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的夜色更添柔和,连天上的星月也只是发出浅淡的光。
依临山的林间小院也较过去静谧了些,蛐蛐声小了许多,知了声更是彻底消失。
赵红梨准备了饭菜,采薇和采蝶也跟着帮忙端菜,她们于屋里屋外进进出出。
屋内菜香味四溢,李青芷坐在桌案前却是心事重重。
张致全已然认罪,推官审问环节结束后,录问官对张致全进行录问。铁证在前,张致全也将杀人过程一一讲出,甚至张致全还在认罪书上画了押,张致全的犯罪事实也便坐实。录问环节也便顺利结束。
剩下的只需等着通判宣判即可。
大功总算告成,他们也终于得些清闲。
为了庆祝这一成果,李青芷原本想去酒楼里请大伙吃顿好饭,赵红梨却提议回到小院,她要为李青芷亲手做一顿饭。
李青芷明白赵红梨的心思,她还想再伺候她一回,毕竟这主仆俩能再重逢来之不易。
当赵红梨将最后一道炙羊肉递上桌时,陆沉也进了门。
陆沉摘下黑褙子,他与李青芷道:“夏妈妈说她来不了了,这几日一直没空管满春楼,好多事都堆着呢。”
“无妨,”李青芷点点头:“还是辛苦官人跑这一趟了。”
“娘子这是哪的话,陆某原就想认识认识夏妈妈,要陆某去这一趟权当是交个朋友,”陆沉坐到桌前,望着一桌子的饭菜,他笑道:“再说,能沾娘子的光吃上一顿饱饭,也是陆某的荣幸。”
“既然人到齐了,咱们就开始吧。”李青芷笑道。
赵红梨坐下后,看了一眼采蝶与采薇,她俩还站在一旁没有上座。
陆沉发现了赵红梨的心思,他便与采蝶和采薇道:“你们两个也快坐,今日高兴,酒桌上不许分什么主仆。”
采蝶与采薇皆是露出意外的喜色,她们四目而视后,连忙欠身与陆沉齐声道:“多谢陆官人。”
说着,二人也坐到案前。
采蝶拿起酒坛,她正要为大伙斟酒时,李青芷拦住她道:“用酒盅多不痛快,换个碗来!”
采蝶一愣,她停下手,却听陆沉笑出声:“还得是娘子豪爽,快快,去拿碗!”
眼尖的采薇立马起身,连忙跑出屋子去拿瓷碗。
“娘子,奴婢有一事不解。”赵红梨道。
“何事?”
“您难过了吃酒,高兴了也吃酒,您的酒量究竟如何啊?”赵红梨疑惑地看向李青芷。
李青芷讳莫如深地一笑:“这个答案嘛,只有喝倒我的人,才有资格知道……”
正说着,采薇将几个海碗抱到案前,她将每一只碗递到他们的身前。采蝶端起酒坛,酒水哗啦啦倒进碗底。
当酒坛端到赵红梨的面前时,陆沉拿过她手边酒碗,为她换上酒盅。
“怎么着?您看不起谁呢?”赵红梨觑着陆沉。
“快行了,你的酒量我还不清楚吗?”陆沉拿过酒坛,给赵红梨斟了一盅酒。
“哟,陆官人这是与红梨吃过酒?”李青芷笑着看陆沉和赵红梨。
“该如何说呢?”陆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笑意:“那时红梨要做茶妓,张致全要她与我做……”
还不等陆沉说完,赵红梨夹起一块羊肉塞进陆沉嘴里。既是赵红梨喂来的肉,陆沉也甘心被堵嘴,他嚼着羊肉,双手举起,表示不再说下去了,红着脸的赵红梨这才作罢。
李青芷见状,噗嗤笑一声,举起酒碗道:“来,我必定要率先敬各位。”
“感谢各位招待,也感谢各位多日来的照拂,青芷无以为报,若是江湖再见,但凡有用得着青芷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着,李青芷捧起碗将酒水一饮而尽。
陆沉连忙端起碗,他道:“李娘子言重了,咱们能聚在一起也都是为了报仇,将恶人张致全送上公堂是咱们共同的心愿,再说还得感激李娘子信任陆某呢。”
陆沉一仰头,也将酒吃了个精光。
李青芷与陆沉相视一笑,只是赵红梨拿着酒盅犹犹豫豫。
李青芷瞧见了赵红梨的沉思,她问道:“怎么?不敢吃酒吗?”
赵红梨摇摇头,道:“娘子不觉得奇怪吗?”
“如今张致全在公堂上直接认罪,是否太过轻易了……”
赵红梨的话让陆沉也陷入了思索。
事实上并非赵红梨先发现这一点,所有人都瞧出了蹊跷,可他们也不知张致全这么做到底有何原因。
李青芷拿过酒坛,为自己倒起了酒。
酒水肆意地淌进酒碗,李青芷说道:“红梨,不管他张致全有何心思,录问官已经录问清楚了案情,张致全也已然认了罪,所有人的仇报了也便够了。”
说着,李青芷举起酒碗:“来,咱们今晚不想别的事了,只管吃酒!”
李青芷再次举起酒碗,所有人也端起酒,李青芷扬声道:“说好了,今晚不醉不归!”
砰的一声,酒碗与酒盅碰在一起,众人畅快地吃起酒来。
正如李青芷所说,那晚的他们只顾得把酒言欢。
酒坛子光了一坛又一坛,只见案前的各位脸上愈渐红涨,酒气也愈来越重,他们的嗓门也越来越大。
李青芷已然忘了,她有多久未能如此放肆笑过。她也终于见着,那个总是冷若冰霜的赵红梨也会如此敞笑。
屋里的油灯快燃灭,他们依旧在吃酒。
在座的只有李青芷和陆沉的酒量相当,赵红梨喝趴在桌上,而采薇和采蝶不胜酒力,也早就说起胡话。
李青芷痴痴望着赵红梨的身背,她脸上露出一丝莞尔的笑。
陆沉端起酒坛,为李青芷斟上最后一碗酒。
“陆官人……”
李青芷叫了陆沉一声,陆沉扬起头看李青芷。
李青芷的目光未曾从赵红梨的身上移开,她道:“往后的日子,帮我照顾好她。”
“李娘子这是何意?您不能照顾她吗?”陆沉问道。
李青芷的酒醒了大半,她顿了顿,又转脸对陆沉一笑:“只有陆官人明白我的话是何意思。”
屋里沉静了下来,陆沉的目光一滞,他似乎瞧见了,李青芷的笑里带着决绝。
到了结案之日,李青芷等人早早来到衙门。那时的太阳如此耀眼,甚至让人误以为,那是盛夏而非深秋。
赵红梨和陆沉一同站在堂下,与众人静等着结果。
站在公堂之上的,除了张致全,还有李青芷。
惊堂木啪地一声落在案上,通判正襟危坐,判词从他的口中脱出。
“天地肃杀,王法昭昭。今审得靈州商贾张致全:豺狼其性,蛇蝎其心。残杀良妇眉苏等十人,又私将尸体焚烧荒野,欲图逃脱罪责,今众罪并罚,依《宋刑统》:‘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验明正身,押赴市曹,判以斩刑,其首级悬于城门,以儆效尤!”
掷签扔在地上,衙役见状将张致全压跪在地。
张致全得了该有的报应,围观的民众都在为此欢呼,只是人群里的陆沉眉头一紧,他听出了判词的问题。
“不对!”远在堂外陆沉大喊道:“张致全私售度牒的罪责,通判为何只字不提!”
对于陆沉的质疑,堂上的判官并没有任何回应。
心急的陆沉想闯入公堂,却被围守的衙役死死拦住。
眼见着通判并未理会陆沉,赵红梨也意识到问题,她刚想冲公堂喊道,就见通判将手中的惊堂木再次砸下。
“父为子隐,子为父隐,亲亲得相首匿。今审得靈州民妇李青芷:不通人情,不顾人伦,告发其夫于公堂,依《宋刑统》:‘妻告夫罪,虽得实,徒两年。’故判押送女牢监禁二年,遇赦不原!”
通判手中的掷签啪地落地,衙役旋即将李青芷压下。
对于通判的判词,赵红梨差点以为自己听错,她先是诧异地望着跪地的李青芷,半天回不过神,只觉得双腿开始发软。
好一会儿的功夫,赵红梨才摸清了这个事实,李青芷也被判了监禁。
她怔怔望着李青芷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
赵红梨以为,只要她们将张致全告上公堂,大仇得报,李青芷便能重获自由。未曾料到,她们辛辛苦苦查获命案,追查元凶,李青芷还要为此坐两年牢?!
可见着李青芷毫无反抗,也毫无惊讶,她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难不成李青芷早就明白,只要告发了张致全,她也要为之付出两年监禁的代价。
即便如此,她也会这样做。赵红梨太过了解李青芷的性子。
不知为何,赵红梨的内心涌起了一阵怒火。她多想冲进去问问李青芷,这般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究竟值得吗?!
可阻拦在外的衙役必不允许赵红梨这样做。
“通判!张致全是因官商勾结,私售度牒才杀的人,他的罪又何止于此?!你们避重就轻!究竟有没有王法!”气坏的陆沉,依旧不死心地朝公堂上喊道。
“其余罪行证据不足,不可处断!”通判警告道:“扰乱公堂乃是重罪,陆刺史你难道不知?!”
无论堂上堂下吵得如何热闹,跪在地上李青芷并不在乎。
一旁的张致全早已气得咬紧后槽牙,他瞪大了双眼,怒视着李青芷:“你不会以为你真的得逞了吧?难不成你不知妻告夫徒两年?”
李青芷轻蔑一笑:“我李青芷自小饱读诗书,熟懂律法,怎会不知?!”
“知道你还这么做?!”
李青芷哼笑一声道:“只要能将你绳之以法,替夫报仇,为己伸冤,坐两年牢算得了什么?!”
“替夫报仇……”张致全仰天一笑,他低声质问道:“你是不是不知道,陶抚山当年为了摆平杀人越货的罪行,才与你爹交易娶你为妻?”
“你说什么?!”李青芷难以置信地望着张致全。
“你是不是没瞧出来,当年的船夫正是我……是陶抚山与我设计了一场英雄救美,谁知你竟这般愚蠢,陶抚山才是品茗轩的东家,他才是,他才是……”
李青芷望着张致全,一时错愕。
张致全的话还未说完,他便被衙役压走了。
“你把话说清楚!别走!”李青芷冲着张致全的背影喊道,“把话说清楚!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已被衙役带走的张致全,哪有功夫答她的话。只留下李青芷跪在地上,她不禁深陷思索。原来李禅裕早料到李青芷会反叛逃婚,才与他们二人联手设计了她。
她竟真是如此愚蠢,被诓骗了十年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一个念头闪过,李青芷也终于明白了卦姑孙仇儿的话:“十年前,品茗轩的东家曾找老妇起卦,他想问,是否杀了人,品茗轩的生意就会好起来。”
孙仇儿却答:“娶妻便可。”
娶妻娶妻,娶的便是她李青芷啊。
原来找孙仇儿算卦的并非张致全,而是她的先夫陶抚山。
孙仇儿所说之人是她一直死命守护的先夫。
思及此处时,李青芷嗤笑一声,这一回总算轮到她嘲讽自己。
替夫报仇可真是一个笑话。
“走!”衙役拉了一把李青芷,跪瘫在地的李青芷半天才仰起脸,她回过头望着天上,烈光照在李青芷的脸上,也将她噙在眸底的泪水照得透亮。
她瞧见的是似火的骄阳。
似火的骄阳不仅照拂了公堂,也照拂着满春楼的一处窗棂。
窗棂之后站着的是夏明兰。
彼时的夏明兰正在为盆栽浇水,她静听着身后玄清道长的话。
“明兰你放心,张致全择日将被斩首。”玄清道长望着夏明兰的背影,却没听见她的反应。
须臾过后,只见夏明兰放下水壶,伸手推开窗户。
夏明兰望着天上的骄阳,窗子挡下的日光,也终于被她放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