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春楼建在夜市最为繁华的东城街上。
这是一条开满了酒肆、茶肆、青楼的街道。还未到夜里,各处的灯火包括街灯都齐齐点亮,叫卖声一阵高过一阵。已是品茗轩闭店的时候,街上依旧挤满了迎来送往的人客与女妓。
走在这条街上的,大多是酒足饭饱的男客,或是与妓人勾肩搭背的恩客。赵红梨出现在这儿,属显些突兀,好在没人在意她。
满春楼的招牌不仅硕大,连灯笼光也比别家的耀眼,赵红梨没走几步便找到了地方。
站在满春楼外,赵红梨直直望着热闹非凡的大门处。
赵红梨观察了几日后发现,张致全不仅着急忙慌找茶妓,甚至连要求都放宽了些。赵红梨大抵猜测,近日二楼的生意将要开张,可那唯一的茶妓秀蓉不在了,他一定心急坏了。
若是这个时候,能学得一些服侍人的手艺,恐怕是最容易成为茶妓的时候。
如今赵红梨已然学得了茶艺,而满春楼不仅是靈州最具规模的青楼,其中的虔婆夏明兰也在不久前去过张宅。
恐怕赵红梨来了满春楼,不仅能习得做茶妓的本事,亦能寻得一些查案的蛛丝马迹。
想到此处,赵红梨扬起了头,看向了满春楼。
满春楼足有三层,彩漆的飞檐翘角下,挂着一排大红灯笼,发出引人遐想的光芒,照亮了门楣上的匾额,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满春楼。
门的两侧摆着两尊玉石狮,在风吹雨打下被磨得锃亮。两尊石狮中间,站着几名**,她们身着衣长至膝的褙子,头上插着银制的流苏坠子。
满春楼的生意红火,去的人多来的人更多,迎客的**忙个不停地送了这个,又迎了那个。
“员外,这才几个时辰,您就走了呀,下次再走这么早,那就得怪咱们招待不周了呀。”一名女妓将手帕搭在了客人的胳膊肘。
客人依依不舍地拂着女妓的手背,笑眯眯地道:“小娘子,你的嘴这般甜,可叫你家员外如何舍得走啊?”
“既然走不了,那就回头呗,”女妓嘴角撇起一抹笑,另一只手盖住人客的手背,“咱们满春楼,最喜欢的就是回头客。”
客人回头瞧了一眼满春楼,呵笑一声道:“哟,那还是算了,这人受得了,银子可受不了哟。”
说罢,客人撒开了手,推开了女妓往街里走去了。
女妓挥着手里的帕子,冲客人的背影喊道:“员外,那春杏就在满春楼候着您,随时等您光临——”
春杏送完了客,转过身去时,脸上的假笑瞬间熄灭。
赵红梨跟了上去,她想趁机混入满春楼。可待春杏还未跨过门槛,春杏便伸出了那只捏着手帕的手,拦住了赵红梨:“诶,这位娘子,要上哪去?”
“我找你们家夏妈妈。”赵红梨道。
春杏轻声一笑,挡在了赵红梨的面前。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知道啊,满春楼啊。”
“知道您还进?”春杏不屑一顾地看着赵红梨,摆了摆手里的帕子道:“咱们可不兴磨镜这一套。”
赵红梨怔住,原是春杏把她当作了客,她这才又重新将话讲了一遍:“娘子误会了,我这番前来是为了找……”
“怎么了?”
还不等赵红梨的话说完,就见一名男子走到了跟前,从衣着来看应是满春楼的龟奴。他走到赵红梨的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她要进咱满春楼的门。”春杏道。
“行了,忙你的吧。”龟奴吩咐春杏道,春杏也只能点点头。
龟奴一般都是用来伺候**的,他们的地位连**都不如。可眼前的人却能吩咐春杏,赵红梨这时便明白,他的地位一定非同寻常,应是跟在虔婆夏明兰身边的龟奴。若是找他引荐,定能与夏明兰见上一面。
春杏走开后,还不等赵红梨开口,龟奴便道:“咱们满春楼不接待女客,若是您……”
“您误会了,我是来找夏妈**。”赵红梨道。
龟奴眉头微皱,看向赵红梨:“您是谁?为何要找夏妈妈?”
“我是张宅张家娘子的贴身丫鬟,找夏妈妈有事。”
“哪个张宅?”龟奴的眼神一转,原本并不在意的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站住了脚步问:“难不成,是张致全员外家的丫鬟?”
“正是。”赵红梨道。
赵红梨的猜想果然是对的,龟奴向赵红梨撇了一下头,低声道:“进来吧。”
赵红梨不知道的是,那天夏明兰去张宅找李青芷,正是龟奴驾着马车一同陪去的。
有了龟奴的引路,赵红梨跨过了满春楼的门槛,走进了满春楼的大厅。
眼前的景象却是叫人迷花了眼,目光所及之处都点满了灯。
四处弥漫着的,是根本散不去的脂粉香气。乐师不停歇地奏着乐器,身旁的几名歌姬,声调婉转地唱着不知名的曲子。
正中的藻井垂着鎏金珠宝,那闪耀出的金色光芒,甚至使得灯火都变得毫无用处。
人客们有的跟着歌姬哼着曲儿,有的抱着**动作亲昵,有的张嘴喝着**倒出的酒水。 嬉笑声充斥着整个大厅,让赵红梨深感不适,可她的脸上却丝毫保持着冷静,只因她知道她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赵红梨跟着龟奴上着阶梯,直至走到了二楼的回廊。
挤过一个个人客,错过了几道雕花门,赵红梨才与龟奴来到了最里间。
龟奴停住了脚步,与赵红梨回头道:“劳您等候片刻。”
赵红梨点头道:“多谢。”
龟奴屈起手敲了几声门,道:“夏妈妈,是我。”
“进来吧。”门里传来了夏明兰的声音。
得了应准,龟奴这才小心地推开了那扇朱漆的雕花门,将赵红梨隔之在外。
等在门外的赵红梨,百无聊赖地看着身旁的**正与蒙着眼罩的人客,玩着你追我躲。一声声暧昧娇嗔,人客时不时地扑空。
还不等人客抓到眼前的**,赵红梨面前的门开了。
龟奴道:“娘子,我们夏妈妈有请。”
赵红梨点点头便跟着进去了。
夏明兰的雅间不大,却隔音甚好。门关上后,屋外的热闹似乎与屋内再无关联。
月光斜过花雕木窗打进来,落在了窗下的一把旧古琴。另一只案上,摆着定窑牙白弦纹香炉,炉口飘着一缕缕沉香。
走到屋的深处,侍女为赵红梨打起半卷珠帘,一扇百花绘图的屏风挡在眼前。
龟奴对侍女们使了个眼色,几人领会了龟奴的意思,便跟着他退出了雅间。
隔着那半透的屏风,赵红梨隐约可见夏明兰正半躺在榻上。而在她身旁,也坐着一名娘子,赵红梨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屏风的另一边,夏明兰褪去了肩颈处的衣衫,司萧手里捏着银针,正为夏明兰文身。
从针脚的走向来看,司萧所刺的是《八官人觉经》中的一句经文,明明是“不念旧恶,不憎恶人”,却被删去了“不”字,也便是“念旧恶,憎恶人”。
针眼刺破皙白的皮肤,冒出一丝一丝的血迹,夏明兰的目光却始终无波澜,她望向屏风眼露清冷。
“你家员外和娘子知道你来寻我吗?”夏明兰先开了口。
“自然不知,”赵红梨对着屏风行交叉礼道:“小女这番前来,是私下里要与夏妈妈做笔交易。”
屏风的另一头,夏明兰道:“娘子请讲。”
“小女自知夏妈妈在向我家娘子借年轻女子,夏妈妈也不必如此麻烦了,”赵红梨走近屏风与之细细道来:“只要夏妈妈愿培养小女成为一名合格的茶妓,能让小女在张员外那儿赚上一笔,小女愿回到满春楼,为夏妈妈效劳。”
话说完了也不见动静,赵红梨抬头望向屏风。
半晌后,只听屏风后倏然一声笑,夏明兰道:“我夏明兰凭什么要为他人做嫁衣,白白便宜了你与你家员外?”
“再者,我满春楼要的又非茶妓,娘子是不是忘了,这儿是青楼而非茶肆。”
夏明兰的拒绝并未让赵红梨气馁,显然她几句话便套出了夏明兰欲借年轻女子的目的。
赵红梨也笑了一声,道:“夏妈妈,若是小女未猜错,您当日去找我家娘子,并非真的要借什么年轻女子。”
屏风外,赵红梨的话一出,率先眼神一顿的并非夏明兰,而是在替夏明兰文身的司萧。她手里带血的针也停在了空中,瞠目看着夏明兰。
只见夏明兰正屏息凝神地听着赵红梨的话。
“从夏妈妈方才的话看来,您并非是想与我家员外抢茶妓,”赵红梨的脸上撇过一阵自若的笑,她继续道:“小女猜想,夏妈妈是在试探品茗轩到底还有无茶妓可用。”
听到赵红梨将夏明兰的想法猜得一清二楚,刺到最后的“人”字时,司萧手里的针一滑刺痛了夏明兰。只见原本一脸平静的夏明兰,眉头一紧倒嘶了一声。
夏明兰的皮肤冒出了更多的血,司萧在慌乱中拿出玉刮板,要与夏明兰止血。
屏风外的赵红梨,从对方的沉默里判断出,自己又猜中了对方的心思,她脸上甚是拂过了一些得意,道:“恐怕夏妈妈也知道,茶妓才是品茗轩生意的底牌。”
夏明兰根本未曾注意到,司萧已经将最后一个“人”字刺完,也收起了银针。夏明兰在心中隐隐感叹,眼前的小娘子竟是如此聪颖,甚至对她的聪颖产生了敬佩之情。
“小女斗胆再猜一猜,夏妈妈应当也不知道,现如今的品茗轩,根本再无茶妓可用。”
“不如夏妈妈再好好想想,这笔交易到底值不值得与小女做?”
还不等司萧再次拿出玉刮板,去刮掉夏明兰身上冒出的鲜血,夏明兰便起身,朝赵红梨走去了。
屏风后的司萧起身来到夏明兰的身旁,手里拿着一件兰色缎绣褙子。
夏明兰站在赵红梨的面前,只见眼前的小娘子比自己还低上半头,她却抬头露出不惧的目光与自己对视。
“你叫什么?”
“赵红梨。”
夏明兰看着赵红梨的脸,忽而点头一笑:“小娘子或许不知我夏明兰的规矩,若是让我做了亏本的买卖,别想好过。”
赵红梨丝毫不慌张地道:“从明日起,小女会在此时找夏妈妈。”
说罢,赵红梨的眼神一瞥,瞥见了夏明兰肩上还渗着血的六个字:念旧恶,憎恶人。赵红梨先是一愣,后是嘴角似乎挂起了一抹笑,转身便离开了。
待一声阖门声响起后,司萧手里的褙子披在了夏明兰的身上,她生怕她身上的伤口招了风。
夏明兰的目光还停留在赵红梨阖上的门处,她似是陷入了深思。
司萧也顺着夏明兰的目光瞧去,她问道:“为何要让她涉险?”
“现如今,张致全不仅与栾胜添勾结,还来了个刺史助他生意,”夏明兰长叹了口气,道:“若是再不出手,恐怕连累的人更多。”
司萧点了点头,还不等她回应,夏明兰又道:“当年放过了他,是我的失误,我不能再这么失误下去了。”
“看起来赵红梨是思路活络之人,咱们就利用她接近他,”夏明兰似是下了决心一般继续道:“而后借她的手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