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赵红梨跟着沈薇一同回到沈薇的家中。
她们坐在堂屋的案前,赵红梨斟了一杯又一杯茶水,沈薇始终没碰一口,倒是赵红梨自若地吃着茶。
沈薇不像赵红梨,她等得有些心急。
沈薇自然忐忑,她的三舅婆究竟会不会上勾。
赵红梨瞧出了沈薇的心思,她与她挑着话头,甚至想把银子还给沈薇。
沈薇拒绝了赵红梨,她又道:“你是知道的,我这舅婆总是把钱分得清清楚楚,哪怕关系再好,不给她钱,她也不会办好事。我既接了你的案子,该花的钱还是要花的,反正这些钱你们都是要付的。”
油灯里的火页越燃越高,赵红梨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赵红梨想到的是,即便不付给沈薇钱,她也会接下案子,也会带着热情去卖力。
可还不等她回答沈薇的疑问,就听院中响起重重一声。
一听有动静,沈薇撒腿就往院里跑,赵红梨也跟在其后。
原来,是柳三娘隔着墙,将一摞又一摞名册扔进院中。
沈薇兴奋地将名册抱进堂屋,她们看着名册上的资料信息,脸上浮起了欣喜的笑意。
昏黄的灯火下,赵红梨与沈薇坐在案前,不停翻着名册。
那厚厚的名册,写尽了十年前的人员信息,其中不乏哪些人员在这一年来到靈州。
纸页翻飞,响起哗哗的清脆声响。她们埋着头,将所有可疑人员挑了出来。
墨色的天际随着时间逐渐稀释,慢慢透出一丝光亮来。
还不等晨光洒进屋内,桌案上的油灯已然快要熄灭。
直到日出东山,屋里重新亮堂起来,赵红梨和沈薇也将所有重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她们将每一页有用的纸拼放在一起,十年前的秘密初见棱角。
起初的猜想完全是对的,十年前同时来到靈州的“年轻女子”,不仅有虔婆夏明兰,还有师婆肖伶、稳婆段隐、道姑玄清道长、尼姑妙镜法师、媒婆文华……
靈州鲜有人口迁来,而这些身世不明的女子在同一年来到此地,多少让人起疑。
这里面的人,赵红梨基本上见过。
望着她们的名字,赵红梨也恍然明白,她并非偶然才与她们见过,是她们在主动靠近她。
换句话说,她们是在主动靠近茶肆。
若是赵红梨没猜错,当年的这些“年轻女子”,应当都在品茗轩做过工,更或许她们也曾是品茗轩的茶妓。
初有眉目的赵红梨,将那些名册捏在手里,她也目光放空,想入了神。
赵红梨带着沈薇,来到师婆肖伶所在的行会。
赵红梨曾记得,那日肖伶找到李青芷做完法事后,曾提到若是有事,就去巫祝行会找她。
她们没想到的是,巫祝行会说是个行会,全行会上下实际只有肖伶一人。
连行会的行首都是她肖伶自己。
赵红梨找上门时,肖伶正躺在院子里乘凉午睡。
初秋的日头依旧如盛夏时节一般暴晒。
好在院中的古树将烈日遮去了大半,那枝叶下的阴影,荡漾在肖伶沉睡的脸上,令她睡得饱有惬意。
听见有人来了,肖伶这才打着哈欠缓缓睁开眼。
“你是……”赵红梨与沈薇同时站在肖伶的面前,肖伶却独独瞧向了赵红梨。
“师婆的忘性如此大么?”赵红梨道。
“你家娘子叫你来的?”肖伶疑惑地道。
“算是吧。”
“算是吧……”肖伶捉摸着赵红梨话中意思,她想了片刻,起身道:“进来再说。”
肖伶将赵红梨和沈薇带进屋里。只是一墙之隔,沈薇立刻察觉到一股骇人的凉意。
大概是屋内的陈设,叫人不由得心里发毛。
墙上挂着一方熊皮,几个面相狰狞的傩面具也挂在眼前。面具之下是玄衣朱裳,旁边还插着几根彩色翎毛。
正堂中央摆着挖去双眼的牛头,好似在瞪着沈薇。
肖伶腰间的长铃随着她的动作铃铃响起。沈薇和赵红梨一进门,她便忙个不停,不知在翻找什么东西。
“师父,小女这次前来,是为着……”
赵红梨的话还没说完,肖伶便伸出手打断了她。肖伶一脸严峻道:“稍等,还有正事没办。”
话说完了,肖伶又忙碌起来。
看着肖伶严肃的目光,赵红梨和沈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
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的肖伶,找出三个吃灰的茶盏。
将茶盏洗干净后,肖伶这才倒了三杯茶水,她的脸色也便轻松起来:“来了便是客,咱们行会许久不来人了,我可不能忘了规矩。”
“坐,坐。”肖伶放下茶壶,与面前的两人道。
原来她这般一本正经,是怕自己忘了“规矩”。
“那可真是有劳师父了。”沈薇觉得肖伶是个有趣的人,她愿意与她多说两句。
身旁的赵红梨就不同了,她只想直切正题。面前的茶水碰都没碰,她便道:“师父可还记得几个月前桥头的无名女尸?”
“记得。”
“小女想验尸,需请师父帮忙。”
肖伶拿茶盏的手停住,她不解地道:“我又不是仵作,哪懂什么验尸。”
“师父误会了,”赵红梨轻撇着笑容:“小女想请师父帮的忙,是以苦主要求做法事的名义,接近尸体。”
“这案子还没结,苦主自然不能将尸体接回,但若是能为尸体做场法事,自然就有机会靠近尸体,而后验尸。”沈薇补充道。
肖伶吃了口茶,她放下茶盏道:“那尸体当初就挂在桥上,所有人都看见了她的死相,还用得着这般大费周折验尸吗?”
“师父如此清楚此事,一定也瞧见了尸体的致命伤吧?”沈薇问道。
“那还用说。”肖伶有些得意地道。
“致命伤在哪?”沈薇追问她。
“在胸口。”肖伶不假思索地道。
赵红梨笑了一声,她插言道:“死者衣衫完整,师父怎能瞧见致命伤在胸前?”
头脑简单的肖伶,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套她的话。一阵沉默里,肖伶愣住了神,她思忖片刻才愤然站起,又斥声道:“你们怀疑我是凶手?!”
赵红梨摇了摇头,她道:“师父不必慌张,我们从未觉得师父是凶手,相反,师父一定是最希望无名女尸被世人看见的人。”
“我家娘子曾提过,女尸被挂起的头一日,师父就在远处望着尸体。小女猜想,那尸体应当就是师父挂在桥头的。”
“你竟然……”肖伶愕然,她没料到眼前的小姑娘,竟能猜得如此准确。
还不等肖伶惊讶下去,赵红梨望着肖伶,她道:“师父别急,小女还有一件事相求。”
在肖伶的带领下,赵红梨又回到满春楼。
原来,赵红梨所求之事,便是要肖伶将夏明兰等人聚集起来。
为首的夏明兰半躺在榻上,已在雅间里等候的,还有玄清道长司萧、妙镜法师陈凤仪、稳婆段隐,以及赵红梨从未见过的媒婆文华。
夜晚时,屋里已感受不到丁点儿炎热,夏明兰依旧在慢摇着团扇。
众人都在等着赵红梨开口,她们用别样的目光齐齐望着她。
人到齐了,赵红梨直奔主题道:“小女已然知道,诸位都曾是养济院的孤儿,若是小女没猜错,诸位也都曾是品茗轩的茶妓。”
此话一出,虽说大半的人神色未变,敏锐的赵红梨还是感受到了,有些目光已然有了异样。
躺在榻上的夏明兰,倒是哼笑一声,她道:“茶妓?小娘子可真会凭空想象。”
“凭空?怎么会是凭空呢?”赵红梨上前一步,别有深意地望着夏明兰,她笑道:“夏妈妈连‘捆脚带’、‘烧情疤’都一清二楚,那可都是品茗轩独有的招牌,不知夏妈妈作何解释?”
夏明兰手中的团扇滞在空中,她的脸色一下冷了下来。
“再者,”赵红梨继续道:“诸位都是十年前一同来到靈州的,各个身世不可查,同年养济院的孤儿们皆是下落不明,小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猜错了。”
见夏明兰不承认也未否认,赵红梨揣测,她应当是在思索如何出招。
为了避免更多的周旋,赵红梨直言道:“夏妈妈,小女并非要与夏妈妈敌对,恰恰相反,小女与夏妈妈目标一致。”
“小女与我家娘子都在查无名女尸的案子,眼下我们都查得差不多了。小女只是希望诸位能作个证人,举证我家员外逼良为**,图财害命。”
夏明兰终于搞清楚了赵红梨前来的目的,手中的团扇又扇起风来,她思忖了一会儿,目光一凛地道:“小娘子愿意找谁作证便找谁作证去,我夏明兰管不着,只是别想打她们的主意。”
赵红梨没想到,夏明兰会如此直接地拒绝她。
赵红梨更想不到的是,夏明兰是为了保护她的姐妹们才拒绝了她。毕竟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夏明兰断不允许姐妹们暴露于世。
“夏妈妈,您可要想清楚了,若是不答应小女,就别怪小女去衙门告你们。”赵红梨用威胁的口吻与夏明兰道。
“告我们什么?”夏明兰觉得赵红梨真是可笑。
“告你们……”赵红梨嘴角挂起得意的笑,她一字一顿道:“于十年前杀死了陶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