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五十七章 辩驳

夏明兰手中的刀还在滴血,那是妙镜法师身上的血。

段隐望着夏明兰愤然的脸,她的嘴角撇起不以为然的笑意。

“是不是……”肖伶勉强笑着,她试图劝解:“有什么误会……”

“误会?”夏明兰哼笑一声,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对于张致全来说,咱们一群人里最具威胁的就是我和她,只有我和她最了解品茗轩始末。张致全派来的杀手只杀我,不杀她,这又是为何?”

“再者,跟在张致全身旁的严福是她的兄弟,她当然要保住严福的性命,出卖咱们……”

不等夏明兰说完,段隐终于笑出了声,她也不再装聋作哑,而是开口道:“出卖?” 说过“出卖”二字后,段隐脸上的笑忽而一敛,她冷冷地道:“最先出卖我们的明明是你!夏明兰!”

段隐的话叫夏明兰怔在原地。

“若非你执意要与陶抚山做生意,若非你将姐妹们哄骗到山下,她们会死的死,逃的逃吗?!”

“对,我差点忘了,”段隐点头而道:“你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还逼着一生软弱的陈凤仪杀人,害得她整日跪在佛祖面前,念诵什么《八十八佛大忏悔文》,即便如此也没能叫她消除内心的罪孽!你的愧疚是没了,却害得陈凤仪自责一生!”

“夏明兰,我说的有错吗?!”段隐怒声喊道。

一声追问下,夏明兰只能愣神地望着段隐,她心里没了底气,手中的刀也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当然没错,是她夏明兰最先出卖了她们。

那时的夏明兰眼里只有银子,她为了行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但她也并非没有底线。

当陶抚山为了买卖害死一众风华正茂的女子时,夏明兰也陷入了深深的内疚。可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无法弥补。

眼见着陶抚山将陈婉仪害死,又眼睁睁看着陈凤仪为了妹妹的死痛苦不已,夏明兰也只能整夜自责难眠。

正如段隐所说,夏明兰联手报复陶抚山,不过是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也为了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甚至那一日,夏明兰还将**强塞进陈凤仪的手里,她强逼着她,要她亲手为妹妹报仇。好像只有这样,夏明兰心中的歉疚才能少一些。

夏明兰这么做确实消除了自己心中的孽,却让陈凤仪一生都摆脱不掉自己杀人的孽。

段隐望着夏明兰肩上的文身,她嗤笑一声,目光移回夏明兰的脸上:“念旧恶,憎恶人……多么道貌岸然的一个人……”

“夏明兰!”段隐斥声道:“如今陈凤仪因你而死,你还要执意洗清自己的愧疚,拖别人下水吗?!”

言罢,段隐又望向肖伶:“平日里你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正义之士吗?!你不过是别人利用的工具!”

“还有你!司萧……”段隐转向玄清道长:“你对夏明兰言听计从,自以为她对你有恩,你便事事护她,可她到底是你的恩人,还是你的仇人?!”

段隐的话令夏明兰的内心产生动摇,她的双眸有些游离,甚至暗下思忖起来。

不仅夏明兰噤了声,肖伶与司萧见状也沉默下来。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文华轻笑一声,打破了平静。她若无其事地看着段隐:“冠冕堂皇的话,说起来最轻松不是吗?”

文华的话让段隐的目光一顿,她如何也没想到,从来事不关己高高挂己的文华,也会将她看透。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为了掩饰内心,”文华瞥一眼夏明兰,又与段隐道:“比起她,你又好得到哪儿去?”

文华的话还是提醒了夏明兰。

夏明兰将那把刀再次抬起:“事已至此,我夏明兰也绝不能让她们就此枉死!”

“段隐,你以为你阻挡了我们,严福就能独善其身吗?你以为你装聋作哑这么多年,就能独善其身吗?”

段隐清楚夏明兰的为人,夏明兰更是清楚段隐的为人。

她这一生小心翼翼地活在世上,从不敢招惹是非,更不愿惹火上身,她所做的事都不过是为了自保。严福是她的弟弟,她是想保下她的弟弟,可她最想保的还是她自己。

只是人世这一遭,仅凭自保就能活下去吗?

“你以为……”夏明兰的脸也重新抬起,她目光坚毅地望着段隐,又一字一顿道:“不除了陶抚山和张致全,你就能独善其身吗?!”

公堂之上,沈薇写好的状纸铺开在眼前,秦推官将诉状读完后,他才抬起头来问道:“李青芷,你欲要告发亲夫张致全杀害多名女子,可有证据?”

李青芷、张致全与沈薇站在公堂之下,不少百姓也在其后围观公审。

“有,民女恳请推官准许沈薇作为民女的讼师,代诉此案。”李青芷目光凛然地望向堂上的推官。

“准。”

推官答允后,李青芷看一眼沈薇,沈薇与李青芷点了一下头,她便上前一步道:“五月二十二,桥头出现一具无名女尸,她正是品茗轩的茶妓眉苏,而品茗轩的东家正是张致全。”

“经由仵作查验,眉苏死于五月二十一日戌时,曹尉司上门问话时,张致全声称头一日戌时与李娘子身处瓦子。李娘子确实曾与张致全有约,他们要于戌时去瓦子看杂耍,可李娘子临时有事并未应约。”

“也便是说,没人能证明五月二十一日戌时,张致全到底身在何处,他也难以洗脱杀人嫌疑。”

“你也说了,这只能证明他有嫌疑。”秦推官道。

沈薇自若一笑,道:“秦推官莫急,听民女慢慢说来。”

“张宅丫鬟赵红梨,曾见着他家员外于戌时出门,不出一个时辰他又回到宅中,赵红梨还被张致全身上的荆棘草刮伤。秦推官应当知道,只有依临山上荆棘最多。”

“当然,各位或许会说,张致全可能先去了瓦子,又去了依临山。但若仔细想想,这种‘可能’基本‘没可能’,若是从张宅出发,去瓦子和去依临山的路恰好相反,别说一个时辰了,就算两个时辰也跑不过来。”

秦推官捋了捋胡子,他频频点头。

“至于张致全为何要去依临山,这和他的做案手法有关,他先将茶妓杀害,再将尸体拖至依临山毁尸灭迹。张致全用这一手法杀死了众多茶妓,也便是说,品茗轩的茶妓无一幸免……”

说到此处时,沈薇与堂上行交叉礼道:“民女恳请传唤赵红梨上堂,她曾是品茗轩的茶妓,差点死在张致全刀下。”

“传。”秦推官吩咐衙役道。

“传赵红梨——”

衙役的一声传唤,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赵红梨进了公堂,她走上前去。

赵红梨弯下身子两手交叉道:“禀推官,民女赵红梨曾是李娘子身边的贴身丫鬟,后又做了品茗轩的茶妓,在侍奉文思院的柳官人时,民女差点丢了性命……”

赵红梨娓娓道来,将自己做茶妓时的所见所闻一一讲述,更是讲清了品茗轩二楼与密室的构造,以及自己躺在密室的床上,被床底下的人捅伤之事。

说着,柳官人也来到公堂之上,衙役为他搬了太师椅。

“柳官人,劳您亲自来,不知这赵氏所言是真是假?”推官问道。

柳官人坐下后,只道了两句:“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所有人都在等着柳官人继续说下去,可他除了承认赵红梨所言属实,未再说下去。

见柳官人不愿多说什么,赵红梨有些疑惑,却也只能另想他法。

“得亏陆刺史及时赶到,救下民女,民女才因此脱险,不仅柳官人能证明民女所言,陆刺史也能证明。”赵红梨回头看一眼陆沉。

只见陆沉脱去了官衣,穿着一身便服,他站在人群中望着赵红梨。

坐在台上的秦推官,眯着眼望着人群,他一眼认出了陆沉。

可陆沉的官位比自己大得多,他却没有张扬出堂,秦推官有些不解,还是站起身子与之道:“陆刺史,您来了怎么不知会下官一声……”

“快,快有请陆刺史。”秦推官连忙命令衙役。

在衙役的引领下,陆沉终于来到堂前,他站在赵红梨的身旁。

一名小衙役为陆沉搬来了太师椅,陆沉见状后摆了摆手,他笑道:“秦推官客气了,陆某这次是作为证人前来,秦推官尽管将陆某当作平民百姓即可。”

陆沉话虽这样说了,秦推官依旧有些不自在。他不知该如何劝说,见陆沉执意如此,也便只好坐下。

“赵红梨出事那晚,我刚巧也去了品茗轩的密室探寻,亲眼见着床底的人刺伤了赵红梨,不仅如此,”陆沉慢条斯理道:“我也曾发现,刺杀赵红梨的凶手,正是从张致全厢房的床底下进入又跑到密室,如此周密的环境,张致全怎可能不知?”

“秦推官若是不信,大可传人去张宅看看。”陆沉道。

“来人啊,”秦推官一声令下道,“去张宅看个究竟,看是否如陆刺史所言。”

“是。”衙役领下差事。

等几名衙役出了公堂,秦推官望向陆沉,他的脸上多出有些歉意地笑:“陆刺史,可即便如您所言,也不能证明张致全真的杀了人啊。”

“毕竟这赵红梨也没死嘛,只是受伤罢了。”

陆沉毫无意外,他早就料到秦推官会如此反驳自己。

秦推官又看向沈薇,道:“或许,还有别的证人?”

“有……只是……”沈薇欲言又止,她倒吸了口冷气,证人原本是有的,只是夏明兰在来时的路上出了变故。

“只是什么?”秦推官问道。

“只是……”

啪的一声,惊堂木重声落在案上,秦推官呵斥道:“公堂之上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围观的民众也有些失去了耐心,他们窃窃私语起来。

“这讼师,到了公堂还不准备充分……”

“谁说不是呢,诉状公堂跟儿戏一般。”

“要我说,讼师就该是男子,女讼师就是不靠谱……”

秦推官的斥责,民众的嘲讽,沈薇皆未放在心上,她还沉浸在苦思冥想里,只听公堂之后有人喊了一声。

“当然还有证人!”

众人一听,皆是回过头看去。连堂上的秦推官,也闻声望去。

“只是什么?”沈薇听见夏明兰来了,她偷偷窃喜,小声嘀咕道:“只是得等等呀……”

人群后的夏明兰一脸正气,她带着身后的姐妹们来到堂前。不等秦推官的传唤,一众女子便走到跟前来。

夏明兰与秦推官行礼道:“回禀推官,民女夏明兰、师婆肖伶、媒婆文化、稳婆段隐、道姑司萧,皆是证人!”

“哦?”秦推官扫一眼眼前的女子们,他诧异问道:“你们也与张致全有瓜葛?”

“我们都曾是品茗轩的茶妓,不仅与张致全有瓜葛,也亲眼见着张致全杀人!”夏明兰凌厉道:“十年前张致全就已犯案,那时他还是亲手杀人,后来才教唆他人杀害茶妓……”

夏明兰将陶抚山犯下的罪状也推到张致全的身上,这是沈薇与夏明兰事先沟通好的。

品茗轩没有陶抚山,也便没了夏明兰等人杀害陶抚山之事。

有了确凿的人证,更有了确凿的证言。待到夏明兰将话说完,尉司曹贵首也被请上公堂。

“禀推官,这是无名女尸的验尸结果,事实证明,夏明兰等人所言属实,死者的致命伤就在背部,是为长约一尺二寸的铁制**刺透胸膛。”

说着,曹贵首将验尸文书递与堂案之上。

等秦推官接过文书后,曹贵首看了一眼沈薇,二人四目而视,沈薇冲曹贵首笑了笑,曹贵首却是面无表情。

曹贵首早就发现了案子的蹊跷,当他得知张致全与知州官人关系匪浅时,他便放着案子不再追查下去。

他能做的便是将无名女尸妥善藏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女子翻案。恰巧沈薇从曹贵首的话中揣测出他的心意,也便真叫曹贵首等到了这一天。

秦推官将文书打开,他仔细瞧了瞧,又捋着胡子点头道:“的确如此。”

秦推官将文书放在一旁,他继续问沈薇道:“证据都有了,只是这张致全为何要杀人?”

“为何要杀人……”沈薇侧过头,她瞥了一眼张致全,只见张致全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始终未开口。

沈薇自是察觉出了张致全的古怪,可她依旧盯着他回禀道:“因为他在做私售度牒的生意!”

话音一落,沈薇将账本举起,出示公堂:“这便是品茗轩的账本,别看它是《宦门子弟错立身》的戏本,其中的头几页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戏文,后半部分才是茶肆的账目!”

当沈薇将账本拿出时,一旁若无其事的张致全也不禁意外起来。他先是吃惊地望一眼沈薇,又讶异地望一眼站在其旁的李青芷。

“呈上来……”秦推官道。

衙役接过沈薇递来的账本,又将其呈于案上。秦推官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听着沈薇的分析。

“十年来,品茗轩明面上做着茶肆生意,暗地里却做着度牒买卖。世人皆知,度牒售价高,利润大,张致全为了能做出逼真的假度牒,不得不用官家所制的绫纸。”

“为了得到绫纸,他必须与文思院的官家勾结。而茶妓便是他威胁官家的手段,这柳官人便是张致全的目标之一……”

说到关键处时,沈薇顿了顿道:“张致全叫这些茶妓在密室伺候官家,要她们与官家们行‘捆脚带’、‘烫情疤’等情虐手段。当官家们拿起刀具时,张致全就暗地里残忍害死茶妓,让这些官家误以为是自己手中的刀刺死了茶妓……”

“接着张致全再冲进门,死去的茶妓成了官家的把柄,张致全就威胁这些官家替他做事!”

此言一出,堂外一时喧哗起来。

坐在堂上的秦推官不由自主地放下账本,他抬起头来,倒嘶了一口气,又满是惊诧地望向沈薇。

沈薇听见堂外的民众又低声私语起来,他们的惊讶不比秦推官的少。

“天呐,难怪品茗轩能开十几年不倒,原来是有这层缘故啊……”

“没想到张东家为了钱,能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看着他像模像样的,不承想还是个斯文败类。”

“……”

沈薇望了一眼座椅上的柳官人,她与推官道:“若是秦推官不信,大可以问问柳官人……”

秦推官自然是听见沈薇的话了,可他并未如沈薇所想追问柳官人。而一旁的柳官人,也未曾开口佐证沈薇的说法。

陆沉望着眼神游离的柳官人,自然是发现了柳官人的私心。他也已然猜到,这个柳官人只想作证张致全害人,却只字不提与张致全勾结之事。

陆沉只得开口补充道:“秦推官,家父陆真卿也曾是文思院的副使,家父也曾去过品茗轩,第二**便……”

秦推官好似没听见陆沉的话似的,他忽然将手中的惊堂木一摔。

砰的一声,秦推官道:“肃静!”

一声令下,不等陆沉继续道,秦推官便冲着张致全发问起来:“张致全,对于李氏的诉告,你可有何要辩驳的?”

所有的证物已经呈上,所有的证人也说出了证言,讼师也将杀人动机和作案手法分析清楚,只等着嫌犯驳诉。

胸有成竹的沈薇一点也不怕张致全的辩驳。如今铁证如山,就算张致全辩出花儿来,也难以洗清罪责。

即便如此,沈薇依旧带着好奇望向张致全,她倒是要听听张致全会如何为自己驳诉,甚至有些期待与他交锋。

不仅沈薇好奇张致全会说什么,李青芷、赵红梨、陆沉、夏明兰等人的目光也齐齐投向了张致全。

谁知面无表情的张致全忽而轻声一笑,他抬起头来,冲着秦推官不以为意道:“没有。”

张致全的否认令在场的所有人唏嘘起来,他们万万没料到,心思极重的张致全竟这么轻易地否认了。

李青芷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只见他的目光笃定,双唇也动了起来。

“人,是我杀的——”


本章换源阅读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