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下几日的雨是停了,却没能将风中的冷意带走。
尤其到了夜里,那股凉气儿很难让人分辨清楚,这究竟是秋天还是夏天。坐在马车上的李青芷,将赭衣裹紧了些。
沈薇坐在马车头,她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执着鞭子,赶着马车就往城门处跑去。
车马呼啸,连带着风,猛烈地掀起。
“架!”沈薇一边甩着鞭子,一边同身后的李青芷大声解释道:“娘子!红梨曾与我交代过,如今娘子再回到张宅必然会有危险,她再三强调,一定要将您送出城!”
“不仅如此,她还希望娘子能彻底远离一切危险,逃得越远越好!”
冗长的沉默里,李青芷并未回应沈薇。
李青芷明白赵红梨的意思,若她这般逃了,张致全再也找不见她,她便也不用想尽办法与张致全和离了,她自然便能过上自己希望的生活。
马蹄子声嗒嗒响着,马车声也轰鸣响着。
眼下正是夜市热闹的时候,街边的灯火照亮了整座靈州,也照亮了沈薇认真的脸。李青芷望着沈薇绷紧的身背,她突然道:“秀蓉说,她曾瞧见张致全抬出了眉苏的尸体……”
“吁——”沈薇勒住缰绳,她回头,茫然地望向李青芷:“娘子,您说什么?”
“那便证明张致全真的杀了人……”李青芷直视住沈薇的眼,继续道:“秀蓉还提到,眉苏曾见过一名官人,他手里拿着一把带血的刀,从房门里走出。我猜,那应当是陆沉的父亲——陆真卿。”
“陆真卿?前任文思院副使陆真卿?”沈薇有些不可思议,可她又道:“难不成是官员与张致全联手杀人?!”
正值深思的李青芷并未接沈薇的话,她的心思不在什么陆真卿身上,她的心中不停回响着一个名字——眉苏。
沈薇的讶异布满眸光,她思忖了片刻,眸底又猝尔闪过焦急与警惕,她赶忙拿起马鞭,一边架着马车一边与身后的李青芷道:“娘子,您更不能留在这儿了!究竟还有多少危险,谁也不知道!我这就送娘子走!”
“架!”沈薇一挥马鞭,马车再次飞驰起来。
还未坐稳的李青芷,还在想着眉苏这个名字。
眉苏,眉苏。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名字如此耳熟,就如耳边夏日的风一般,如此耳熟。
正当李青芷想得出神,轰的一声,碾过石头的马车重重颠了一下。
李青芷不禁扶住车身,才使得自己正住身子,未能跌倒。
刹那间,一道念头闪过,李青芷的目光猝然怔住。
她想起来了,那眉苏与秀蓉一样,同是她在漱玉斋的学生!
印象里,秀蓉的身旁一直围着一个姑娘,她话少内敛,名叫眉苏。秀蓉与李青芷告别那日,眉苏也是一同前来的。
她们说,她们要离开漱玉斋,说是寻到了差事。
还有那名一年前死去的姑娘,具体叫什么,李青芷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秀蓉说她也是漱玉斋的学生……
李青芷恍然大悟,她那扶住车身的手猛地跌在坐板上。
她意识到了,她最不能接受的事实。
她一时脑热办下的书院,并未为那些女子谋得什么出路,非但如此,她们其中几位也落入了张致全的虎爪。
她曾痛恨她的养父,他给她满腹学识,不过是为了叫她能嫁个对自己有用的人。而后,她便急心于用自己所学改变别的女子。
谁知她连李禅裕都不如,不仅教出了茶妓,还叫她们个个替张致全卖命,因张致全而死。
“呵……”李青芷苦笑一声,她怎能料到,自己也会成为他人的刽子手。
沈薇不会瞧见,她身后的李青芷笑得如此凄冷,双眸里也盈着温热的泪。
马车疾驰在夜市街上,过路人见了也只能识相躲开。沈薇将鞭子不停挥起,马儿跑得更快了,她势必要在城门关上之前出城。
赵红梨好不容易与自己开口,自己必得将赵红梨吩咐的事情办妥。
幸而马车跑得够快,拐过几个路口,城门就在眼前了。
可就当要过城门时,李青芷一把拉住沈薇的肩膀。
马蹄子的嗒嗒声还在耳旁,沈薇只听身后的李青芷与她道:“停车!”
沈薇一开始并未听清楚李青芷说了什么,李青芷又冲她重复一句:“停车!”
沈薇这才急忙长吁了一声,拉紧缰绳。
沈薇还在疑惑李青芷为何要停车时,只见她撩开车帘,纵身一跃下了马车,她一声不吭朝着远处走去。
灯光昏暗处,沈薇眼见着李青芷走进一处人家,她敲了会儿门,一个老太也便开了门。
沈薇一眼认出那个长相丑陋的老太,她便是靈州最有名的卦姑,孙仇儿。
还不等李青芷开口,孙仇儿道:“若是娘子想算卦,请明日巳时再来。”说罢,孙仇儿就要掩上门。
李青芷一把抵住门板,她笑着与孙仇儿道:“孙婆婆,可还记得晚辈?”
孙仇儿这才抬起头,她仔细端详来人的模样。孙仇儿一眼认出李青芷脸上的笑,让她更为意外的是,李青芷一身带血的赭衣,身上到处是伤。孙仇儿原本握紧门板的手,也就松了下来。
眼见孙仇儿脸上有不忍的神情,李青芷继续道:“对于孙婆婆来说,明日巳时是合适的时候,可对于晚辈来说,过了此时再无合适的时候了。”
望着李青芷笑意的脸,孙仇儿思忖片刻,便与李青芷让开了道。
李青芷欠了欠身子与孙仇儿道了句:“多谢孙婆婆。”
二人一前一后,进到孙仇儿的家中。
这并非李青芷第一次来找孙仇儿,上次来寻她还是与张致全成婚的头一夜。李青芷本想摇上一卦就去找张致全,谁知在孙仇儿这属实耗费了一段时光。
上一回,李青芷想问,张致全是否可以托付终身。
孙仇儿使的卦术是六爻,手中的三枚铜钱在案上扔了六次。李青芷望着案上的卦象,她的脸上逐渐露出喜色。
可孙仇儿说的却是:“此卦凶险,娘子所托非人。”
若非李青芷一眼认出那挂象是水雷屯,李青芷恐怕就要被骗过去。
水雷屯为异卦相叠,震为雷,喻动,坎为雨,喻险。雷雨交加,险象丛生,环境恶劣。“屯”为植物萌生大地,万物始生,充满艰难险阻,然而顺时应运,必欣欣向荣。
这明明是吉相。
李青芷抬眸,她与孙仇儿四目而视,两人的目光里皆带着不服输的笑意。看着孙仇儿那丑陋的脸,李青芷想起孙仇儿的名字。
孙仇儿原名孙丑儿。她因长相难看,被世人叫做丑婆子,一生受人嘲笑。可孙仇儿从不甘心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掌控,她要掌控自己的命。所以孙丑儿将自己的名字改做孙仇儿。
她要向世人说,她的命只能由她自己说了算。
当时的李青芷以为,孙仇儿不仅要掌控自己的命,还想掌控他人的命。一眼看穿的李青芷,才对孙仇儿相视一笑。
谁知不过几个月,李青芷才意识到,孙仇儿是想提醒自己,莫要嫁给张致全,也莫要跌入深渊。
莫名之中,李青芷感觉孙仇儿似乎知道什么。于是她来到孙仇儿的家,想寻一个答案。
李青芷随着孙仇儿进了屋子,孙仇儿二话不说拉开了八仙凳,要她坐下。
灯火微亮,孙仇儿拿出三枚磨旧的铜钱。
还不等她开始摇卦,李青芷挡住了孙仇儿的手。
孙仇儿有些诧然地抬头看李青芷,只听李青芷道:“孙婆婆,晚辈要问的是你,而非你手里的卦。”
“哦?”孙仇儿笑了一声,她收回铜钱,“娘子请讲。”
“若晚辈这次再回到他的身边,能否报仇?”
孙仇儿的目光微怔,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李青芷的眼眸。即便李青芷没说出那个“他”是谁,孙仇儿也心知肚明。
李青芷早在马车上就已决定:放弃逃跑返回张宅。
这一次,她不仅要与张致全和离,也要替枉死的女子们报仇,更是要查清陶抚山到底为何而死。哪怕前路阻险,她也没有别的选择。
至于来找孙仇儿,也不过是她想在回头之前,算一算自己到底能有多少把握。
夏日的冷风顺着窗缝溜进屋内,二人之间的火光抖动着。
孙仇儿的目光始终未游移,眼角带着笑意,她答非所问:“十年前,品茗轩的东家曾找老妇起卦,他想问,是否杀了人,品茗轩的生意就会好起来。”
“老妇曾答:娶妻便可。”
坐在马车上的沈薇手里拿着马鞭,她百无聊赖地等着李青芷。
没想到这一等,却是等了大半晌。眼看着城门就要关了,也不见李青芷的动静。沈薇有些心急,正当她要转身去找李青芷时,孙仇儿的家门终于开了。
黑暗里的李青芷朝沈薇径直而来,还不等沈薇开口去问,李青芷便从她手中夺走了马鞭。
“走!”
沈薇先是一愣,后又一声应下:“好嘞。”
沈薇和李青芷上了马车,李青芷拽着缰绳调了头。沈薇没料到的是,李青芷架着马车朝品茗轩的方向去了。
一阵更具冷意的风拂过李青芷和沈薇的脸,李青芷架车的速度比沈薇还快。坐在车里的沈薇,望着一瞬而过的街景,她很是困惑,更不知为何李青芷还要回头。
直到拐过一个街口,沈薇终于忍不住了,她两手扶着车身,吃着风问李青芷:“娘子,您这是要去哪?”
沈薇并未等来一个答案,鞭子狠狠抽在马身上,只听李青芷又是一喊:“架!”
一片繁华的街市里,那灯影的最盛处,只见一辆马车马不停蹄地呼啸而过。
李青芷的心越是笃定,马车前行得越快。
不知所以的沈薇,只能跟着李青芷,穿行在靈州的大小街道上。沈薇明白,她有再多的疑惑,李青芷也不会答她,她也只能将困惑憋在心里。
只等马车停在一处店门前,李青芷扔下马鞭就朝店里去了。
沈薇撩开车帘抬头一看。燃得正红火的纸灯笼,照亮写着三个大字的牌匾:品茗轩。
沈薇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地方哪能多停留,既然人已经进去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拿起马鞭调头就跑。
李青芷的一身赭衣引起店里所有目光。
这时正是品茗轩上人的时候,堂厅里坐满了客人,茶炉飘起的烟气飘得忘乎所以,缭乱人的视线。
正要送客的赵红梨自然是瞧见李青芷了,她吃惊地望着李青芷,站在那里哑然半天,甚至忘了还有客人要伺候。
严福见状也愣在原地,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嗫喏道:“娘子……”
还不等严福回过神,李青芷便一脚跨过门槛朝堂厅里走去。严福停下手中的活,跟着上前迎接李青芷。
“娘子怎会自己回来,早该知会小人的。”严福欠身道。
李青芷的目光在堂厅里扫视一周,她的眼神终于撞上赵红梨的眼神,嘴里却在吩咐严福道:“去,找人泡杯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