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雨也停了。
雨天放晴后,到处弥漫着泥土的芬芳之气。躲了一夜雨的山雀,也重新落回树梢,欢快地吱吱叫着。
陆沉在鸟叫声中醒来,他朦朦胧胧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屋檐外湛蓝的天,云朵慢慢悠悠地从林间路过。陆沉肩上的疼痛散去大半,肩膀上的伤口也被布条缠紧,看来是赵红梨处理过了。
陆沉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赵红梨。
可陆沉瞧见的,只有破庙里燃灭的柴火堆,还有上面快要飘完的白烟。
不见赵红梨的身影,陆沉慌乱了起来,他刚要开口喊赵红梨,就见赵红梨抱着果子进来了。
陆沉的脸上浮现了笑容,他痴痴望着赵红梨。
“官人笑什么?”赵红梨将果子放在地上。
“你身上的伤如何了?”陆沉关切地问道。
“皮肉伤罢了,没什么大碍。”赵红梨捡起一个果子递给陆沉。
陆沉接过野果咬了几口,后又想起什么一般,看向赵红梨道:“皮肉伤你还叫那么大声?”
“我……”赵红梨愣了一下,又反驳道:“一个男的对奴婢动手动脚,奴婢能不叫吗?!”
陆沉一脸笑意地点点头,道:“这倒也是。”
两个人一时无话,赵红梨也捡起一个果子吃了起来。
晨间的山林只有鸟叫虫鸣的声音,二人听得心旷神怡。一场雨带走了夏日的燥热,微冷的风吹拂而来,其中的凉意仿佛在不停地表态:夏天要走了,秋天也要来了。
日光打在树叶上,树影抖落在赵红梨的脸上。
赵红梨放下吃了一半的野果,望向门外与陆沉轻声道:“官人,你为何总是多管闲事?”
赵红梨自是感激陆沉救她一命,也明白若非陆沉的出现,她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可陆沉也因此差点送命。
陆沉被赵红梨较真的神情逗乐,他笑了两声道:“怎么?难不成开始心疼我了?”
赵红梨的脸冷了下来,声音也冷下来,她望向他道:“官人还不明白吗?正是官人出来捣乱,坏了奴婢的事。”
“官人,您就不能离我远一点?!”赵红梨一脸怒色地瞪着陆沉。
赵红梨的话并未惹恼陆沉,相反他看着赵红梨的脸噗嗤一笑。
“官人又笑什么?”赵红梨问道。
陆沉长叹一口气,他嘴里啧了两声:“在别人面前你每次都演得那么好,怎么回回到我面前,你的演技就会变得如此拙劣。”
被人看穿的赵红梨,此时心里真的有些气,可看着陆沉一脸嬉笑不正经,倒叫赵红梨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你今年十几了?”
赵红梨抬起头,她茫然地看着陆沉,半天才答道:“十八。”
陆沉点点头,又道:“你怎么不问问我?”
“官人的私事奴婢哪有资格过问……”
还不等赵红梨将话说完,陆沉抢先道:“我今年二十三!”
没得到赵红梨的回应,陆沉依旧问道:“你可是靈州人士?”
“是又如何?”
陆沉撇撇嘴摇摇头,他道:“我不是。你可是独子?”
赵红梨也不知陆沉谈论这些究竟是为何,她显然已经失去耐心,可还是答道:“奴婢并非独子,上头还有个已然成婚的哥哥,比奴婢大三岁,奴婢的娘亲还在,家里有个赌徒爹,陆官人已然见过,奴婢家院中还有颗梨树,我娘生我时,因看见梨树上长了颗红梨果子,才给奴婢取名红梨……”
赵红梨一口气将自己的身世讲清楚,她看向陆沉继续道:“官人,您究竟还想知道什么?”
望着赵红梨满脸的无奈与不情愿,陆沉仿佛看见了一只炸毛的小猫,他不禁噗嗤一笑,才道:“我只是想看看,我究竟与你差在哪,让你这么不愿与**近。”
“差得远了,官人饱读诗书,奴婢近日才识得几个字。官人见过大千世界,奴婢就没走出过靈州,甚至连这依临山都未曾翻过。官人家世显赫,年纪轻轻就能为官,而奴婢呢,一辈子只能当个奴婢,这便是奴婢与官人的差距,前面的差距算得了什么,身份的差距有多难以逾越,官人应当比奴婢更为清楚吧?”
陆沉的脸上虽说还有笑意,可他却也悄然微低着头。
他不得不承认,赵红梨话中的道理确实为真。
二人挑破事实时,难免陷入一阵默然。
可陆沉依旧愿意主动打碎这些无任何意义的尴尬,他道:“你我之间真正的差距你还是没看见。”
“你身上的韧劲是我所没有的。”
对方话音一落,赵红梨不明所以地望着陆沉。
“你总是提到咱们之间身份的差距如何,可你从未对自己低微的身份有所抱怨。”陆沉深深望着赵红梨的脸,赵红梨从他的眸底中看到一阵涟漪。
那涟漪令赵红梨感到微妙的紧张,她忍不住目光躲闪,喉头翻滚:“官人少装一幅洞察人心的模样了,谁生来想当奴婢啊?下辈子奴婢也想姓陆!”
赵红梨的话让陆沉忍俊不禁,他道:“姓陆又如何?还不如姓赵的,你瞧瞧你,多像个杂草。”
“您这是夸人的话吗?”
“当然,杂草多有生命力啊。”陆沉一脸认真道,说着他的脸上又露过一些失落:“哪像我,活得像个落地枯叶。”
“枯叶又如何?随风而飘,自由自在,令人向往。”赵红梨分析道。
“你夸我了!你是不是也对我动了男女该有的心思?”
赵红梨觉得此时的陆沉甚是欠打,她用着打击的口吻道:“男女该有的心思……官人可真会瞎扯,将‘歪心思’描述得如此一本正经。”
倏地,陆沉的脸靠近赵红梨的脸,他像是郑重其事一般问道:“我能对你动‘歪心思’吗?”
陆沉的突然发问,令赵红梨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她脸上渐泛的红晕和疾速的心跳,已然给出了答案,可她依旧像个犯错了事的孩童般,低声拒绝道:“不能。”
而陆沉呢,他自然明白赵红梨与他之间的难处。
他只是摸了摸赵红梨的头顶,给予她或者自己一些安慰。
过后,陆沉站起身子,他活动了一下身子,发现伤口还有些痛。陆沉走到门口,他将吃剩的果核往远处的草丛一扔,回头看向赵红梨。
“走。”
赵红梨疑惑地看向陆沉:“去哪?”
“去了不就知道了。”陆沉笑着看赵红梨。
赵红梨跟随陆沉一路走着,他们并未下山,而是爬过山的另一头。雨水将每一片树叶洗净,在日光下泛出点点明光。
陆沉就那么慢悠悠地走着,有几次赵红梨想问陆沉要去哪,却也没开口去问。她知道,陆沉一定有他的目的,至少他不会害自己。
这一路走着,竟叫赵红梨心情愉悦起来。她从未发现过,依临山的风景竟能如此秀丽,哪怕踩了好几脚泥,也没能让赵红梨烦躁。
青翠的树木,郁郁葱葱的株草,将一处一处的山峰染绿。山头离云彩还有距离,却也能依稀瞧见飘过的云朵,如烟一般缭绕着。
他们明明是在逃命,赵红梨却觉得一切都是温柔的存在。
山路蜿蜒,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虽再没讲什么话,陆沉依旧会回头笑望一眼赵红梨。赵红梨明白陆沉的意思,也便加紧脚步跟上去。
就快走到晌午了,赵红梨累得双腿开始酸软,她擦一把额上的汗,又抬头望着陆沉并未停下的步伐,她却开始喘着粗气。
赵红梨刚要喊住陆沉,陆沉便转过身子看着她,他为她指了指一处道:“到了。”
赵红梨顺着陆沉的手望去,只见一处林间小院就在眼前。
那是用木屋建的小房,它处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真是难以叫人发现。
事实上,昨晚陆沉本就想带赵红梨来这个地方,只是他走到破庙前实在无力前行,也便只好等到伤好了再来。
陆沉推开栅栏,领着赵红梨进了院子。院子里种满了扶桑花,花香味四溢,沁人心脾。花瓣上滑落的露珠吸引了赵红梨的目光。
还不等赵红梨欣赏那些花,陆沉便将她叫进木屋里去。
木屋里早已等着两个丫鬟,她们见着陆沉来了,便与他行礼道:“官人万福。”
“不必多礼,去泡壶茶来。”陆沉吩咐道。
丫鬟们领下吩咐一同退出房门,不需陆沉多嘱咐,她们自觉地将门关上。
陆沉指了指屋中的茶案,道:“快坐。”
“奴婢还是不明白,官人带奴婢来这里究竟所为何事。”赵红梨一动不动地站着。
“小徒弟,你不坐,我如何说?”陆沉道。
半信半疑的赵红梨,也只能听陆沉的话坐在案前。
陆沉将茶盏摆在赵红梨的面前,道:“如今一切皆已明了,你应当也明白我的目的,至于你的目的,我早就查出一二。”
“咱们的目的差不多,都是为着你家员外的案子。眼下你我的身份皆已暴露,你也无法再回到品茗轩,我想,你家员外一定不会放过你。你就在这小院里躲躲风头,你家员外一时找不到这里来。”
“还有那两个丫鬟,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就算你家员外找到这里来,也能护你周全,剩下的事就都交给我吧。”
陆沉的话叫赵红梨沉默良久,她道:“官人,您是为了已故的陆官人吗?”
“是。”
诚然赵红梨早就察觉出了陆沉的怪异,可她也不敢确信。如今她终于能问出心中的疑问,得到这个答案时,赵红梨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官人,您真能将这案子查明白吗?”赵红梨问道。
陆沉笑了一声,他道:“你说呢?”
“父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说到此处时,陆沉手里的折扇又握紧了些,他道:“若是那日我未曾拒绝他,而是陪他去了品茗轩,他也不会死。”
赵红梨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陆沉会将自己的过错透露给她,甚至也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内疚。
“可在这一年里,您还是去了品茗轩,一次又一次。”赵红梨肯定道。
陆沉自然听出了赵红梨的安慰,他付之自嘲的笑意:“亡羊补牢有意义吗?”
“这个答案官人心知肚明,若是没有意义,官人您也必然不会如此执念下去。对您是否有意义一点都不重要,”赵红梨一字一句道,“您查明真相,还的是已故陆官人的清白,亡羊补牢只要对他有意义就已足够。”
赵红梨的话一落地,二人便四目而视。
“您要做的,是帮助已故之人找到他的意义,”说到此处时,赵红梨脸上也掠过一丝笑意:“不瞒官人,奴婢如此不顾危险接近张致全,正是为了我家娘子。”
“她对你来说,有如此重要的意义吗?”陆沉问道。
“不仅如此,”赵红梨点点头继续道:“她也帮我找到了我的意义。”
在林间小院的日子里,赵红梨过了段悠闲的日子。
住在山林间,赵红梨总是被鸟叫声唤醒,又在鸟叫声中入眠。正是那吱吱呀呀的声音,挤跑了赵红梨的所有烦恼。
每当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正是花团锦簇的扶桑花,它们总是让人不得不心情愉悦。
闲来无事时,赵红梨便坐在屋檐下,吃着茶,又望着树影斑驳在草地上。
这几日来,赵红梨再没见过陆沉的踪影。想来,陆沉一定又去查找证据了。陆沉虽不在,他的两个丫鬟把赵红梨照顾得很好。
丫鬟们告诉赵红梨,她们一个叫采蝶,一个叫采薇,是孪生姐妹。八岁那年,她们被牙人拐走,差点被卖到**,是陆沉救下了她们。她们为了还恩,也便一直跟在陆沉身边做事。
按理说,她们被陆沉救下后,应当以身相许,陆沉却从来有分寸,绝不做什么越轨之事。不仅如此,陆沉还教她们防身的功夫。争气的采蝶和采薇习武天分颇高,没几年就成了高手。
不仅如此,她们也懂些医术。赵红梨身上的伤,也是采薇给治好的。
没两天,那伤口不仅愈合了,也看不出什么痕迹。
赵红梨拆下缠在伤口上的棉布,采薇用木棍挖出一块药膏,正准备涂在赵红梨的身上,却被赵红梨拦下:“我瞧着这伤也彻底好了,就不浪费姑**药了。”
采薇笑了一声,还是将药膏涂在了赵红梨的身上,她温柔道:“娘子不知,这是我特意研制的药膏,它不仅能止血让伤口愈合,还能祛疤呢。娘子这白嫩嫩的身子,留了疤多可惜呀。”
“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赵红梨撩着衣衫笑着,她道:“不过,姑娘可真是好手艺啊,还懂得研制药膏。”
“她呀,天天就知道研究些什么医书,别说是治伤了,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连陆官人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来找她瞧。”一旁的采蝶正在裁剪花枝,听见赵红梨与采薇的夸赞,也掺和了进来。
采薇的手指慢慢将药膏涂开,直至其融化,消失不见。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娘子别听她瞎说,我哪能比郎中还厉害。”
“就是比郎中厉害!靈州最有名的成大夫,能有你的医术高明?”
采薇将赵红梨的衣衫撩下,帮她整理着衣襟,赵红梨望着采薇的脸,想了一会儿道:“采薇姑娘懂症瘕吗?”
赵红梨是在采蝶的陪伴下回到家中的。
在得知采薇懂医术后,赵红梨当下想到的,便是自己的母亲。
林间小院僻静,又有采薇和采蝶看守,不仅适合养病,又能躲过赵二的纠缠。能将母亲接到小院住,指不定能彻底瞧好母亲的病。
这么长的日子里,赵红梨不曾回家找过母亲,也不知母亲如今如何了。虽说她一直从药童那里听来好消息,可赵红梨始终有些不放心,甚至还有些愧疚。
如此想着,赵红梨与采蝶走到了家门前。
为了安全起见,采蝶守在门口,没跟随赵红梨进门。
一进院子,赵红梨就觉出了古怪。
院落里一片狼藉,像是被人洗劫过,连堂门都敞开着。赵红梨带着疑惑跨过门槛,她见堂屋里的桌案被掀翻,八仙椅也倒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赵红梨的后脑勺被什么重物一击!
吃痛的赵红梨捂着脑袋,她回过身子,只见哆哆嗦嗦的赵二站在门后,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
“你做什么?!”赵红梨疼得龇牙咧嘴。
见来人是自己的女儿,赵二这才丢掉手中的木棍,他叹了口气:“红梨,是你啊……”
赵红梨懒得理会赵二,她揉了揉后脑勺质问道:“我娘呢?!”
“在乱葬岗呢。”赵二不以为意道。
“乱葬岗?她去乱葬岗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赵二撇了撇嘴道:“死了呗。”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