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六十章 天亮

翌日天还未亮,陆沉便赶着马车来到驸马府。

那时林仕凭还在睡梦中,他听闻陆沉来了,即刻起身穿衣,来到书房与他会面。

下人为陆沉斟好茶,他还没吃几口,林仕凭已然站在身前。

“外公,”陆沉行交叉礼,他欠着身子与林仕凭道:“情况紧急,外孙不得不前来打搅。”

“无妨,”林仕凭走到案前坐下,他道:“我正好有事找你。”

满腹心事的陆沉,根本毫无心思去问外公有何事,而是从怀中拿出一张罪状,他将它展开后递到林仕凭的面前:“父亲的死因有眉目了。”

“父亲死前曾去过靈州的茶肆品茗轩,这品茗轩的东家张致全将父亲的死因都写下来了,不仅如此,张致全还将他勾结官员私售度牒的罪行也写下了。”

陆沉望着林仕凭的脸,他的外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罪状。

这一回,外公或许能替他的父亲报仇了。

张致全说,陆真卿也曾被茶妓伺候过,张致全也用了相同的手段对付他。

本想着只是前来调查的陆真卿,亲眼见着自己刀下的女子死了,而他手中的刀正滴着血,他彻底慌了神。

张致全赶到后,欲要借此威胁陆真卿。

心思纯良又为官清廉的陆真卿,一不能接受自己杀了人,二不能接受与张致全勾结,他一口拒绝张致全。

张致全见陆真卿不上套,他便表示早晚会到陆府寻个交代,到那时别说他陆真卿自己,陆府的上上下下都会受到牵连。

没成想,陆真卿用他的死给了张致全一个交代。

张致全言及此处时,陆沉没再听下去。

他明白,父亲不仅是在给张致全一个交代,也在给死者一个交代。人死在他手里,他哪有颜面再苟活下去。

殊不知那不过张致全设下的一场骗局,陆真卿就这样死在张致全的骗局里。

陆沉哪有资格责怪父亲的冲动,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洗清父亲的冤屈。

“外公,”陆沉抬起眼眸,他直望着他道:“如今不止父亲死了,还有数十名茶妓因此丧命,他们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啊!”

“若非鲍川河财迷心窍与栾胜添联手布局,又勾结奸商张致全私售度牒,也不会有这么多无辜冤死之人!据外孙所知,鲍川河勾结的又何止张致全,指不定在无人知晓之处还有人因此丧命……”

“外公,咱们绝不能就此罢手,放过鲍川河!”陆沉与林仕凭毕恭毕敬地行礼道:“如今罪状在手,栾胜添的夫人许梦尧也被孙儿拿下,只等着外公发话,咱们……”

“放了她。”

还不等陆沉继续将话说完,林仕凭打断他道。

陆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林仕凭:“外公是说……”

“我叫你放了她,”林仕凭重复道,“休要再查下去。”

陆沉一时愣住,他不明所以地望着林仕凭。

“不查下去,父亲岂非枉死?这么多人岂非枉死?”陆沉难以理解,他带着怨气追问林仕凭,“外公,您身为当朝驸马,不为千千万万人讨回公道,难不成您也和鲍川河一样,同是鱼肉百姓之人?!”

“混账!”林仕凭的手猛然拍在案上,他怒目瞪着陆沉,愤然而道:“目无长尊的不孝子!”

书房的气氛剑拔弩张,连带着几处灯火也扑颤起来。

林仕凭别过身子,他脸上的怒意始终未减。

屋里的二人谁也没再说话,各自沉默了良久,林仕凭才压住内心的火气,语重心长地与陆沉道:“你父亲的死我早就一清二楚,鲍川河的事我也一清二楚。”

“你年轻,自是气盛,又满腔热血。可你是否仔细想过,那鲍川河私售度牒的真正目的?”林仕凭转过头来,他望着陆沉。

正是这一问令陆沉糊涂起来,他只是对上了林仕凭的目光没有开口。

林仕凭踱起步来,他继续说道:“鲍川河私售度牒并非贪图钱财,如今国运不昌,财力不足,金兵虎视眈眈,眼瞅着就要打起仗来,百姓随时可能流离失所。”

“而售卖度牒,不过是集中财力的方式罢了。”

说到此处时,林仕凭的脚步停在灯火前,他将罪状的一角对准火页:“假度牒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那假的和真的又有何分别?”

陆沉望见火页吞噬罪状后,火页燃得更旺了,罪状也化作灰烬。

陆沉未曾上前阻止林仕凭,这足以证明,他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即便陆沉不愿承认,他也清楚此事只能不了了之。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再也不能还父亲一个公道。

不仅如此,千千万万人的公道也还不了了,因为一旦还了这公道,那千千万万的人又会走向更深的不公。

直到陆沉彻底想得透彻,林仕凭手里的罪状也烧成一把灰。

“陆沉,”林仕凭开口道,“你这个刺史不过是个虚衔,任者不赴任。往后就留在朝中,做些实事可好?”

陆沉并未回应林仕凭的话,他甚至不能回应自己。

如今父亲的仇是报不了了,他不知自己还有什么能力去面对更多的事。

不知什么时候,晨光落在陆沉的肩上,也落在屋子各处,那是天亮了。

陆沉望了一眼窗外,天是亮了,可天却也阴了下来。

秋雨总是带着撇不去的寒凉之意。

赵红梨撑着一把伞,雨水啪嗒啪嗒打在伞面上,她走进林间小院。

没几步,赵红梨的伞停了下来。她望见陆沉就在眼前。

赵红梨瞧见陆沉一脸失意,好似有什么心事。

两人先是无话,只是目光交汇着。

沉默须臾,陆沉将一把**递在赵红梨手里,他道:“张致全就在屋里。”

赵红梨不明所以,她望着陆沉:“官人这是何意?”

“你母亲的仇这么快就忘了吗?”陆沉勉强地撑起笑,他道:“小徒弟,还记得师父教过你的吗?自己的公道要靠自己主持。”

赵红梨目光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去吧。”陆沉拍住赵红梨的肩头,还是与她错身离开了。

赵红梨握紧那把**,她回头望了一眼陆沉的背影。

“师父。”赵红梨叫住了陆沉。

雨水打在陆沉的身上,他先是挤出笑容,又回过头。

赵红梨踌躇片刻,才道:“多谢。”

陆沉与赵红梨轻点一下头,像是对她的肯定与鼓励,尔后他便转身离开。

赵红梨还是看出了陆沉的失落,可他不说,她也不打算去问。

望着陆沉离开的背影,赵红梨暗自叹了口气。直到陆沉消失在林间,赵红梨才回过神来,她拿着**走到屋檐下。

赵红梨的目光停在门上,她的心思开始复杂起来。她自然是想起了母亲的死,也想起了仇恨。

手刃仇人是她日日夜夜想做的事,如今她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她的内心又怎会毫无波澜?

赵红梨手中的伞滚落在地,她提起罗裙一步步拾级而上。

只要推开眼前的这道门,便能讨回母亲的公道。思及此处的赵红梨,眸底不禁湿润起来。

可当她伸出手,就要推开门时,有人叫住了她。

“小娘子……”

赵红梨循声望去,原是一个老太站在雨里,手里还端着一碗粥。

老太走近了些,赵红梨瞧清了她的长相。

“小娘子,可还记得老妪?”

“记得,您是……徐婆婆。”赵红梨一眼认出,来人正是药婆徐桂玲。

徐桂玲甚至没打伞,满身的潮湿也没能浇散她的精神头。徐桂玲哼笑一声道:“年轻果真记性好!”

赵红梨不明白徐桂玲的来意,她自然没接徐桂玲的话茬。

谁知徐桂玲开口便问:“小娘子,您此生见过的最大的不公是什么?”

对于这样的提问,赵红梨自是一头雾水。可见着来人好似没什么恶意,赵红梨思忖了片刻,还是答了她:“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将别人的母亲害死,还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差点打死自己的娘子……”

对于这样的回答,徐桂玲却是不以为然地笑笑,她摇摇头,又道:“在这个世道,被丈夫打算得了什么?”

“小娘子可曾见过有人为了一己私欲,差点打死自己的娘亲吗?”

徐桂玲的话让赵红梨一怔。

檐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跌落的声音越来越响,赵红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当初卖给娘子的老鼠药还在吗?”徐桂玲笑问。

赵红梨茫然地点点头。

“是时候用掉了。”徐桂玲道。

赵红梨的眼神游移几分,才将手伸进袖口,她从中掏出老鼠药,递给徐桂玲。

只见徐桂玲接过药瓶后,将瓶塞打开,倒进那碗粥里。

粥也淋了雨,早就没了热气可冒。

随后,徐桂玲端着那碗掺了老鼠药的粥,她推开门,又阖上门。

此时的张致全坐在椅上,双手被绑在身后。

张致全瞧见徐桂玲时,脸上露出了意外与惊诧。

他当然认得她,她正是他的亲生母亲。

当年张致全的父亲因徐桂玲的美貌娶了她。张父始终不许徐桂玲抛头露面,可徐桂玲醉心医术,哪甘心做个闺中娇娘,即使张父不许,她依旧在外行医。

哪怕徐桂玲有了身孕,她依旧在外奔波替人瞧病。

张父自然气急败坏,他怀疑徐桂玲在外勾三搭四,甚至怀疑张致全并非自己的亲生骨肉,一直视张致全为他人的野种。

自小就不受父亲待见的张致全,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为了证明自己是张父的亲生骨肉,他极力迎合着父亲,对于父亲殴打母亲的行为,张致全更是视而不见。

后来张致全长大了,他寒窗苦读数十载,只为一朝能够考取功名。

在那时,张致全为了能换取一些清净,更为了能换取张父的银钱,支持他继续读书,张致全甚至替父亲对徐桂玲下了死手。

那一年张父染了重病,徐桂玲不得不在床前照料他。

同年张致全科考失利,当他回到家中时,张父已死,而徐桂玲也离开了这个家。

从此之后,张致全成了名不副实的孤儿。

张致全已然忘了有多少年没见过徐桂玲,他也不曾想过某一天还会再见到她。

当屋里只剩下徐桂玲和张致全时,徐桂玲脸上的笑消失了,她身上的凌厉也全然不见。

令张致全奇怪的是,徐桂玲看过来的眼神里并未有任何恨意,甚至还露出了独属于母亲的慈爱。

徐桂玲将粥碗放在桌案上,她望着张致全的双眼好一会儿,才又**着他的脸庞。她柔声道:“儿啊,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说着说着,徐桂玲的眼底流出止不住的泪,张致全感受到她的手也在颤抖。

张致全并未回答母亲的问话,他只是痴痴望着徐桂玲,不知怎的,他的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楚。

平日里再唯利是图,也有他永远为之触动的情由。

望着悲伤的母亲,张致全的眼泪也忍不住滚落下来。

屋外的雨越下越急,屋里的母子俩落泪无声。

好似他们争了一生皆是徒劳,一瞬之间又回到原处。

不知何时,徐桂玲终于收起眼泪,她端起粥碗,舀了一勺,递到张致全的面前:“儿啊,饿了吧?让为娘再喂你一回,行吗?”

看着徐桂玲一脸企求地模样,张致全并未应下也未点头,而是直接吃下徐桂玲喂的粥。

徐桂玲拿过空勺又挖了一口粥,这一次她递进自己嘴里。

就这样,徐桂玲一勺喂给张致全,又一勺喂给自己。

吃着吃着,张致全也便明白,为何徐桂玲对他没了恨。可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吃下她的粥。

眼见着碗底干净了,徐桂玲放下汤勺,张致全才开口道了一声娘。

徐桂玲点下头,张致全接着问道:“当年爹死之前,是否也喝了这样一碗粥?”

张致全的问话让徐桂玲一愣,她想了想,仍是笑着点下头。

知道这个结果后,张致全却是一点都不意外,事实上他早就猜到这一点。

母子之间只剩下沉默,他们彼此望着彼此,只需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屋外的赵红梨自是听见了这对母子的话,她站在屋檐下,目光越看越远。

大雨瓢泼,雨帘将视线模糊下来。可赵红梨还是瞧见了,雨水将林间的花草几乎压弯了腰。

一切终于结束了,赵红梨轻叹一口气。

她撑开手中的伞,又将**轻轻放在门前,沉思片刻还是转过身。

雨伞举过头顶,赵红梨走出屋檐。

赵红梨一步一步下着石阶,眼瞅着狂风骤雨愈演愈烈,她却是毫不犹豫地朝着漫天大雨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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