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芷的计划确实有变。
计划并非变在李青芷要放弃偷账本,而是变在李青芷打算在“卖新”酒会时才将账本偷出。
她知道风波过后,张致全定然严防死守,在宅中时她没有机会偷出账房的钥匙。
只有在异常熙攘的环境里,她才有机会出手,张致全也不会察觉到腰间的钥匙被李青芷偷走。
而又是因为人流拥挤,李青芷的离开才没那么显眼。就算张致全发现李青芷不在身边,他也只会以为李青芷是被人群挤走了。
在严福开账房的重锁时,李青芷特意瞧了眼那钥匙的模样。
还未错开人流,得手的李青芷,低头看一眼手中的钥匙,她的嘴角撇出了些得意的笑。
看来这一回是真的得手了。
李青芷将那偷来的钥匙握在手里,她从攒动的人群里挤出。
头顶的烟火照亮李青芷笃定的目光,她回头看了一眼,张致全还深埋在人群里,根本未能发现她的行动。
而后,李青芷又朝着来时的路而去。她必定要在“卖新”酒会之前将账本偷出。
所有人都在与李青芷错过,汹涌的人潮也离她越来越远。
烟火时不时在头顶炸开,巨大的声响湮没李青芷的脚步声。
如今的李青芷已不再是人潮前的那般模样,她如涅槃重生一般,又如视死如归一般穿街走巷。错别过一个个街灯后,她终于回到张宅。
此时的张宅最为静谧,不仅品茗轩闭了一整天的店,连张宅的下人们也都去到了街上,参加“卖新”酒会。
所有屋子都熄了灯,只剩院中的灯笼还亮着,它们将张宅一块一块地照亮。
李青芷将钥匙拿在手上,直至走到账房门前。钥匙插在锁孔里,只听啪嗒一声锁开了。
李青芷甚至不用点灯便能找到那只柜子。
她掀开柜门,又掏出火折子。借着火折子的光,在那堆账册里,她找出了那本《宦门子弟错立身》。
微弱的灯火下,纸页哗啦啦地翻着,一页一页的戏文写得紧紧凑凑。
那都不是李青芷要找的东西,直到戏本翻到了后半部分,纸页的哗啦声停了,李青芷的手也停了。
她望着那页写满账目的纸,眼神专注起来。
果不其然如李青芷所想,这本《宦门子弟错立身》才是张致全最为重要的账本。
李青芷的手快了起来,她飞速浏览着账本上的数目。
直到李青芷确认那些就是私售度牒的账目,她便将账本合上,吹灭了火折子。
出了账房的门,李青芷又快步走在游廊里。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回到张宅,这也是她最后一次走出张宅。
这处宅院埋葬了她的所有尊严,也洗劫了她的所有价值,好在她用自己的努力换回了重生的自由。
如今她虽走在黑暗里,却是她最具希望的时刻。
她猜到了赵红梨一定在担心着自己,但她很快便会告诉她,她已然完成了自己的计划。
李青芷估摸着酒会也快结束,张致全就快要回到张宅。
在推开侧门的那刻,李青芷脸上的欣喜更多了。
她看见赵红梨与陆沉就守在门外,她也望见赵红梨的目光里同样满是喜悦。
李青芷无声地走向赵红梨,她从胸口里掏出《宦门子弟错立身》,递到赵红梨的面前,示与她的眼前。
还不等李青芷开口解释,赵红梨便猜到了李青芷已然将账本偷到。
赵红梨抱住李青芷时,天地间嘭地一声响,最后的烟火也在她们的头上炸裂开来。
陆沉并未打扰主仆俩,他看见赵红梨喜极而泣,李青芷也是喜极而泣。
一切证物都已到手,柳官人也被陆沉救下,一切准备就绪,一切蓄势待发。
在夏明兰得知一切都准备妥当后,她也便答应出堂作证。
去往衙门的路本不需路过依临山,为了接应玄清道长与妙镜法师,夏明兰带着肖伶、段隐以及文华一同来到依临山脚下。
待到所有人集合完毕,为首的夏明兰便领着几人一同出山。
时至深秋,山林间的风吹得更为凉爽。
她们一路无话,只有肖伶始终兴奋地望着四处树木。她望见那些原本暗绿的枝丫,已然泛起了黄边。甚至连林间的风,也能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吹落下来。
几人一前一后走着,肖伶听见了脚底压踩野草的窸窣声。偶尔有雀鸟在头顶吱吱叫着,肖伶也会抬头笑着望去。
肖伶这般喜悦是因为她终于能为正义而战了,她还记得当初夏明兰要她去搬运尸体时,她也是这般激动。
可当肖伶听见一处草动时,她的斗志昂扬也只能是昙花一现。
她的脚步骤然停了,脸上的笑也在一瞬之间敛了回去。
听见那声异响的不仅仅只有肖伶,在场的所有人都如她一般收回脚步。
哗啦啦,那是草丛被人拨动的声音。
“有埋伏!”夏明兰喊了一声。
肖伶等人的目光即刻慌乱起来,她们环顾着四周不敢吭气。
被人发现后,藏在草丛里的杀手不再遮掩,带头的一声令下后,所有杀手冲向夏明兰。
“糟了!快跑!”情况危急,夏明兰只能命令道。
还不等听完夏明兰的命令,夏明兰身后的所有姐妹脸上各显惧色,猝尔四散而逃。
肖伶甚至吓得摔了个踉跄,吃了一口土。
杀手各个拿刀,他们来势汹汹,见人逃跑却毫不慌张,毕竟她们与他们之间的实力太过悬殊。
“诸位跑也是白费,你们放心,咱们主子只想要夏妈**命,只要你们交出夏妈妈,小人绝不会动诸位一根发丝!”杀手的领头人冲着逃跑者的背影喊道。
就算夏明兰跑得再快也没用,杀手们各个身轻如燕。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他们凌空越过每个人的头顶,又将脚步轻盈地落在夏明兰的跟前。
为首的杀手狡黠一笑,他道:“夏妈妈,咱们主子吩咐过,在您死之前要小人转告一句:若是夏妈妈真要作证,就去找阎王爷那儿作证吧!”
杀手的话音一落地,他手中的刀便竖了起来,腕部一转,他将最为锋利的一面对准夏明兰。
对方的速度太快,夏明兰甚至来不及思考,只得瞪大了眼睛怔在原地。
谁知有人比杀手的刀更快,她疾步挡在夏明兰的身前,刀刺过来了,却是刺进眼前人的胸前。
血渐在夏明兰满是吃惊的脸上,她望着那把刀刺穿眼前人的胸背。
“杀人了!杀人了!”刚从地上爬起的肖伶,冲着杀手喊叫起来。
夏明兰看到那带血的刀被一把抽出,眼前人也陡然倒下。
“凤仪!”夏明兰叫破了声,她连忙趴在倒地的妙镜法师跟前,将身负重伤的她抱起,“凤仪!”
夏明兰惊诧又悲痛,她甚至没有心思理会,杀手的刀重新刺向了她。
好在陆沉带着手下及时赶来,铮的一声,他手中的剑拦下了刺向夏明兰的刀。
得亏赵红梨提醒陆沉,张致全可能会对夏明兰动手,这才叫陆沉赶到现场。
一时间,陆沉的剑与杀手的刀厮杀起来,身后的郑迟也使出浑身解数,执着剑飞冲而来。
刀剑交锋,火星飞溅,连带陆沉脚下的落叶也被掀飞。
陆沉的剑来得猛烈,为首的杀手也敌不过他的攻势,被打得不停后撤。
玄清道长等人见来了救兵,纷纷跑向夏明兰和妙镜法师。
殷红的血顺着妙镜法师的伤口汩汩流出,夏明兰忍着心痛,望向她的脸:“凤仪……陈凤仪!”
即便过去多少年,即便夏明兰一直喊她妙镜法师,她也不能忘记她的原名是陈凤仪。
虚弱无力的妙镜法师凝视着夏明兰的双眼,她见她的眸底开始湿润,便挤出了笑与她道:“你……你护了我与婉仪一生,总要……总要我护你一回。”
听见妙镜法师如此说道,夏明兰哭得更猛了,她强忍情绪说道:“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对不住你们——”
“答应我,一定要……”陈凤仪中气不足道:“一定要让他伏法……”
夏明兰疯狂点着头,她眼中的眼泪跌落在妙镜法师的脸上:“我答应,我都答应你……”
等到夏明兰允诺下来,妙镜法师脸上笑得更为明晰。对于妙镜法师的笑,夏明兰觉得有些陌生,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带着悲伤而活,仿佛只有郁郁寡欢四个字,才能形容她的一生。
笑着笑着,妙镜法师的目光越过夏明兰的脸,她望向碧蓝又辽阔的天空。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低声呢喃道:“自……自皈依僧,当愿众生,统理大众,一切无碍……”
妙镜法师的脸上再次浮现笑容:“十年了,您还是没能听……见……”
说到最后一个“见”字时,妙镜法师的头骤然垂下。
夏明兰眼中的泪也骤然停下。她的目光猝尔滞在妙镜法师的脸上。随着妙镜法师闭了眼,夏明兰哑然失声。
她知道,她还是为她而死了……
“凤仪!”见妙镜法师咽了气,玄清道长与肖伶扑到跟前。
任凭玄清道长如何摇着死去的妙镜法师,任凭她们如何叫着她的名字,躺在那里的妙镜法师再也无法回应她们。
夏明兰的大脑只剩下一片空白,她呆愣地抱着妙镜法师始终没有放手。
另一头的陆沉已将所有杀手抓了起来,他用手帕擦着剑上的鲜血,等着手下将几名杀手绑起来。
郑迟欠身道:“官人,是否要将歹徒就地正法?”
陆沉抬眸,他望一眼跪地的杀手们,一声吩咐道:“活捉就好。”
领了陆沉的命令,陆沉与手下们摆手道:“走!”
手下们绑着一众杀手离开,跟在其后的陆沉回头望了一眼夏明兰。
陆沉想了想,还是走到夏明兰的跟前。他瞧一眼还在悲伤的夏明兰,才道:“夏妈妈,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与陆某开口。”
陆沉等了片刻,也不见夏明兰的回应,他明白她只是需要时间平复情绪,他便又与夏明兰道:“那就衙门见。”
夏明兰并未拒绝他,也未答应他。
陆沉轻叹了口气,也便转身离开。
林间的风吹了又吹,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也有零星的落叶随着风儿旋转而下。
一旦接受死亡的到来,这世间的一切便都安静下来。
玄清道长与肖伶甚至没说出安慰的话,她们站在那里始终无言,只等着夏明兰能从悲痛中抽离出来。
也不知什么时候,夏明兰将妙镜法师轻轻放在地上。
众人望着夏明兰拿起身旁的刀,她缓缓地起身。
刀尖对准了段隐,夏明兰恶狠狠地望着段隐,她的目光里尽是杀气。
肖伶见状后大惊失色,她连忙问道:“明兰,你这是做什么?!都是姐妹,有话定要好好说!”
“呵……都是姐妹,”夏明兰苦笑了一声:“你们以为这些杀手是哪里来的?张致全为何知道我们要走这条道?!”
别说肖伶了,连一旁的玄清道长和文华也是疑惑与诧异,她们对于夏明兰的言行甚是不解。
“说,为何要出卖我们!”夏明兰斥声问道。
哪怕被人质问,段隐仍是一脸平静,好似对于这一切她都毫无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