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张致全迎娶李青芷的头一夜。
疲累一日的秀蓉早早便**睡下。到了戌时,秀蓉被一阵尿意憋醒,她随意披了件褙子起身,迷迷瞪瞪地出了门。
游廊各处都为着第二日的婚事燃起了红灯笼,挂起的红绢随处可见。静悄悄的院子里,唯有蛐蛐与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叫着。秀蓉对于茅厕的路太过熟悉,哪怕她的睡意还未消散,也能朦胧找到去路。
可当秀蓉拐了两个路口,就要走到茅厕处时,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响动,那好似是两人在低声说话。
“员外,交给小的去做便是,您别忘了还与新娘子有约。”
“这是掉脑袋的事,必须办妥。”
听到掉脑袋三个字时,一阵带着冷意的风吹过秀蓉的身子,秀蓉倏而一颤,她彻底惊醒了过来。
耳听着来人越来越近,秀蓉意识到情况不对,她紧忙找了树丛蹲藏起来。确保来人不会瞧见她的行踪,她才用手扒下眼前挡住的一片树杈。
秀蓉放眼望去,只见张致全与严福一前一后,他们搬着用黑布裹住的什么东西从远处而来,秀蓉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仔细瞧着,那好像是一具尸体。
黑布虽将其包得严实,还是有血滴沿着一路落在地上。秀蓉才确认下来,她闻到的味道是血腥气。
眼瞅着二人正要从宅院的侧门而去。
平日里这儿几乎没人进出,茅厕也是荒废了许久,但离秀蓉的下房更近些,到了夜里无人可见时,秀蓉便偷偷跑来解手。
谁知,她竟能遇到主仆二人搬运尸体的场景。
路过秀蓉的身前时,张致全和严福有些搬不动了,他们放下尸体。两人曲身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张致全转过头看向严福。
“人找好了吗?”
严福用袖管擦了擦额头的汗:“员外放心,都找好了,马夫就在门外。”
还未停下片刻,张致全便又将尸体一把抬起,严福见状后,也吃力地上手。那尸体被抬起的瞬间,只见尸体的一只胳膊滑了出来。
即便那夜几乎没有月光,宅院里灯笼的余光,也足以照亮那只胳膊。
秀蓉惊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发出声音。
她一脸愕然,怔怔地望着那只胳膊。
不仅仅是因为上面一道道触目惊心的刀痕,还有那手腕处环着的翠玉镶金手镯,那是苏眉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秀蓉一眼便认出张致全和严福所搬的尸体,正是苏眉。
她一时坐在地上,泪水也一涌而出,她也分不清楚,究竟是为苏眉的死而悲伤,还是被苏眉的死吓得魂不守舍。
直到张致全和严福走远了,直到侧门响了又合上,秀蓉仍蹲坐在树丛里再也无力起身。
坐在牢间的秀蓉脸上落下两行泪。她边哭边说,将那夜的所见所闻,讲与李青芷听:“那一晚奴婢始终没能睡着,我多希望死的不是眉苏,她才不过十八,怎能就这么死了?”
“可到了第二日,”秀蓉的泪水来得太凶猛了,以至于一时讲不出个囫囵话,她咽了咽喉咙,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眉苏的尸体挂在了桥上,奴婢这才得知,她是真的死了……”
再次说到眉苏的死,秀蓉终于忍不住情绪,撇过头哭了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她们哪还有别的时间等待情绪结束。
李青芷拍了拍秀蓉的肩膀,以示安慰。她问道:“你可知眉苏为何而死?”
一语落地,秀蓉的哭声终于止了,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远处的墙砖上。李青芷瞧见秀蓉的眉头紧锁,好似陷入了沉思与回想。李青芷并未打扰她,而是等她静静想完。
须臾,秀蓉的眼神一定,她又转向李青芷,直愣愣地瞪着她:“她发现了品茗轩的秘密,对,一定是因为这个。”
“是何秘密?!”李青芷紧忙问。
“不知娘子是否听过那个传闻,在眉苏死之前,还有一名茶妓也死了,那并非传闻,而是确有其事。”
“有一日,眉苏同奴婢说,茶妓死的当晚,她曾瞧见一名官人从后宅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刀……”
秀蓉的话还未讲完,李青芷便追问道:“那名官人杀死了茶妓?!”
“应该是,”秀蓉有些不确定,她还随口了一句:“那名茶妓也曾是漱玉斋的学生。”
李青芷的双眸一转,她好似没听见秀蓉的后半句,又问道:“眉苏可曾瞧清那名官人是谁?”
秀蓉点点头道:“瞧清了,瞧得一清二楚。”
“是谁?”
“是……”秀蓉刚刚张开嘴,原本潮湿的目光一瞬便凝滞了。
喷射而出的血溅在李青芷的脸上,她感到脸上一阵温热。
满脸血渍的李青芷,还未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焦急地摇晃着秀蓉的肩膀,继续追问:“是谁,快说啊,到底是谁?!”
秀蓉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头一歪,倒在李青芷怀里。
李青芷忙将她扶正,这才发现,秀蓉的脖子上插着一把**,**深深没入她的脖颈,直至刀柄,瞬间取走了秀蓉的性命。李青芷差点尖叫出声,吓得连忙松手。
她站起身子,惊慌地四处张望,只见一名穿着夜行衣的杀手,正站在木栅之外。
杀手的脸上遮着黑巾,他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李青芷根本认不清那人是谁。此时他一手抓起门上的锁链,一手捅着锁孔,看起来他欲要闯进来。
李青芷的心狂跳起来,她瞥了一眼勘厅,只见唯一的狱吏已被割了喉咙,他倒在桌案上,血流了一地。李青芷自知命已难保,可她根本无处可逃,只好下意识地向后挪动。
杀手很快便打开门锁,正当他要推开牢门对李青芷下手时,只听静悄悄的牢间里,突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住手!”
杀手吃了一吓,愕然转头,只见一个身穿官衣的尉司和一名少女进到牢房。
李青芷一眼认出那尉司便是曹贵首,跟在他身后的沈薇,她却没有认出。
沈薇几步跑到勘厅的桌案前,用手指去探狱吏的鼻息,她的眉间一紧,抬头与曹贵首道:“死了!”
“快!抓住他!杀人凶手!”沈薇指向黑衣人。
刺啦一声,曹贵首拔出腰间的佩刀,连带的风几近吹灭了桌案上的灯火。
“大胆凶徒!竟敢擅闯牢房禁地行凶杀人!还不束手就擒!”曹贵首将刀斜在身前,他厉声呵斥。
黑衣人默不作声,不等曹贵首说完,他几个纵跃,来到曹贵首身前,手里的长剑狠狠刺向曹贵首。
招式来得凶猛,只听叮的一声,曹贵首眼疾手快,腰刀挥出,挡开攻来的剑。兵刃相交,曹贵首执刀的手腕微抖,他很快意识到来人的身手与他不相上下。
一声怒吼,曹贵首握紧手中刀,急攻几招,刀光闪动,直取黑衣人要害,逼得黑衣人连连后退,鞋底摩擦起了地砖上厚厚的尘土。
黑衣人躲过曹贵首一轮暴风骤雨般的进攻后,稳定身形,剑走游龙,开始凶猛反攻。
一时间,两道身影来往交错,刀光剑影,上下翻飞,牢房里铮铮的金属交鸣声不断,刀剑相击溅出的火星四散。
见两人打得难分难解,凶险万分,站在牢间的李青芷有些手足无措。就在她好不容易接近秀蓉,又好不容易要摸清真相时,怎就有人一刀杀死了秀蓉。
还不等李青芷摸清楚状况,只瞧木栅外的黑衣人一个错身,躲开曹贵首的一刀,他左手一扬,一道疾光直奔自己而来。李青芷吃了一惊,迅速抱头蹲下,堪堪躲过。
曹贵首也瞪大了眼睛,他停住手中的刀,朝李青芷的方向望去。
李青芷听见身后的墙上一响,见一颗石子滚到了脚边。她这才意识到是杀手的计,连忙抬头,只见曹贵首已被黑衣人一剑刺中,他手中的刀杵在地上,一条腿跪倒在地,另一只手捂住胸口。
血顺着曹贵首的指缝流出,曹贵首忍着剧痛抬起头,见黑衣人正一步步向他逼近,手中的长剑在灯光下泛出点点寒星。
曹贵首连忙朝身后喊道:“兄弟们!把牢门关紧,别让歹人跑了!”
一听牢外有人,黑衣人的目光投向牢门口,而后又看一眼半跪在地的曹贵首,确认他已无力反抗,黑衣人几个健步跃过曹贵首,逃出了牢间。
见人走远了,沈薇这才敢上前。她扶起曹贵首,关切地问道:“尉司大哥,您还好吧?”
曹贵首虽疼得额头冒汗,依旧与沈薇摆了摆手道:“无碍,只是皮肉伤。”
曹贵首艰难起身后转身要走,沈薇松开了手还是追问道:“您去哪?”
“不能让凶手跑了。”
“尉司大哥……”沈薇担心地望一眼曹贵首的伤口,又想了想道:“多谢您这么晚了还愿意来牢房放人。”
曹贵首目光掠过一丝意外,却也只是点点头便去追人了。
沈薇站在原地,望着曹贵首离开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随后她又想起了什么,才转身走向李青芷。
此时的李青芷正蹲在秀蓉的尸体旁,她静默地望着秀蓉的脸,目光里尽是怅然。
“娘子……”沈薇带着试探唤着李青芷,可她却是痴然地望着秀蓉的尸体一动未动。
沈薇大抵揣摩出,李青芷应当是为了秀蓉的死而悲伤。她看见李青芷无言地拂过秀蓉的眼皮,这是为了叫死者瞑目。
虽说李青芷神情看不出任何波动,但她伸出的手却是微颤,而后她深埋下了头。
“娘子,为免招惹事端,咱们还是先走吧。”沈薇不知该如何安慰李青芷,她只得劝着李青芷。
须臾,李青芷深叹一口气,才重新抬起头。
李青芷起身后,有些诧异地问道:“你是……”
李青芷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沈薇的脸。沈薇这才恍然大悟,与李青芷解释道:“哦,我是红梨请来的讼师,沈薇。”
“为何你们到得如此及时?”
“红梨曾偷听到张致全与下人的谈话,他们已然发现娘子与秀蓉同在一间牢房。红梨猜到张致全一定要对夫人下手。”
还不等李青芷继续询问,沈薇看了眼左右,便道:“先离开这儿吧娘子,咱们出去了我来慢慢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