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风云变幻的夜晚,坐在案前的陆沉,正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陆府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金风吹打窗子的声音。
灯盏里的火页发出颤抖的光,打亮陆沉额前的碎发,也照清他愁苦的双眸。
下人走到跟前时,陆沉甚至未曾察觉到。下人抬头瞧了一眼陆沉,见他满脸失落,便不再说什么。下人用手背触碰桌上的茶盏,他与陆沉欠身道:“茶凉了,小的再为官人换杯热的。”
陆沉并未理会下人的话,下人也只好端茶而出,阖上了门。
走出屋子时,郑迟就在门外候着。
下人叹一口气,又将茶水端至郑迟的眼前,掀开茶盖。
郑迟望着水面,道:“又是一口没喝。”
“官人这是怎么了?若是再不吃不喝下去,他的身子受得了吗?”下人将茶盖阖上,担忧地摇摇头。
郑迟与下人一同走着,只听风将树叶吹得窸窣响。
“我明白官人为何如此苦闷,”郑迟顿了顿道:“张致全是落网了,可是陆官人的案子并未了解。”
“你是说,已故的陆官人?”
郑迟点点头:“陆官人的死始终是官人的心结,他为何要自尽,为何在死前连一封遗书都没能留下,官人始终想不明白,如今张致全落网,没人能给官人一个答案,恐怕官人此生都摆脱不了父亲冤死的阴影。”
“可我听闻,咱们官人和已故的陆官人感情并没那么好啊……”下人不解道。
“是,也不是……”
下人转头看向郑迟,他看出了的不解。
郑迟望着远处翻滚的云层,他轻舒一口气,才慢慢与之解释道:“官人自小便看不上这个软弱的父亲。他是官家,必定带着迂腐之气,咱们官人自然瞧不顺眼……”
陆沉的母亲林玥儿是个宗室女,她嫁给陆真卿时,陆沉的外公林仕凭也是极力反对。
林仕凭作为当朝驸马,怎能受得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文思院副使。在林仕凭的眼中陆真卿是个无能之人,他总是对他冷嘲热讽,可陆真卿却一点都不在意,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正是这一点也让陆沉瞧不上眼,他以为,父亲连男人的尊严都守不住,那是多么无能又懦弱。
生在官宦之家的陆沉从未受过什么苦,他自小衣食无忧,受尽关爱。
可这也养成了他自由散漫的性子,他怎能受得了官家的约束。
陆沉的这个刺史,也是当年陆真卿求着他当的。
整日逍遥自在的陆沉,唯一能接受的就是领个虚衔。
某一日,陆真卿突然找上陆沉,要他陪他去一趟品茗轩,那时陆沉正在酒肆里与好友吃酒,根本不曾理会父亲。
陆真卿强调了好几遍是为了查案,陆沉却当耳旁风一般,仍与饮妓猜着诗迷。
陆真卿一气之下将酒水泼在陆沉的脸上,陆沉却看都不看这个气急的父亲。
于是那晚陆真卿独自去了品茗轩。
只是到了第二日,还未酒醒的陆沉,晃晃悠悠进了陆宅的门,就听闻父亲自缢的消息。
父亲死后,母亲也整日郁郁寡欢,她自然埋怨陆沉,甚至开始记恨陆沉。
一年多过去了,林玥儿始终不理会陆沉,甚至不与陆沉说过一个字。
不仅林玥儿以为,正是因为陆沉不陪丈夫去品茗轩,丈夫才出了事。
连陆沉也自责起来,若是他答应了父亲,陪他去这一趟,指不定父亲根本不会死。
无奈的陆沉只能找上驸马府,他跪在林仕凭的面前,求他能帮忙调查陆真卿的死,为父亲讨回一个公道。
林仕凭虽说嘴上没有拒绝,却处处说着暗讽陆真卿的话,陆沉明白,那是林仕凭在用他的体面拒绝着他。
看来林仕凭是不可能为陆真卿伸冤。无奈的陆沉便暗下决心,一定要亲自为父亲报仇,查明父亲的死因,还父亲一个公道。
就算父亲真的只是单纯的**,他也要查明白,他为何会抛妻弃子地离去。
“这一查便是一年,张致全已然进了大牢,可已故陆官人的死依旧是个谜。”将陆沉的旧事讲述清楚时,郑迟停住了脚步,他瞪大了眼睛,望着远处迎来的人影。
不仅郑迟愣在原地,连跟在其旁的下人,也被眼前闯入的陌生人惊得一脸愕然。
屋外的风吹得更重了,陆沉望着手里合起的折扇,将它越捏越紧。
不知何时,陆沉听见门外有人走动。
还不等他抬起头,就听郑迟在门外喊:“官人,有人求见。”
这么晚了会有何人上门?陆沉疑惑着,当他要开口回应时,门嘭的一声开了。
进门而来的并非郑迟,而是张致全。
陆沉不明所以地望着门处,张致全就这么径直朝他来了。
“陆官人,别来无恙。”张致全道。
陆沉冷笑一声:“这是什么风,竟能把牢房吹破。”
“您就不意外?”张致全觉得奇怪。
“意外,当然意外,”陆沉将目光转移,望向案上的烛火,他道:“意外你既然已经金蝉脱壳,还来自投罗网这一招。”
张致全欲言又止,他望一眼郑迟。
陆沉对郑迟摆了摆手,郑迟领下吩咐退出房门。
“‘老爷’曾答应过草民,只要草民顶下所有罪责,不出卖‘老爷’,他便能将草民从牢里救出,”张致全目光如炬地道:“他是将草民救出来了,但他绝不会就此放过草民,草民猜测他会派许梦尧杀人灭口,因为草民知道他们的秘密。”
陆沉并未理会张致全,张致全只好继续说下去:“草民也明白,如今只有陆官人能救草民一命。”
“这倒是,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嘛。”陆沉将折扇丢在桌案上,灯盏里的火页也为之一颤,他脸上的光也忽明忽暗。
张致全望着陆沉的脸,他道:“只要官人愿意保下草民一条狗命,草民愿意将‘老爷’的秘密与陆官人交换。”
陆沉站起身来,他走向窗前问道:“‘老爷’究竟是谁?”
“这位‘老爷’,您应当认识……”
张致全将话说了一半,陆沉转过身子看向他。
呼啸的风声此起彼伏,二人四目而视片刻后,张致全答道:“正是户部尚书鲍川河。”
听见鲍川河的名字,陆沉露出不解的笑。他不明白堂堂户部尚书,为何要与靈州商户勾结。这看似不合理,又好似有些合理。
陆沉并未将心中的疑惑讲出。他道:“好,我答应你,不过我想知道的并非关于鲍川河。”
“陆官人尽管问,草民必将知无不言。”张致全欠身道。
陆沉目光凌然,他问道:“我的父亲陆真卿,他究竟为何会死?”
陆沉的话一落地,张致全便抬起头,他满是茫然地望着他。
正如张致全所猜想的那样,许梦尧真的找上了门。
连着刮了几夜的风,只是将阴云翻滚,却不见落下一滴雨。
穿着夜行衣的许梦尧,悄默声地进入陆府。
许梦尧先前就见着张致全进到陆府,她本不想在陆沉的地盘儿动手,可她连等了好几日,都不见张致全出陆府的门,许梦尧也只能改变计划。
深夜里的府邸沉寂无声,除了檐下悬挂的灯笼随着狂风起起落落,再没见什么动静。
许梦尧的脚步很轻,她在客房转悠了半天,才找到张致全睡下的屋子。
屋里屋外皆是黑漆漆一片,许梦尧小心地撬开门锁,又轻轻地推开门。
碰上门的那刻,许梦尧双眼直盯着床榻。
见床上躺着一人,许梦尧拿着剑,她屏气凝神地一步步走近。
床上的人一动未动,他显然没发觉许梦尧的出现。许梦尧将剑拿起,剑首对准那人的胸口,刚要刺下去时,那人转过了头。
“许夫人,又见面了。”那人是陆沉,他一脸笑道。
许梦尧愣在原地,要落的剑滞在空中。
这时,郑迟眼疾手快,从许梦尧的背后出现。他手中的剑就要刺向许梦尧时,许梦尧感受到身后有剑带起的风,她的身背一闪躲过郑迟的剑。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只听郑迟与许梦尧交锋起来。“铮”的一声又一声,两人的剑不停相击,火星四溅。
二人的实力不相上下,可郑迟的身法没有许梦尧的快,才几个来回,郑迟就要抵不住许梦尧的攻势。
许梦尧的剑影翻飞,她借势腾飞而起,一个空中筋斗翻身,手中的剑似是注满剑气,朝着郑迟便是猛刺而去。
对面的剑颇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郑迟为躲那刺来的剑,连步撤退几尺远,差点滚在地上。
见郑迟没了反手之力,许梦尧收起剑,她疾步冲向屋门,却被陆沉手中的剑堵在门口。
剑首就要刺中许梦尧的喉咙,许梦尧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陆沉的手腕翻转,剑锋也跟着翻转,他的嘴角扯起笑:“着什么急嘛夫人,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不得叙叙旧?”
许梦尧哼笑一声,她讥讽道:“主仆俩联手二打一,能有多光彩?”
陆沉歪着头笑问:“夫人这话就不对了,上次咱们已然交过手,陆某是否需要有人联手,夫人还不清楚吗?”
陆沉的话气得许梦尧哑口无言,她站在那儿甚至不敢反手。
“只是陆某有一事很是奇怪。”陆沉道。
“有屁快放!”许梦尧满是怒气道。
“怎么回回杀人,许夫人都是亲自动手?难不成是因夫人人缘太差,连个帮手都找不到吗?”
许梦尧冷笑道:“轻信于人是致命弱点,我许梦尧只要活一日,便不能有任何弱点!”
“啧啧啧,还是夫人做事严谨,可那又如何?还不是陆某的手下败将。”陆沉道。
陆沉的话气坏了许梦尧,她愤然地咬紧牙关,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去搬个椅子来,”陆沉吩咐身旁的郑迟:“夫人这样的贵客登门,怎能招待不周呢?”
郑迟这才起身点点头。
屋里的动静不小,屋外的赵红梨早已等候多时。
她听着陆沉将许梦尧拿下后,屋里已然亮起一盏灯。
正当她要敲门,门一下开了,是陆沉。
“去吧,我在门外守着。”陆沉道。
赵红梨点点头,陆沉和郑迟出了客房,赵红梨这才跨过门槛。
许梦尧坐在椅上,她的双手被郑迟绑在身后。
见赵红梨来了,许梦尧疑惑地看向她,显然没认出她来。
赵红梨看出了她的困惑,赵红梨介绍道:“许夫人,小女是李娘子的丫鬟赵红梨,咱们见过。”
许梦尧打量着赵红梨,她终于想起,在品茗轩时,赵红梨就在身旁端茶倒水。
许梦尧并未搭理赵红梨,甚至未想给她一个眼神。
“这些话本不该我一个奴婢去过问,但我家娘子也一定想问问夫人……”赵红梨的语气平和,她问道:“夫人本是我家娘子唯一的亲人,为何夫人在品茗轩受苦,您不仅不出手相救,还要张致全刺杀我家娘子?”
许梦尧先是一愣,后又不屑一笑:“不过一个丫鬟,李青芷连这事都告诉你?”
“告诉了又如何,难不成为了这个,您也要灭了我的口吗?”赵红梨问道。
“我人都落你们手里了,讲这些废话是要羞辱我吗?”许梦尧扬起头直视赵红梨的眼。
“少在这儿妄想了,您不会真以为您有多重要吧?”赵红梨走近一步道:“我说了,我来这儿不过是要替我家娘子问您一句,您为何要对她动手?为何不放过她?她可是您的亲妹妹,你们身上可是流着同样的血……”
许梦尧的目光里只剩轻蔑的笑意,却始终不理会赵红梨。
见许梦尧并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赵红梨走近一步追问道:“恐怕夫人是妒忌我家娘子命比您好,能力比您强,更能嫁个好郎君吧?”
二人的目光始终交锋。等了半天,许梦尧才终于开口。
“目光短浅,”许梦尧显然没听出赵红梨是在激她,她无动于衷地笑着:“着实可笑,难道嫁个好郎君就是人生的归宿?”
“那又是为何呢?”赵红梨的脸靠近许梦尧的脸,她紧盯着她的眼,忽而恍然大悟地道:“哦——明白了,明白了……”
赵红梨的嘴角扯出鄙夷的笑,唇齿间蹦出六个字:“您可真是可怜。”
“你说什么?”许梦尧不明所以地看着赵红梨。
“活到这个岁数,身边连一个能信任的人都没有,还不够可怜吗?您以为是您不信任他们吗?错了,明明是他们不信任您。娘子将您的身世告诉我这个丫鬟又如何?那只能说明,连我这个丫鬟都在信任她,爱护她,而您呢?”
“住嘴……”
“连您的亲生父亲都不爱您,认可您,我倒想问问,您活在这世上到底有何意义?”
“住嘴!”
“您做了这么多事儿,不就是为了得到一个承认吗?可我家娘子一件事都没做,便能让身边的人各个爱她,轻而易举便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你给我住嘴!”
“身为一个丫鬟,也不得不为夫人的悲剧表示同情。”赵红梨的笑似是一把带着寒气的**,直插许梦尧的胸膛。
“我叫你住嘴!休要再说了!”气急的许梦尧多想站起身子,将赵红梨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可她如何也挣脱不过身后的绳索,身下的椅子也被晃得刺啦乱响。许梦尧怒吼道:“休要再说!”
“如此可怜的夫人,还有何资格趾高气昂呢?”
“给我住嘴……”原本充满怒火的许梦尧也不得不败下阵来。她瘫坐在椅上,眼眸里竟泛起泪水。
“夫人,请您承认吧,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爱护您,将您放在眼里。”
到了如今,许梦尧似乎再无力反抗,那些侮辱的话使得她失去所有力气。
见许梦尧不再反驳,赵红梨也付之得意的笑。
“是啊,”冗长的沉默里,许梦尧才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到底是为何,为何他到死都不愿承认我……”
许梦尧的话让赵红梨怔住,她痴痴望着许梦尧的脸。
“为何……为何都要投河自尽了,遗书里只提到李青芷,连一个字都不愿留与我?”许梦尧望着赵红梨的脸,语气里尽是祈求。
赵红梨瞬间明白许梦尧要问的人是谁。
李青芷曾提起过,她们的父亲在一桩冤假错案后投河自尽,死前留下一封遗书。
原来,那遗书里只写了对李青芷的留恋,却不曾提及许梦尧,好似将她彻底遗忘。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何要这样对我,哪怕是死了,也只想到李青芷,俨然忘了还有一个女儿……”说着,许梦尧的眼角滑落一滴泪,“你不只有一个女儿啊……”
赵红梨的心为之一颤。
这一回,她看向许梦尧的眼神里也多了些同情。那并非是虚假的同情,而是真实的同情。
“你是死了,你也带走了我对人的所有信任,你知不知道,我如此拼命活着,只是想得到世人的认可,我的人生只有这可笑的一种意义……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父亲……”
赵红梨明白,在这世上,许梦尧的哭诉只能她一个人听见,她只能与她的敌人哭诉。
屋外的风声更紧了些,赵红梨觉得那夜漫长又凄凉,甚至还添了些苦味。
原本咄咄逼人的她,再没有能力讲出任何话来,她只是深深望着许梦尧,静听她内心的所有绝望。
许梦尧含泪而道:“可你死了,我也走到尽头了,我永远也不会得到一个答案……”
“我只是想要个答案啊父亲,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