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将李青芷送回张宅时,连更夫也打起了瞌睡。
整个靈州都睡了过去,这样反而安全些,李青芷这般想着。
到了一日里最冷的时刻,风携着冷意吹斜檐下的纸灯笼。李青芷清浅地踩着每一块青石板,穿梭在蜿蜒的游廊里。
她鬓边的青丝也被冷风掀起,月光照亮她明净的眸子。
走到厢房门外,李青芷轻声推开了门。
她还未跨过门槛,便愣在了那里,连她那扶住门边的手,都没能落下。
“员外……?”李青芷望着眼前漆黑的一片,试探地问道。
那是张致全,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
屋里的人并未回应,李青芷也只好跨进门。还没点亮灯火,她便能确认屋里坐着的正是张致全。
对于他的气息,李青芷再熟悉不过。
李青芷心里起了慌乱,她却假装无事一般走到案前。
她掏出火折子,对准灯芯,温黄的光霎时照亮屋里的每个角落。
按理说,张致全出了远门,最快也要两三天才能回来,谁知他当晚就回到张宅。
李青芷转过身子,她望向张致全,还不等她开口,张致全便问她:“你上哪去了?”
“哪也没去。”李青芷笃定答道。
张致全从头到脚打量着李青芷,瞧见她裙边沾染着的污泥。
“员外不在家,我闲来无事睡不着,就在院子里坐了会儿。”李青芷道。
“一直坐到天快亮?”
“员外不也坐到天快亮吗?”
李青芷不慌不忙地脱着褙子,又不慌不忙地走到床边。她感受到了张致全灼灼目光,却假装不当回事。
“睡吧,咱们都累了。”李青芷爬到床上时,她看到张致全的袖下藏着什么东西,它反出的光芒闪到了李青芷的眼。
那是一把锃亮的**。
李青芷的目光一凛,她自然是猜到了,张致全要对她动手。果然还是等到了这个时候,李青芷的心中竟无一丝意外。
李青芷将头下的玉枕正了正,她慢条斯理地道:“员外,咱们夫妻一场,本就不必遮遮掩掩。”
半明半昧里,李青芷的话叫张致全一时怔住,他不知李青芷到底是何意思,只好继续听她说。
“再说,我是你的妻子,丈夫打死妻子,本就不受律法约束,员外更不必有所忌惮。”
张致全愣了片刻,他知道李青芷已经猜到,他要杀她。
他转过头看她,这时她已然闭上了双眼。
“你不怕死?”张致全问。
“我这次去牢里,从秀蓉那里知道了些事,”李青芷答非所问,她道:“想必,员外是在做度牒的生意吧?”
紧闭双眼的李青芷,嘴角扯起了弧度,她道:“抚山当年也做了度牒的买卖,说来也巧,我不仅知道,还参与了一些。”
“员外,你可知我为何死守着抚山的遗产吗?我不过,也是为了东山再起,”李青芷不仅睁开了眼,还坐起了身子,她的身背靠在墙上:“如今员外这般大费周折,属实没什么必要。”
张致全似笑非笑,他道:“既然你都知道了,就不恨我?”
张致全质疑地望向李青芷,李青芷倒是坦言道:“员外别急,你听我讲完——”
“我呢,从大牢里出来,本就可以逃走,任谁也找不到我,”李青芷笑着拿开张致全的**,又紧紧握住他的手,她道:“我这次回来,已然想得明明白白,这度牒生意,我必然要与员外一同做下去。”
一阵沉默后,张致全的目光移到李青芷脸上,他狐疑地望着她。
“员外还是信不过我吗?”李青芷自是瞧出了张致全的疑虑,她坦然一笑,又将那把冷硬的**,递到张致全的手中,她道:“那你现在大可以要了我的命,只不过,到底是否该急于一时,员外倒是可以想一想。”
李青芷说的即是,若她的话有假,他可以随时动手,想来她也没什么能力还击。对于这一点,张致全有绝对的自信。
只是,张致全仍是有些迟疑,他无法立刻向她表态。
见人还有些拿不定主意,李青芷淡然一笑,她松开了与张致全握住的手,而后从床上爬下来。
李青芷光着脚,走到床柜前,拉开柜门。
在那堆叠好的衣物里,李青芷掏出了一张字据递给了张致全。
张致全扫过字据上的字,一旁的李青芷与之道:“员外还记得我的嫁妆吗?那都是抚山留给我的财产,早在十年前,我便将钥匙押在了石磊的当铺。”
“如今就赠与员外,算做我的诚意。”李青芷两手交叉横在胸前。
张致全抬起头来,瞠目地望向李青芷。
天际就要露出鱼肚白,弯月却比起先格外亮些,使得屋内的灯火好像没了用处。
张致全也有了自己的打算,就算他真的要杀了李青芷,确实不必急于一时,得让她吐出真东西后再说。
而李青芷深知,张致全就算真要杀了她,她也不会死在此时。毕竟赵红梨曾说过,张致全从不敢亲手杀人。
赵红梨在采蝶与采薇的陪伴下回到家中,她从梨树下挖出了原先藏下的木盒。
木盒再次重见天日,赵红梨扶过盒身上的尘土,推开盒盖。
《玄正妙帖》拿在手上时,赵红梨望着它痴愣许久。
最终,赵红梨还是下了决心,将《玄正妙帖》拿去典当了。
赵红梨拿着银子,在白事铺里为母亲买下像样的陶罐。又挑了块风水宝地,为母亲下葬。
第一捧泥土盖在骨灰上时,赵红梨忍不住落下了泪。
站在赵红梨身后的采蝶与采薇,她们一言不发地陪着她,又为她撑起伞遮着烈日。
泥土**光照得发烫,赵红梨想起母亲悲惨的一生。
这么多年来,自从赵二沾上了赌,母亲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她受尽丈夫的拳打脚踢,身上没一块儿是好的。暴力一直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直到她得了重病。
女儿好不容易找到活路,又好不容易赚了些银子,却不幸又被人逼死。
让赵红梨绝望的是,这一切都因她而起。
若非那年赵红梨有了罕见之症,需要大笔的银钱去治,赵二自然也不会去赌坊。
赵红梨靠着赵二的赌金活了下来,却再也戒不掉赌。赵红梨是好了,可赵二也不再像个人。他把这个家彻底毁了,从那天起,赵红梨与母亲的世界变成地狱。
若非当年自己生病,恐怕他们一家也不会散掉。
一把土又盖在陶罐上,赵红梨哭得更猛烈了。
让她更绝望的是,她竟因母亲重男轻女与她置气,甚至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远离她,从未看望过她。
难道只因她重男轻女,就该忍受这世上的不公吗?
难道只因她重男轻女,就该**吗?
手里的泥土越攥越紧,赵红梨多想朝天怒吼一声。
若非采薇在她身后扶住她的肩膀,恐怕她不知要多久才能从情绪里抽离出来。
最后一把土盖了上去,母亲彻底长眠地下。
跪在地上的赵红梨,望着母亲的坟包,她暗自发起了誓:她决不能叫一切枉死的人,哪怕消失在世上了,还要继续忍着世间的不公。
回依临山的路上,三人一路无话。
任何安慰之言遇到生离死别,都是不战自败。赵红梨已然抹干眼泪,可她的目光依旧游离。
在走到山脚下的岔口时,赵红梨停住了脚步。
她说,她要去找一位故人,需要采薇和采蝶的陪同。
那位故人便是沈薇,没多远她们便走到沈薇的家。
赵红梨来了,沈薇很是惊喜地抱住赵红梨。见赵红梨身后有人陪同,又见赵红梨脸上的神情捉摸不定,沈薇也便觉察出了不对。
赵红梨将自己查到的一切告诉沈薇,但没将她所经历的危险讲给她听。
一听和案子有关,沈薇一下来了精神,她好似准备好了一切,挺直胸膛等着赵红梨的吩咐。
坐在案前的赵红梨,吃了一口茶水。她将茶盏放在案上,撇过头问沈薇:“我记得你曾提过,你一直在关注着靈州的人口流动?”
“对,这几年的人口流动情况,我都记录在册了!”沈薇得意地解释道。
“十年前的流动情况你可清楚?”赵红梨问道。
“这……”沈薇有些犯难,她皱着眉头道:“十年前我才八岁,这我哪能调查清楚啊?”
不仅沈薇犯了难,赵红梨也跟着泄了气,她低下头摩挲着茶盏,不停捉摸着心事。
“不过,”转念间,沈薇又胸有成竹似一般,她挑起眉头道:“有一个人,她肯定知道十年前的情况!”
一听又有了希望,赵红梨惊喜地抬头,问道:“谁?!”
在沈薇的帮助下,赵红梨乔装打扮了一番,还带上了面巾遮脸。
为了行事方便,赵红梨叫采薇和采蝶在别处等她。
一切就绪后,赵红梨跟随沈薇去了和钱牙行,那是靈州牙人的行会。
还没进行会的门,赵红梨便知,沈薇要找的人正是柳三娘。
柳三娘,沈薇的舅母,做了一辈子的牙婆。
她若是知道靈州的人口情况,自然算不上什么稀罕事。
刚走到行会的院子,赵红梨与沈薇便听见柳三**嬉笑声。
不仅如此,二人还听见哗啦啦的麻将声。
砰的一声,柳三娘将牌摔在桌上,干脆一声道:“发财!”
“碰!”一旁的妇人得意地将手中的两只‘发财’推在桌上,又将柳三娘扔出去的牌捡了回来。
柳三娘正咂摸时,便听屋外来了人:“哟,三舅婆,你不好好干活,能发得了财?!”
一抬头,见来人是自己的外甥女,柳三娘假意白了她一眼:“臭丫头!你不多说点好话,叫舅婆多赢些钱,还在这讲风凉话!”
沈薇皱着眉头,轻哼一声道:“三舅婆您别凶呀!我这不是来给您送钱了嘛!”
“既然小薇来了,咱们就不打扰这娘儿俩了。”坐在柳三娘对面妇人站起身子。
“是啊是啊,小薇好不容易来一趟,咱们就先走吧……”
“废什么话,赶紧走啊——”
有人挑起头,其他妇人也跟着纷纷起身,还不等柳三娘反应过来,三名牌友就朝门外走去。
“诶!你们!老娘才赢了你们几把就跑?!”柳三娘刚想上前去拦,就见那几人不见了踪影,气坏的柳三娘,两手叉腰冲着门外喊:“都给老娘回来!”
望着柳三娘不死心的模样,沈薇长叹一口气,她拿起案上的茶盏,说道:“三舅婆,别喊啦,谁叫您牌技那么好,哪有人敢跟您一直搓麻将嘛。”
怒气不减的柳三娘回到沈薇身旁,她一把夺过沈薇手中的茶盏,吃了几口茶,将茶盏往案上一摔道:“都怪你这臭丫头,坏我好事!”
沈薇一脸笑盈盈,她道:“我哪是来坏舅婆好事呀,我是来给您送生意的!”
“生意?你能给我送什么生意?”柳三娘不以为意。
“咱们这次来,是想向您打听些事。”赵红梨开口道。
柳三娘抬起头来,她疑惑地望向说话之人。赵红梨虽遮着脸,柳三娘也听出了她的声音。
沈薇掏出一包银钱,推到柳三**跟前。
柳三娘吃一口茶,笑了一声道:“你们两个绝交这么多年,终于知道和好如初了?”
“三舅婆,您……”沈薇愕然,她没想到,三舅婆竟能猜到她与赵红梨绝交之事。
“别装啦,两个臭丫头,”柳三娘用茶盖撇着茶芽叶,道:“一个怕自己的爹向朋友讹钱,说下狠话气走朋友,一个热脸帖了冷**,依旧暗地里关注着朋友。”
这么多年来,沈薇和赵红梨的关系变化,柳三娘都看在眼里。赵红梨自小便和沈薇走得近。
沾上赌博的赵二发现,沈薇是赵红梨最要好的挚友,他便向沈薇要钱。
赵红梨不想她爹讹沈薇的钱,便在赵二向沈薇伸手要钱时,上前一步。
她在她爹面前,与沈薇上演了一把撕破脸。
不明真相的沈薇,隔了几天想找赵红梨解释清楚,那日并非想冒犯赵红梨的意思,没想到赵红梨并未搭理自己。
接连几次,赵红梨都没搭理沈薇的解释与道歉。
伤透了心的沈薇,也便与赵红梨渐行渐远了。只是沈薇知道,赵红梨有那样一位难缠的爹,应当不会过什么好日子,她始终暗地里关注着她。
“哎呀呀,我的好舅婆,”沈薇一把搂住柳三**肩头,坐在她身旁,与她奉承道:“什么都瞒不过您,您可真是太机智了!”
被人夸赞起来,柳三娘很是得意。她道:“那是,这世上什么东西能逃过我柳三**法眼!”
“谁说不是呢!”沈薇站起身子,立马给柳三娘捏起背来:“三舅婆的眼光最毒了!任谁站在三舅婆的面前,都别想藏住心思!”
“那是!这世上还有我柳三娘不知道的事?!”柳三娘越说越激动。
站在一旁的赵红梨嘴角掩着笑意,她已然看清楚,沈薇这是在阿谀着柳三娘,叫她上套。 柳三娘向来是一个经不住捧夸的人,沈薇这般投其所好,自然能达到她们的目的。
沈薇的手里忙个不停,她见柳三**情绪上头,也便开了口:“三舅婆,您如此全知,一定知道十年前……”
“十年前怎么了?”一脸享受的柳三娘问道。
“有哪些人突然来到靈州。”
柳三**眉头一紧,她愣了愣,道:“你查这个做什么?”
沈薇和赵红梨皆是听出了柳三娘语气里的警惕,她们四目而视,沈薇继续道:“买客付了银子,舅婆也没必要打听清楚买客的原因吧。”
冗长的沉默里,柳三**双唇始终不动。她猝尔笑着道:“真招笑,我不过是个老太婆,能清楚什么?”
“三舅婆,您是牙婆,这人口迁移的消息您最清楚不过了,怎么可能不知?”沈薇道。
沈薇太过了解她的舅婆,她越是这样守口如瓶,这条消息越是有价值。
只因柳三娘看似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实则在世间拼杀惯了,知道保护自己的重要性。
见柳三娘打算缄默下去,赵红梨终于开口:“如今寻查这条消息的不止我们,还有人要借此伤天害理。指不定哪天那人就找上您,要了您的命。”
“不如把消息卖给我们,早日投入正道,还能保您一命。”赵红梨清楚,柳三娘最在乎的便是保护自身,若是让她知道这事的危害,必定只想着先保命重要。
话说得差不多了,赵红梨便与沈薇撇了一下头,她示意她离开。再执拗的沈薇也不得不听赵红梨的话。
临走之前,赵红梨停下脚步望一眼正在吃茶的柳三娘,又望一眼桌上的那包银子。
柳三娘并未把银子还给她们,赵红梨都看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