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州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分不清白日黑夜的牢房里,李青芷吃了冷馊的牢饭,放下碗后,她又望向那不停滴水的屋顶。李青芷暗自叹了一口气,低头瞧了一眼身上被雨水打湿的赭衣,竟有些发笑。
勘厅里,秃头狱吏正与小狱吏吃着酒,也吃着茶。
烛火照亮了桌上的几个小菜,半碟花生米,半碟辣萝卜,还有一碗泛着油光的东坡肉。
小狱吏忽而站起了身子,他道:“头儿,小的还是先去审那名女犯吧,若是拖得……”
小狱吏刚要走,就被秃头狱吏拽住了。他道:“人都没醒,你着什么急?”
“可若是耽误了事,小的……小的怕头儿受罚。”小狱吏有些担忧地看着秃头狱吏。
可秃头狱吏却是一脸的不慌,他道:“上面没给期限,咱们也不必慌着做事。”
小狱吏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他坐回了原处又道:“小的有些不明,好歹是个命案,如此要紧为何上面的不给期限?”
“人已经抓进来了,上面却未曾要求几日内审完,那只能说明,原本的要案早就变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剩下的话,不用头儿明说,小狱吏也便全然明了了。
秃头狱吏吃了一口酒,手中的酒碗往桌上一放,小狱吏瞧见他的碗空了,便抱起酒坛,就往秃头狱吏的碗里倒,女儿红独有的香气飘得到处都是。
见小狱吏如此有眼力见,秃头狱吏望着他忙活的手,轻笑了一声,道:“别光顾得与我倒酒,你也快尝尝这女儿红如何。”
抱着酒坛的小狱吏连连称是,哗啦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秃头狱吏拿起了酒碗,小狱吏见了便懂了他的意思,也连忙拿起自己的碗,与对方的碗身轻碰一声。
小狱吏仰头吃起了酒,咕咚咕咚将酒吃完后,又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豪爽道:“好酒!”
“那你倒是猜猜,这是多少年头的女儿红?”
小狱吏眼神转了转,他想了又想,伸出手比划道:“起码三十年?”
搓着花生米的秃头狱吏,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又将花生米投入嘴中嚼了嚼道:“这是我那小女儿才酿的新酒。”
秃头狱吏的话里藏着不少的得意,小狱吏轻易便听了出来,他这才一脸夸张地赞叹道:“头儿的女儿真是好手艺,才酿的新酒就堪比三十年的佳酿啊。”
“行了别拍马屁了,快来尝尝这碗茶,这也是我小女儿新采的茶芽叶,来试试如何?”秃头狱吏用下巴指了指放在酒坛旁的茶壶。
小狱吏拿起茶壶,小心地为自己喝光的酒碗里斟满了茶水。
嫩黄的茶芽叶,也连着茶汤一倒而出。小狱吏拿起还冒着不少热气的碗,眼瞅着牢头儿正期待地望着自己,他便也忍下了滚烫,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如何?”秃头狱吏笑着看向小狱吏,等待着他的夸赞。
“不过是君山银针,还能如何?”
秃头狱吏一愣。
未曾料到的是,回答他的并非眼前的小狱吏,而是关在牢间里的李青芷。
她的鼻子极灵,这么老远便能闻出,秃头狱吏所泡的茶是君山银针。
秃头狱吏的眼神越过了小狱吏,而是望向远处的李青芷。只见那一脸旧伤的李青芷, 正坐在木栅后笑着看自己。
虽说有些距离,但秃头狱吏还是看清楚了,李青芷脸上的笑是一种挑衅的笑。
秃头狱吏先是眼神一顿,后又听李青芷说道:“君山银针是好茶不错,可用错了地方,便算不上什么好茶。”
李青芷的说法,令秃头狱吏有些意外。
不知不自觉中,他已站起了身子,朝李青芷的牢间走去。
“我倒是想听听,你为何会以为我的君山银针并非好茶?”还未走到李青芷的跟前去,秃头狱吏便开口问其道。
“民女见了好几次,差爷您回回吃酒,旁边都摆着个茶碗。想必差爷是怕自己吃多了酒,误了正事,也便在一旁备了些茶水,欲要吃些茶水解酒。”
“民女方才说了,君山银针是好茶不错,可它用来解酒便不是好茶。”
秃头狱吏蹲下了身子,李青芷见他专心地听着自己的说辞,她也便一本正经地与秃头狱吏道:“差爷可一定要记好了,解酒最好的还得是那西湖龙井。”
秃头狱吏饶有兴致地瞥向李青芷,他皮笑肉不笑道:“未曾想过,品茗轩东家的娘子,不仅懂茶,还懂揣测人的心思。”
“差爷谬赞了,民女不过是有求于差爷,才绞尽了脑汁接上差爷的话,以便引起差爷的注意。”
李青芷压低了声音只让秃头狱吏听见,她的脸上浮起不输气势的笑。
“哦?我倒是愿意听听,娘子有何要求?”
李青芷的眼神扫过牢间的各处,道:“差爷瞧见了,这儿到处都在漏雨,民女身上还有伤,实在受不了这儿的湿潮,不如——”
话说一半时,李青芷偷偷将手里的东西,放入秃头狱吏的手中,继续道:“差爷可否行个方便,为民女换间牢房如何?”
秃头狱吏一愣,而后目光下移。
他的手掌张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只金制蝴蝶坠玉珠钗,在那微弱的光线里也难以抑制闪着光的钗身。
秃头狱吏捏着钗柄转动着,他的脸上出现了隐约可见的笑意:“你竟胆敢私自将这物件带入牢中。”
这是李青芷事先藏于鞋底的金钗。
按理说,犯人进入牢狱之前,会在狱吏的命令之下,脱掉自己的衣物,换上犯人要穿的赭衣。不仅如此,狱吏会挨个搜身,将犯人身上的所有私人物品拦下。
而那些私人物品,包括首饰、银子等值钱的或是不值钱的东西。官家之人明着说要替犯人代为保管,实则都落在了官家人的口袋里。
李青芷早知会用钱来打点小官小吏,也便早早做了准备,未曾想还没几日,她偷藏下的珠钗便派上了用场。
面对秃头狱吏的质疑,李青芷的脸上没有掠过一丝的慌张,她笑着道:“民女这不是为了让差爷拿到银子吗?”
秃头狱吏嗤笑一声:“好大的胆子,你怎知我拿不到?!”
“若您真能拿到,还会如此不仔细地搜民女的身,让民女有机会将这珠钗偷偷藏下,蒙混带入牢间?”
李青芷直视秃头狱吏的双眼,她的脸上和语气里都察觉不出任何怯色。
李青芷确实说中了要害,秃头衙役所搜下的财物,必是要交给上头的官人,他根本没有机会中饱私囊。摸清了这个道理后的他,也不愿再费什么心思,搜每一个犯人的身。
秃头狱吏望着手里的钗子,沉默了良久后,他抬头看向李青芷的脸道:“可这牢间已经住满了犯人,娘子恐怕不能得逞了。”
李青芷笑着摇了摇头,眼神撇向隔壁的牢间,那里只躺着仍在昏睡的秀蓉。
“那儿不是只住了一名犯人?”李青芷问道。
秃头狱吏很快否决了她:“那不成,那里只关押身负要案的犯人,娘子怎能住进去?”
李青芷伸出手,将秃头狱吏的手合上,只为了让他握紧珠钗,她道:“过几日不下雨了,再将民女关回来还不成?”
眼见着秃头狱吏犹疑不定,踌躇不决,李青芷又拍了拍秃头狱吏的手背,安抚他道:“放心吧,几日而已,绝不会叫人发现。”
也不知是李青芷的话叫秃头狱吏放下心来,还是李青芷给出的珠钗,叫秃头狱吏吃了个定心丸,思忖片刻后的他,才将珠钗塞进了怀中。
他站起身子,朝小狱吏走去。
李青芷望着勘厅里,秃头狱吏走到小狱吏的身前,在他的耳边低语说了些什么。已是一脸醉意地小狱吏,这才茫然地抬头瞧瞧牢头儿,又放眼朝李青芷的方向瞧瞧。
不一会儿,那小狱吏才摇摇晃晃地起身,又摇摇晃晃地跟在秃头狱吏的身后,往李青芷的方向去。
小狱吏路过秀蓉的牢间时,停下了脚步,低下头在腰间哗啦翻找着钥匙。
而走到李青芷面前的秃头狱吏,也站在木栅上的锁前,翻找着牢间的钥匙。一阵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里,秃头狱吏找准了钥匙,也找准了锁眼,将锁打开推开了门。
秃头狱吏看着李青芷头一歪,示意李青芷起身跟他走。
待到李青芷出了牢间,小狱吏已然将秀蓉跟前的牢门敞开了。
李青芷走进去后,小狱吏也拿起锁欲要关上那道门。一旁的秃头狱吏与小狱吏使了个眼色支开他。
心领神会的小狱吏,将手里的锁递到牢头儿的手里,也便转身离开了。
秃头狱吏将锁挂在木栅门上,锁链绕了几圈,那细碎地金属声便响了几声。
他手里的活不停,与一门之隔的李青芷低声说道:“我拿了娘子的钱财,必定会为娘子办事,如今事办成了,也望娘子勿要惹出什么事端。”
话说尽后,秃头狱吏扬起了脸,与李青芷对视。四目相视里,两人脸上浮起了相同的笑意。
只听秃头狱吏手里“咔吧”一声,松开了手,那是锁闩阖上的声音。
门锁上了,秃头狱吏转身离开,去向了勘厅。
望着秃头狱吏走去的身影,李青芷脸上的笑仍未消失,一切都在按着她的计划向前。
李青芷回过身子,望着躺在草垛里的秀蓉。
那可怜的女人,一侧的脸已被烙铁烫地血肉模糊,她紧闭着双眼睡得死气沉沉。
李青芷走到她的身前蹲下,伸出一根手指横在秀蓉的鼻前,当她感受到微弱的鼻息尚存时,李青芷这才放下心来。
她生怕秀蓉就这么死了,毕竟她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查明命案。
赵红梨曾说过,茶妓是品茗轩生意的关键,而秀蓉正是品茗轩的茶妓。不仅如此,秀蓉还在前不久跑到官府自首。
对于秀蓉的自首,李青芷一直深感蹊跷。她心里总有一股直觉,秀蓉并非真正的凶手。来到牢房后,见到秀蓉遭受拷打,便更证实了李青芷的猜想并非有错。
若真如传闻所说,秀蓉是自首进的大牢,那又为何需要逼供于她,要她签下什么供状?显然,秀蓉不过是有人找来的替罪羊罢了。
李青芷靠在墙边坐下,眼神始终望着秀蓉的脸不肯移开。
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小窗上,微弱的光也捉摸不定地打在秀蓉的脸上。
李青芷已经做好了准备,等待秀蓉醒来。
只要秀蓉醒来,那摸不清的真相,又或许这一切的真相,就要被正式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