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五十章 活着

夏末初秋的张宅,更添凉意与冷清。

晌午时,张致全说要出城办点事,得两三日才能回来。临张致全出门前,李青芷偷偷听见,他要和严福一同去送茶饼。

送茶饼本是常事,却引起了李青芷的注意。

这个节骨眼上,品茗轩上下被搅得鸡飞狗跳,陆沉和赵红梨没能活抓,茶肆的生意也没做成,怎么还会在意一些散户?还要他张致全亲自去送。

李青芷如此想着,她坐在亭子前,独自盘算分析着形势。直到夕阳的余晖洒进后宅,兰茵找她进暮食,李青芷也没什么心思。

事实上,李青芷最为担心的还是赵红梨的安危。自从赵红梨被发现后,她就再也没了消息。她是不可能再回到张宅了,李青芷也不知该去哪找她。

听闻赵红梨还受了伤,不知她现在身在何处,是否治好了伤,又是否脱离了危险,李青芷暗自叹了口气。

毕竟这一切皆是因自己而起。

月牙逐渐明晰,遮遮掩掩的残云愈渐散去,星星也借势占领了黑夜。

忙活了一天的下人们,也都回到下房休息,只剩下游廊里的灯笼在无声亮着。

一阵又一阵的凉风拂过面颊,李青芷觉得眼下也想不出什么眉目了,便起身回厢房。

自从牢房回来,张致全的心思始终没放在李青芷身上,他对李青芷不管不顾,甚至有时不回厢房,成宿地待在茶肆里。

这没什么不好,但也不得不让李青芷起疑。毕竟张致全应当察觉了,自己和赵红梨暗谋之事。

李青芷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在游廊里,越是一片安静,越是暗流涌动。她必得早日做好打算,早日了解这件事,才能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厢房的窗户并未被灯火照亮,必定是兰茵那丫头偷懒,忘了伺候她入睡,李青芷如此想着,推开厢房的门。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李青芷刚想点亮案上的灯,她听见床板呼啦响着,发出不小的动静。

李青芷的手停下,她的目光也是一滞。

“谁?谁在那儿?!”李青芷执着火折子往床板处看。

“别点灯,娘子。”

李青芷借着微弱的火光,认出了陆沉。她望见陆沉推开床板,从床底钻出,又将床板合上。

“官人这是……”李青芷不解地问道。

陆沉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又毫无客气地走到桌案前,为自己倒了杯茶水。

陆沉咕咚咕咚吃了一杯茶,他喘着气,平复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密室竟然这么深,害我爬得骨头都要散架。”

见李青芷没有回应,依旧疑惑地看着自己,陆沉这才反应过来:“哦,娘子不知道,这厢房下面有个密室吗?”

李青芷摇了摇头。

“那晚红梨就是在这密室里服侍客人,她受了伤,我也受了伤,临走之前我们发现密室有问题,我就想着再挑个时候……”

不等陆沉把话说完,李青芷急切问道:“赵红梨眼下如何了?!”

对方打断自己的话,并未令陆沉动气,相反他露出淡然一笑,又宽慰李青芷道:“娘子放心,她在我那儿养着伤呢。”

冷静下来的李青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她问道:“官人呢?”

“娘子更可以放心了,陆某命大的很,死不了。”陆沉望着李青芷的眼,笃定道。

瞧着李青芷似是有话要说,陆沉便耐心等着她开口。寂静的厢房里,陆沉和李青芷之间只剩一道微弱的光。

李青芷思忖了片刻,嘴皮子才动了起来。

“官人……”

“娘子请讲。”

“可否帮民妇一个忙?”

首先回应李青芷的,是陆沉脸上的笑意。他道:“只要娘子信得过陆某。”

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最能勾起情绪的时候。

采蝶和采薇一早就为赵红梨铺好了床,她却是睡意全无。

赵红梨坐在案前,只点亮了一盏油灯。

赵王氏的骨灰放在桌案上,赵红梨撩开上面盖着的黑布,**着有些发暗地陶罐,罐身上隐约可见几道裂痕。

赵红梨猜想,收瘗人一定是捡了用旧的陶罐,装下母亲的骨灰。

赵红梨不怪收瘗人,要怪只能怪自己,她甚至没银钱,去给母亲换个像样的陶罐,更别提为母亲下葬。

从今往后,还活在世上的她,要过上流离失所的日子。而她的母亲,哪怕已然离世也要跟着她流离失所。

想到此处时,赵红梨难忍情绪,落下泪来。眼泪落在手背上,也落在陶罐上。

突然,门被敲响了。

“娘子睡下了吗?”采薇在门外问道。

“还没,进来吧。”赵红梨一边说,一边将黑布重新盖住骨灰。

采薇开门的瞬间,赵红梨连忙用手背擦拭泪水。采薇瞧出了赵红梨的异样,还来不及开口询问,在她身后的陆沉也进了门。

与陆沉一同进门的,还有李青芷。

李青芷刚进屋子,就与赵红梨四目而视。

赵红梨一脸错愕,她如何也想不到,竟能在这儿见到李青芷。赵红梨缓缓站起身子,她痴痴望着李青芷。

“娘子说她想见你,我便带她来了,”陆沉先是与赵红梨道,又转头对李青芷道:“那陆某就不打扰你们主仆二人了,等你们把话说完,陆某再送娘子回张宅。”

“有劳官人了。”李青芷欠身与陆沉道。

待陆沉与采薇走了,李青芷关上门,她走向赵红梨。

二人的目光里写尽了复杂,冗长的沉默里,她们一同开了口。

“你的伤如何了?”

“娘子为何来了?”

李青芷莞尔一笑,她撩起罗裙坐到赵红梨的跟前:“自然是有事要与你相商。”

赵红梨点点头:“劳娘子挂心,只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

“那我便放心了。先前听闻你受了伤,还怕你有什么危险。”李青芷道。

“得亏陆官人出手相救,还将奴婢送到这偏僻小院,派了两个高手护着奴婢,想来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了。”

“那便好,看来这陆官人,也是个可靠之人。”

而后,赵红梨将那日在密室的所见所闻,一一讲给李青芷。李青芷也将自己的想法与计划,讲给了赵红梨。

赵红梨猜想,张致全找上了新任的文思院副使,一定是为了私售度牒,这事儿被赵红梨搅黄了,他一定会继续找赵红梨的麻烦。

不过赵红梨也表明,即便没有陆沉的保护,她也能逢凶化吉。

赵红梨还猜想,张致全一定对李青芷起了疑心,她再三嘱咐李青芷往后必定要行事小心。

李青芷轻叹了一口气,她道:“红梨,我不能再要你为我涉险。”

说着,李青芷抬起头,二人的目光相撞在一起。

李青芷继续道:“你已然成了张致全的眼中钉,再掺和进去,你的命怕是要保不住了……算了吧。万一他连你的家人都不放过……”

良久的缄默里,赵红梨一直望着李青芷的眼。

须臾后,她低下头,**着赵王氏的骨灰:“娘子,这事绝不能算了,我娘……”

“我娘已经……”

李青芷顺着赵红梨的目光,看向她手下的骨灰,又目光上移,望向赵红梨湿润的眼,只见她的泪水啪嗒啪嗒落下。

李青芷心里一紧,哪怕赵红梨没将话说完,她的心里也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娘死了?”李青芷不敢确信地问。

“是,被张致全害死了。”赵红梨的眼底尽是仇恨。

李青芷愣在那里,沉重的愧疚压得她讲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她自是明白,赵红梨的娘正是因她而死。

若非她要为她办事,她也不会惹上张致全,张致全也不会害死她的娘亲。

还不等李青芷开口,赵红梨抹一把眼泪,她的目光里只剩杀意:“张致全不放过奴婢的家人,奴婢怎能放过他?”

李青芷长叹了一口气,她哪有资格劝赵红梨忍下这杀母之仇。

半明半昧的灯火下,李青芷望见,赵红梨将盖在骨灰上的黑布越攥越紧。李青芷道:“还有钱为你母亲办丧事吗?”

李青芷的话叫赵红梨一怔。

心思细腻的李青芷定然猜到,赵红梨没有银子为母下葬。李青芷思索了一阵,开口道:“我让你保管的《玄正妙帖》还在吗?”

赵红梨不明所以地望向李青芷。

“将它卖了,换些钱,为你母亲下葬。”

“可是……”

“听着,眼下我手里也没银子了,你去把《玄正妙帖》卖掉,为你母亲办好丧事,剩下的钱拿去用,咱们要复仇,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即便李青芷的口气轻松,赵红梨也从她的神情里,看出了不舍。

“娘子,这可是您前任丈夫的遗物啊,怎可以卖掉。”李青芷曾经大费周章地叫赵红梨藏好名帖,赵红梨当然明白,这名帖对于李青芷来说有多重要。

“是啊,”李青芷苦笑起来,她感慨道:“那年陶抚山为了哄我开心,重金买下我最爱的《玄正妙帖》,它对我自然意义非凡。”

“可那又如何呢?”李青芷握紧赵红梨的手,叫她转过身子与她对视。

李青芷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语重心长道:“他已经死了,还有人活着。若是我活不下去,这名帖也自是保不住。前夫的情谊固然重要,也比不过咱们这些活生生的人重要。”

赵红梨望着李青芷的双眸,虽说她已经笑弯了眼,可她的眼底还噙着泪。

“咱们都要好好活下去,”李青芷轻柔地将赵红梨鬓边碎发别致耳后,她道:“答应我,咱们不仅要活下去,也要活出人样。”

赵红梨默然了一阵儿,她望着李青芷的双眼,见其眸底尽是坚毅,她才点头应下:“好。”

李青芷拍了拍赵红梨的手背道:“这便对了。”

说着,李青芷起了身,她整理着衣衫准备要走。

“娘子,咱们的下场也真是够惨,一个山穷水尽,一个家破人亡,如今还要娘子变卖先夫遗产,为奴婢的母亲下葬……”赵红梨望着李青芷道。

“那又如何,只要咱们卧薪尝胆,什么仇报不成?”李青芷不以为然,她又转而看向赵红梨道:“等等,你应当不知道‘卧薪尝胆’是何意思吧?来,叫娘子来给你讲讲……”

赵红梨的脸上终于浮现笑意,她推着李青芷道:“娘子快走吧,天色不早了,官人还在外面等着呢。”

李青芷倏忽笑了一声:“哟,什么时候开始关心陆官人啦?”

“哪跟哪儿啊,比起官人,奴婢更担心娘子的安危。”赵红梨连忙否认道。

李青芷望着赵红梨的脸,笑得颇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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