮毛、脸膛被冻得皲裂通红的辽人农夫,远远望见这延绵数里、阵势惊人的车马(其中不少是满载着粮秣布匹的牛车驮队),如见妖魔,惊惧地缩回泥坯房舍,紧紧关上了柴门。

与车外的肃杀严酷形成荒诞对比的,是车队中心苏月白那辆经过特殊加固改装、宽敞如移动小屋的奢华骈马车内。外裹厚重牦牛毡,车内却温暖如春。紫铜嵌玉的手炉散发着暖意。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小巧黄花梨茶几上,两只白瓷杯里泡着热气腾腾的君山银针,茶香混合着安神的上好龙涎,在温暖空气中悠然浮动。

苏月白已经换上了一身更符合辽地权贵审美的装束——上等的银狐皮坎肩紧裹玲珑身段,外罩一件深紫色、领口袖口滚着奢华猞猁风毛的过膝锦缎大氅,衬得那张略显憔悴却依旧精致的面孔,在奢华皮毛和温暖中如明珠生晕,更显一种反差极大的柔韧与锐利。然而此刻,那双如星眸子却紧蹙着看向对面——她最信任的大掌柜之一,宋海。

宋海满面愁苦,手里死死捏着一张薄薄的、用契丹小字夹杂着些歪扭汉字写就的硬纸片:“苏大家,刚收的消息!南京府衙发出来的最新加征令!针对南商,所有过境、入城交易货物课税再翻两番!还有!商贾行旅所携银两超过三百两者,须全部存入他们所谓的‘南库’充作军资!立此存据!”他扬了扬那张废纸一样的凭据,额角青筋都在跳,“这帮胡子……他们这是把咱们当肥羊!活活宰割啊!”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担忧。

“啪!”一声轻响。

苏月白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花梨木几上,发出清脆的回音。她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应付辽人贵妇的温柔笑意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露出了底下冰山般的冷静。她没有立刻看那张要命的加征令,只是微微侧过头,染着凤仙花汁、色泽偏红的纤细指尖,轻轻拂过身旁火盆光滑的紫铜边缘,感受着那份灼人的热度。

“南京府的辽官……哼,”她唇角勾起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冰冷的嘲讽弧度,“萧兀纳那头老狐狸被凌泉压着,不敢明面上对咱们这位南朝大人如何,就只能朝这些他以为能拿捏的‘南朝商人’下狠手,既搜刮油水,又给凌泉添堵,恶心恶心人……打得好算盘!”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碴子刮过宋海的耳朵,“看来光送些珠宝香料给萧兀纳的正室小妾,还不够‘暖’他们的心。”

马车颠簸了一下,茶汤在金杯中微微荡漾。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呜咽着像是无数野鬼在嚎哭。

苏月白缓缓转过脸,目光终于落在那张象征着贪婪与挑衅的加征令上,眼神却锐利得如同鹰隼锁定了猎物。“宋大掌柜,”她轻轻唤了一声,“你随行带的那些新调制的香露脂粉、还有那几箱子专门挑的上好蜀锦妆花罗……今晚之前,分做三份。最重的一份,送到城内大辽皇商韩德让的府上,韩德让虽只是挂名,他那在宫中得宠的侧妃却是个极好的传声筒;另一份,送去北院枢密使府,不必指名道姓,就说是我这个‘南朝小家’拜见耶律大石家老夫人的一点土仪敬意(耶律大石身为北院枢密使,此时驻守中京,但其家眷根基多在南京);最后一份……”

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送去给城防将军耶律斜轸的外宅宠妾!那位娘子我打听过,最爱新奇南货,也最爱吹枕头风!”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府邸,都在温软的江南口音中被清晰地吐出,带着运筹帷幄的精准击打。

宋海听得眼睛越瞪越大:“可是……这加征令……”

“急什么?”苏月白重新端起茶杯,温热的杯壁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语气已恢复了之前的轻淡,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南库?行!咱们去存!把车队的银子,除了路上必需的开销和伙计们的犒赏,剩下的……统统按规矩送去!告诉他们,”她浅浅啜了一口香茗,“南朝苏月白带来的不只是银子,更是南朝和大辽陛下……未来做‘买卖’的——诚意!”

宋海脑子嗡的一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大家!这可是几十万两的……”

“照做便是。”苏月白打断他,眼眸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枯寂原野,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加深了,“先存进去,让他们暖着手。明天,我亲自去开这个‘好合商盟’的成立大会。到时候……加征令?军资?呵……”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温暖的车厢里异常清晰,“等他们真正看清楚咱们这些‘南朝商人’带来的是一条流淌着金子的河,还是一滩能把他们一起拖下水的烂泥,再决定要不要捧稳这银子吧!”

三天后,萧兀纳特意指给凌泉作为临时对外接洽场所的“承禧馆”灯火通明。这馆驿本为接待南朝使节所设,雕梁画栋,宽敞华丽。此刻却布置成了宴会场。巨大的铜鎏金烛树插满手臂粗的牛油蜡烛,将厅堂照得亮如白昼。暖如初夏的炭火气息弥漫,烘干了北地的干冷,空气中浮动着重重的马奶酒、烤全羊的油脂焦香、来自西域的昂贵乳香、以及浓郁的胭脂水粉混合起来的、一种奇特而奢靡的味道。

厅堂中央主位自然是凌泉与白芷(今日强撑病体出席)。凌泉一身黑地金钱蟒王服,威严沉肃;白芷裹在雪白狐裘里,面色苍白,眼神安静得如同结了冰的湖水。下首两侧,依次是萧兀纳(面色复杂,眼神游移)、南京府重要汉官韩氏家族代表、契丹八大部族留在南京的主要头人及其族女眷、掌握城内米粮盐铁的各大豪商(辽汉皆有),一个个穿戴得极尽华贵,紫貂、火狐皮耀眼生辉,珍珠、绿松石在烛火下折射着富贵的光泽。侍女如穿花蝴蝶,奉上烤得金黄流油的鹿腿、整扇的熊掌、银盘盛放的塞外珍果、南方来的罕见蜜饯。

气氛看似热烈,觥筹交错。契丹贵族们高声谈笑,用割肉的尖刀豪迈地割食案上烤肉;汉商们则相对含蓄,小口啜饮着琥珀色的上好葡萄酒,眼神却在暗中交错碰撞。一种若有若无的界限和彼此提防的戒备,像一层无形的纱网,笼罩在酒食喧嚣之上。

“大人!”一个满面虬髯、喝得面膛通红的契丹大豪商萧元宝,粗着嗓门举杯站起来,他的座位紧邻主位,显见地位不低,“某在南边贩马多年,见过南朝不少行商!却从未见过苏大家这般……气派!”他红通通的眼珠子毫不避讳地在苏月白身上转了一圈,那身奢华的银狐坎肩和大氅在满堂珠光宝气中竟不落下风,反而衬得她如同被月光打磨过的寒玉,“初来乍到,就敢把这——么多银子!存进咱南京府的库里!痛快!痛快!够意思!来!某敬苏大家一盏!”他举着一只巨大的犀角杯,里面盛满了碧莹透亮、辛辣刺鼻的高度马奶酒。

他这一嗓门,引得一众辽国豪商贵族纷纷注目,起哄声响成一片。汉商们则彼此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有人艳羡,有人疑惑,更有人露出幸灾乐祸的浅笑。存进南库?那可是肉包子打狗!这位“苏大家”,怕不是被塞外的风吹昏了头?

苏月白款款起身。动作轻盈娴雅,没有丝毫南朝女子的娇羞扭捏。她不接旁边侍女递过来的小盏,反而伸出素白的手,稳稳拿过萧元宝手里那只粗犷巨大的犀角杯。这豪爽举动,顿时引得满堂辽人爆出一阵更响亮的喝彩!连主位上的萧兀纳都忍不住挑了挑花白的眉毛。

她目光平静地扫过喧闹的众人,最后落在主位上凌泉那深沉难测、带着审视意味的脸上,浅浅一笑。这一笑,如春冰乍破,竟让满室华丽烛光都失色了几分。

“萧大官人客气了。”她的声音不大,清越如珠玉相撞,却奇迹般压住了喧嚣,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月白一介行商,岂敢当众位契丹英雄豪商的敬意?实不敢当。”她姿态放得极低,目光却缓缓环视全场,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铿锵与锋芒:“但月白此来,非只为区区商贾贩夫之利,更奉我南朝皇帝陛下与我家主公南院大王之意……”她微微侧身,对着主位方向优雅地欠了欠身,“是为这南京析津府内,所有心向安稳、想做大生意、发大财的南朝好邻居、北国好朋友……搭一座铺满金砖的桥——‘南北好合商盟’!”

“商盟?”下方几个原本等着看热闹的南京汉商立刻竖起了耳朵。

“月白深知,如今兵事连年,道路不靖。南朝有南朝的难处,”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萧兀纳等人,“北国亦有北国的周转艰辛。盐引积压、关榷苛税、马匹易换粮帛各有折损……这些沟壑,单凭一个南商,或一个北商,如何逾越?”她的声音柔和却带着强大的说服力,仿佛这商盟是理所当然,是唯一的坦途。

“但若合众人之力!”苏月白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她举起手中那只硕大的犀角杯,酒液在杯壁微微晃荡,“以我南朝之丝绸、瓷器、茶叶、铁器!汇诸位北国的战马、毛皮、骏马、青盐、沙金!以好合商盟为凭,统一采买售卖、共同定价、共担风险、共享其利!畅通南北大商路,所过军镇要隘,有我南院大王印信通行旗令在,何愁关卡阻隔?!”她目光锐利如电,直刺人心深处最渴求财富的本能,“至于那加征……此等杀鸡取卵,阻碍大家发财的恶政,又能横行几时?!”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气!配合着她此时举杯凝立的姿态,一股无形却极其强大的商道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宴会厅!

满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辽国权贵、商贾都愣住了。统一采买?共同定价?共享其利?!畅通无阻?!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他们心坎上!尤其是那“共同”二字,直接将那些平日因身份、种族、地域而造成的鸿沟隐隐抹平,将所有人用“利益”这个最原始的链条瞬间捆绑在了一起!

短暂的死寂后——

“好!好!苏大家言之凿凿!”一个南京本地最大的米商、也是辽国韩氏旁支的韩邈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老脸上激动得通红,“老朽不才,愿献上三成仓廪之米入盟!只求能南下换得足数的上好松江布!”

“苏大家!算某一个!”另一个做牛羊生意的契丹贵族也激动地大喊。

“还有我!”“我韩家钱铺愿开个利头!”

“某的皮革坊……”

“某的驼队……”

“……”

群情瞬间点燃!贪婪彻底冲垮了之前的怀疑与提防!所有人都看到了眼前那条由丝绸、瓷器、盐铁和黄金铺就的大道!凌泉看着眼前这如同沸水般翻腾起来的局面,看着那个站在漩涡中心、举着犀角杯、以一己之力搅动起漫天黄金雨的女子,眼神深处波澜汹涌。冰冷如铁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发自内心的、复杂的弧度。酒杯与他相碰的那一刻,指尖微凉。

酒宴气氛达到顶峰,喧嚣如海潮拍岸。凌泉身边的白芷却在巨大的声浪中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指尖轻轻按在胸前狐裘之下,那里仿佛压着一块比窗外寒冰更沉的东西。凌泉刚想侧身询问她是否不适,承禧馆厚重的雕花大门处,人影一阵剧烈地晃动!

“滚开!滚开!大人急报!八百里加急!!!”

一声凄厉破音、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又拼命挣脱的尖啸,硬生生撕裂了喧嚣欢宴的金玉外皮!一个浑身浴血、背上插着两只折断箭杆、头盔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的契丹传令兵,连滚带爬地撞开拦阻的侍卫,如同疯狗般冲入大厅!脸上血汗泥污混成一团,狰狞恐怖!一双布满血丝、因极速奔命和巨大恐惧而暴突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扫过人群,最终死死钉在主位上的凌泉脸上!整个人直挺挺地扑倒在大厅中央厚厚的地毯上,喉咙里“嗬嗬”作响,挣扎着举起一只粘满血痂的手。手里,死死攥着一根封口染血、插着三根墨黑乌鸦尾羽的狼牙信筒!

“报——!!!八百里加急军报!!!上京……上京……”

一声凄厉嘶哑、仿佛被勒断了颈骨的惨嚎,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刻骨的惊怖,如同冰锥,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喧天喧地纸醉金迷的金玉锦绣!一个人影,不,更像是一头从血污地狱中挣扎爬出的怪物,狠狠撞开了门口把守的健卒,踉跄扑入宴厅!浑身浴血,背上深深扎着两支折断的羽箭杆,头盔早不知去向,满头乱发纠结着暗红的血痂与冻硬的污物!一张脸被血汗泥污糊得只余两只因极度恐惧和狂奔耗竭而暴突出眼眶的恐怖眼球,死死地、如同饿狼盯着猎物般盯向主位的凌泉!整个人像只被抽了筋的破麻袋,“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毯上,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嗬嗬”漏气声,一只沾满黏稠黑血的断臂竭力向上,颤抖着举起一支封口凝结着暗红血块、尾部插着三根墨黑乌鸦尾羽的铜管密信!

“上……上京!大乱!暴……暴民冲宫!西……西郊马场……火!大火烧天!皇……皇城西门已被冲破!守……守宫大将……耶律重元……”他口中喷涌出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泡沫,气息微弱却字字泣血,“……力战……身……身中数箭……已……已殁!”

“咣当——轰隆!”

一支盛满滚烫马奶酒的巨大金爵被惊得摔落在地!熊掌银盘哐当翻倒!女人刺耳的尖叫、男人惊恐的嘶吼、桌椅倾倒碰撞的巨响骤然炸开!腥甜的死亡气息、浓烈的酒气、烤肉的油腻焦糊、还有那根墨黑羽翎铜管上散发出的毁灭味道,瞬间冲垮了一切富贵浮华!

所有血液瞬间冰凉!上京!暴民冲宫!皇城西门破!大将战死!

凌泉猛地从坐席上弹起!宽大的袍袖带起一股疾风,卷过面前狼藉的杯盘酒盏!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从那刚刚被她亲手点燃的巨大利益漩涡(苏月白眸如深潭,平静回望,唇边那缕若有似无的笑纹仿佛早已洞穿一切),瞬间死死钉在血污地毯上那不断抽搐的躯体,钉在那一支如同从地狱最深处投**的死亡密件上!他漆黑的瞳孔骤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浓重的黑影在眼底深处无声聚拢、旋转、酝酿着湮灭一切的暗黑风暴!

就在这人心崩解的边缘,人仰马翻、杯盘狼藉的混乱中心,一个凌泉府邸内院的小厮连滚带爬,面无人色,甚至不敢看地上可怖的景象,从屏风后的侧门手脚并用地扑到凌泉主位旁的阴影里!浑身抖得筛糠,将另一封薄薄的、用最坚韧的灰绢小心翼翼密密封裹的细长信筒,塞入凌泉身边虽然脸色煞白但身体已本能倾靠过来的白芷手中!小厮的牙关都在打架:“……回……回将军……内院……鸽奴……刚刚……刚到的……加急……信……是……是南……南仙……” 那信筒尾部,一道极其隐秘的、以特殊墨料绘就的细长墨绿色曼陀罗花纹,在跳跃的烛火下若隐若现,一闪而没!如同毒蛇在黑暗中露出獠牙。

血与火染遍的皇城剧变!嘶哑残破的报丧余音犹在耳边!耶律南仙的墨绿曼陀罗密信!两者几乎同时抵达!

凌泉陡然转身!他高大的身躯在这炼狱般的景象中如同一座陡然冲破地狱业火的孤绝黑山!冰冷的目光如万钧重锤,狠狠砸开眼前的混乱、惊恐和弥漫的血腥,洞穿一切!他的视线扫过那死不瞑目的报信兵、扫过瘫软惊恐的众人、扫过白芷手中那第二道催命符似的密件、最终像最坚固的铁枷般狠狠锁在面无人色、刚从巨大震惊中缓过神、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的开城守将萧宗训的脸上!这人正是之前负责刁难、设立保商银库的南京道实权人物之一!

他甚至没有看那些魂飞天外的商贾,没有理会那些瑟瑟发抖哭嚎的妇人。他抬起手臂,骨节棱硬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恐怖力量,猛然指向人群中一个刚才因库伦真起哄而叫得最响、此刻却抖若筛糠的契丹粮草官韩虎!(韩嗣昌旁系侄子)声音嘶哑低沉如深渊恶龙的低咆,每一个字都喷着滚烫的血腥气:

“韩虎!你城外七里坡军仓西库!存着你去年虚报损耗吃下肚子的那七万担越冬新麦!一粒不剩!立刻!给我运到东城大营外!我的亲兵营卯时初刻!必须看到粮袋堆成山!缺了一斗……你就把你那三房小妾绑上,自己把粮袋背去补齐!”

根本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

紧接着,他蓦地扭过头,那冰冷如刮骨寒刀的目光横扫过整个陷入巨大死寂恐惧的大厅!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山崩海啸前的终极威压:“燕云通商总会?签了名的盟约墨迹还未干透!现在!就是你们这些人拿出点东西来的时候!”他的手指缓缓划过那一张张在“通商总会”契约上签下名字的脸孔,“今晚南京城中!任何人胆敢趁乱哄抬米价、强关商铺、煽动恐慌!就是凌某钢刀的磨刀石!抄家、灭族!寸草不留!”

最后四个字,带着齿缝间崩裂的铁锈味,如同阎王殿前掷下的生死牌!

韩虎吓得魂魄出窍,涕泪横流:“遵……遵命!这就去!这就去!”连滚带爬冲向大门。其他签了名的大小商人更是瘫软在地,如同刚从水中捞出。

凌泉不再理睬这些蝼蚁,他径直从那血污的尸身上跨过!粗粝的手指,带着足以捏碎金石的力量,硬生生掰开报信兵僵硬的手指,将那支沾满了粘稠血污、冰冷刺骨的铜管密信夺在手中!滚烫的信筒表面灼得掌心刺痛!另一只手,已如闪电般从白芷紧攥的手中,劈手夺过那第二封薄如蝉翼的墨绿曼陀罗密信!

铜管内,是被鲜血泡得模糊破碎的上京守将临死急报!灰绢之上,是耶律南仙用特殊暗墨写就、字迹娟秀却透着刺骨冰冷的绝杀指令——

“火起西苑,风借风势,狼已入庭。虎啸其威,群狐自戕。君当举斧,斫冰开海。南仙在北,待此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