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四十九章 淋雨

“我胡说?我胡说什么?”赵二轻蔑一笑,他走过赵红梨,将地上的八仙凳扶起,一**坐了上去:“那娘们儿五天前就死了!还是老子好心,把她扔到乱葬岗……”

赵二的话让赵红梨心生恐慌,她不信邪地跑进里屋,门帘掀开,床上无人。

气急的赵红梨回到堂屋,两步上前揪住赵二的衣襟放声喊道:“赵二!我娘到底在哪?!”

赵二哼笑一声,丝毫不惧:“你自己没看好你娘,冲你老子发什么火?”

正在这时,采蝶冲进了屋里,她听见赵红梨的喊叫声,以为她出了什么事。采蝶见赵红梨正揪着赵二不放,她连忙问道:“娘子怎么了?!”

赵红梨并未回应采蝶,她只是死死瞪着赵二,双眼已然盈出湿润。她与赵二斥声道:“你到底把我娘怎么了?!”

赵二不想再理会赵红梨,他想掰开赵红梨的手,可赵红梨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就是不放手。 赵二不耐烦起来,他打掉赵红梨的手,又站起身子,横眉瞪目地与赵红梨道:“死了,死得透透的,怎么着?!想让老子给你讲讲那娘们的死相吗?!行啊,老子就告诉你!”

赵二的语速飞快,他根本不顾赵红梨的眼圈已然红了。

“你**脖子被勒断,眼珠子快要爆裂,她的舌头……”

啪的一声,赵红梨的巴掌重重落在赵二脸上。

赵二被结实的一巴掌扇得头蒙,两眼冒着金星。

他晃了晃脑袋,这才清醒过来。

当赵二看回赵红梨时,只见她已是潸然泪下,眼神里充满了悲痛和杀意。

那天夜里的雨缓慢而绵长,赵红梨听着细雨将门窗打得啪嗒响。她一夜无眠,即便采薇担心她,为她熬制了安神汤,也无法让她安心入睡。

甚至,她的双眼始终未曾闭上。

赵红梨望着一片黑暗,她如死人一般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下。无处发泄的怒火,在心中熊熊燃烧着。

晌午,赵二说她的娘亲死了,五天前就死了。赵红梨无法相信,也不能相信。可若是赵二的话有假,娘亲又去了哪里?她那么弱的身子,能跑到哪去?

赵二绝无可能撵走娘亲,撵走了她,他又如何从自己手里换钱?

即便赵二说的有可能为真,赵红梨心里也抱有侥幸。

在见到娘亲尸首之前,就一定还有转机。

赵红梨始终睁着眼。她是在等,等人们睡着,等采薇和采蝶睡着,等张致全睡着,等漏泽园的收瘗人睡着。

她要偷偷去漏泽园瞧一瞧。赵二曾说他将赵王氏的尸首扔到了乱葬岗,他口中的乱葬岗实则是漏泽园,那里是靈州的义冢。

这些日子来,赵红梨连累陆沉已经连累得够多了。如今她也不能再麻烦采薇和采蝶,大半夜陪她走这一趟。

到了深更半夜,想来不仅漏泽园的收瘗人睡着了,张致全也不会再看她看得那么紧。

差不多是时候了,赵红梨掀开丝衾,穿上鞋履,拿起雨伞,她轻手推开门。

门一开,滴滴答答的雨声更清晰了些。

赵红梨走到屋檐下,她将门合上,又撑开雨伞,往雨中去。

这一路上,赵红梨走得急切。雨后的山路更是湿滑,赵红梨甚至摔倒了好几次。她一次又一次从地上爬起,不顾一切地往漏泽园的方向而去。

漏泽园是官家设置的慈善机构,只为了能让那些孤苦伶仃,或是家境贫寒的人死后入土为安。漏泽园一般建在山间,靈州的漏泽园便建在依临山。

赵红梨想起来,年幼时的她曾和母亲一同摘果子,路过漏泽园时,母亲指给她看了看,还说:梨儿,以后娘死了就埋在这儿,花不了什么银子。

赵红梨从没细想过母亲的话,因为她也从没细想过母亲会死。

谁也不承想,某一日赵红梨为了找母亲的尸首,真的来到了漏泽园。

浑身泥水的赵红梨爬得满头大汗,她足足走了好几里地,终于来到漏泽园。雨水打湿了园外围起的藩篱,赵红梨站在篱笆外,望着辽阔的墓园。

十年过去了,漏泽园的规模更大了,埋得坟包也多了起来。

赵红梨沿着篱笆墙走着,她回想着十年前的园子,又望着如今的园子,大致分清了哪些是新建的部分。

母亲若真的在五天前埋在这里,应当刚入土不久。赵红梨走到院子的末端,又跨过篱笆,掏出火折子,吹亮了它。

雨伞遮住了大半的雨,火折子燃得越来越旺。

赵红梨俯下身子,火光照亮每一方墓志砖。

为了节省用地,收瘗人会将骸骨火化后装罐埋葬在墓志砖下。

收瘗人也会写明死者的姓名、生卒年月、出生地、以及何时检验了当。甚至还会根据下葬时间排序。

扑朔不停的火页,游走过每一方墓志砖的编号。

甲子叁拾、甲子叁拾壹、甲子叁拾贰、甲子叁拾叁、甲子叁拾肆……收瘗的尸骨身份不一,他们死后拥挤在一起。

赵红梨瞧见被埋的尸骨,有的生前是军人,有的生前是罪犯,还有的生前是养济院的孤儿……短短的墓志砖,寥寥草草的几行字便写尽他们的一生。

来不及感慨,赵红梨只想快点找到母亲。赵红梨的步伐更快了些,她凝视着每一方墓志砖,生怕错过每一个可能。

乙丑壹、乙丑贰、乙丑叁、乙丑肆、乙丑伍……

赵红梨也不知自己究竟找了多久,直到看见乙丑贰拾玖。

火折子照出的火光停在那块墓志砖上。

赵红梨的目光凝滞在那块砖上,那拓片上的了了几句话,足以让她感到晴天里的霹雳。

“乙丑贰拾玖,妇人赵王氏,生于成宁元年三月初八,卒于源兴十七年,系靈州人,家中身死,七月十八检验了当。”

赵红梨将那几行字反复读了好几遍,再难以置信的她,也不得不承认那个事实。

在将死者收入漏泽园之前,收瘗人必然会先验明身份,才将尸骨火化放进罐中,再埋进土里。

也就是说,眼前的土坟正是母亲赵王氏的。

突如其来的泪水来得尤为猛烈,赵红梨手中的雨伞滑落在地,她的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滑落的不仅是伞,火折子也掉在地上,被雨水浇灭。

空荡的山林间,赵红梨哭喊了一声。她的两手扒起了土。

如今她再不能接受,也不得不接受母亲真的死了。甚至,她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雨水侵袭着赵红梨的身子,她埋下头徒手挖着坟土。母亲被埋得极深,那一层层结实的石土,怎么挖也挖不完。

赵红梨第一次感受到了心痛,她哭得失声,又如此无助。她跪在母亲的坟前,湿重的泥土被她扒在两旁。

黑暗中,赵红梨自是没能发现,自己的双手已被石块划伤,流出血来。

挖着挖着,赵红梨停下了手,她累了,挖不动了。

唯有赵红梨明白,自己并非是挖累了,而是哭累了。

赵红梨抱着母亲的骨灰回到林间小院时,天已经亮了。

下了一夜的雨并未停下,它依旧在淋着赵红梨全身。赵红梨强撑着无力的身子,刚走到门前,采蝶也开了房门。

站在屋檐下的采薇,一眼瞧见赵红梨站在雨里,她立马撑起雨伞,跑到赵红梨的身前。

采薇将雨伞举给赵红梨一半,她抬头望见赵红梨心神恍惚的模样,急忙问:“娘子这是怎么了?”

失魂落魄的赵红梨并未回应采蝶的关心,她一言不发,目光呆滞。

采薇的目光下移,瞧见赵红梨手里抱着一个蒙着黑布的东西。她迟疑了片刻,又将手背横在赵红梨的额上。

“好烫……”采薇轻啧一声,皱起眉头。她明白赵红梨一定是淋雨受了风寒,她想也未想便将赵红梨拉进屋里。

赵红梨一路无话,跟随采薇进了院子。

等到赵红梨坐在案前时,采薇这才叫醒了采蝶,两人一同伺候着赵红梨。

赵红梨将骨灰放在床上,采蝶为赵红梨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衫,又替她倒了杯姜茶。

雨快停的时候,采薇煮好了一碗汤药,她将药碗端至赵红梨的面前。

吃了茶又喝了药,赵红梨的身子终于暖了些,也更有力气了些。

懂人眼色的采薇和采蝶,见赵红梨心情不好,也便不再过多追问她。她们就那样静静地陪在她身旁,伺候着她。

雨不再下了,赵红梨望见屋外的雨停了,只剩屋檐边仍在啪嗒啪嗒,落着积雨。

直到那积雨落得慢了些,赵红梨才开口道:“采蝶姑娘,能否再陪我走一趟?”

那日下午,采蝶照旧陪着赵红梨回到家中,她也照旧站在门外候着。

母亲死了,赵红梨忍无可忍。她连猜都不用猜,一定是赵**死了母亲。

母亲的病就快好了,赵红梨也在努力攒钱给母亲买药。一切都充满希望,母亲怎么可能无故**。

除了赵二,谁还能逼死得了母亲。

既然母亲已经死了,赵红梨也无所顾忌了。眼下她唯一的想法,便是一刀捅了赵二。

原本藏在袖管里的**,也在和采蝶分开后,掏了出来。赵红梨握着刀柄,急冲冲地走进堂屋。

砰的一声,赵红梨推开门。

那时的赵二正急匆匆收着行囊,他正要出门时,就与赵红梨打了个照面。

赵二望见赵红梨的脸上尽是怒色,手里还拿着一把**。赵二便将行囊往案上一扔。

“怎么着?你娘死了,还想杀了你爹啊?”赵二丝毫不怵地看着赵红梨。

“我就问你一句,为何要杀了她?!”赵红梨压住怒火质问赵二。

赵二轻笑一声,道:“你自己害死了你娘,还来怪你老子。”

赵二的话使赵红梨眼神一怔,赵二见状,从容不迫地拉开凳子,坐了下去。

他拿起水壶,为自己倒了一碗水,又一字一顿地道:“赵红梨,你动动脑子想想,王梅莲是我的人质,是我的聚宝盆,更是我的摇钱树。我为何想不开,要她死?”

水倒满后,赵二拿起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他放下水碗后继续道:“明白地告诉你吧,是你的仇家找上门,要我逼问你娘,你究竟去了哪里。”

“你娘怕连累你,还不等我动手,她就上吊了。”

赵二的话说完后,赵红梨一脸愕然地站在原地。

赵二回头看了一眼赵红梨,他嗤笑着摇头:“还找老子报仇,老子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眼下老子还要想辙跑路,躲你的仇家。”

母亲的死令赵红梨失了智,她满脑子都是报仇,却忘了赵二才是最不可能杀死母亲的人。她应当料到,张致全找不到她,一定会找上她的家人。

是她害死了她的母亲。

并非是母亲连累了她,而是她连累了母亲。

想明白了这一点,赵红梨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手中的**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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