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无援的李青芷,还是借赵红梨之手走了一步棋。
赵红梨冒着风雨秘密报了官,又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张宅,她也一直以为李青芷想告的是张致全。
下房里的赵红梨,只望着屋檐的雨水倾盆而下。
水色将宅院里的一切染得发青,朦胧中她闻道一股潮气。
下房里的女仆们,有的坐在窗前做着针线活,缝补着破口的衣衫,有的躺在床上唱着小曲儿,还有的与旁人交谈闲聊着。
唯有赵红梨一动不动地坐在门槛处。她坐在那儿不是为了等雨水渐在她的身上,更不是为了瞧千篇一律的暴雨天。
直到几名官差冒着风雨路过下房,赵红梨的眼前一亮,这才放下心来。
望着官差们朝厢房处去,赵红梨又陷入了疑惑。眼下张致全还不在宅院里,那些抓人的官差会不会空跑一趟?
等待总是让人焦灼,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当赵红梨再见到那些官差时,她骤然明白她先前的疑惑,不过是多此一举。
官差要抓的并非是张致全,而是她家娘子李青芷。
当被绳索绑在官差后的李青芷出现在宅院里时,赵红梨一瞬以为自己瞧花了眼。虽说李青芷的脸被雨水打得模糊,可她身上的血色伤痕却是赫然在目。
赵红梨噌的一下起身,她不顾暴雨冲挡在了官差的面前,她瞧了一眼官差身后的李青芷,又瞧了一眼眼前的官差。
“差爷,怎么会是她?!你们抓错了人!”慌乱的赵红梨想拦住官差,可她单薄的身躯怎能将人拦住,她揪住官差的官衣,嘴里不停道:“你们抓错了人!”
“哪来的野丫头,竟敢拦官家的路!”一名官差推开了赵红梨。
暴雨中的赵红梨一个没站稳,被官差搡在了青石板上。眼瞅着人要走了,赵红梨又紧忙起身,几步上前拽住了那绑着李青芷的绳索。
“她是被打之人!你们瞧不见吗?!”赵红梨忙乱地扯着绳索,想为李青芷解绑。
赵红梨似乎一时忘了,丈夫殴打妻子,是合乎律法之事。
“官差怎会抓错了人?”李青芷将绳索一紧,赵红梨不得不停手。
大雨滂沱里,赵红梨茫然地抬起头,她以为是雨声太大,她听错了。
雨水将李青芷的身子打湿,也将她脸上的血水冲洗几净。额间的丝发贴在李青芷的脸上,她的目光坚定有力,她笃定道:“我正是那偷盗名帖之人!”
“走!”官差将绳索拉了一把,李青芷的脚下一顿,不得不跟在其后走向暴雨里。
只留下不知所以的赵红梨,被雨水从头到脚淋了个彻底。
赵红梨这才恍然明白,李青芷叫她去报官,报的是她偷盗名帖之事。她又忽然想起来,阿凌曾说秀蓉向衙门自首,被关进牢狱之事。
恐怕李青芷也听说了这个传闻,才想辙去接近秀蓉。
李青芷为了查案,宁将自己送入囹圄。赵红梨难以相信自己的猜想,可除此之外,她也再难想出一个她要她报官的理由。
只要能将张致全告上公堂,哪怕将自己送入大牢也在所不惜。
赵红梨被李青芷的行为感到震撼,也被她的破釜沉舟之心震撼。
如注的暴雨袭击着大地,也袭击着赵红梨,可那也没叫沉浸在震撼里的赵红梨在意。
雨愈下愈大,赵红梨只觉得天昏地暗,耳边簌簌的雨声也愈来愈强烈。
她忽而觉得脚下一软,眼皮子一沉,眼前只剩下黑暗一片。
赵红梨染了一场热病,那是在淋过一场暴雨后生的一场病。
在那个总也下不完的雨天里,赵红梨躺在松木床上动弹不得。
阿凌不停在铜盆里换洗着手帕,将最为冰冷的一块放在赵红梨那滚烫的额上。在这期间,阿凌总能听见双眼紧闭的赵红梨,嘴里不停嗫喏着什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赵红梨的意志始终模糊,她已然分不清楚她听到的水声,究竟是阿凌换洗手帕时掀起的水,还是窗外淅沥沥的雨。
她做了一场冗长的梦。她梦到了那日,也是同样的雨天,不同的是那个夜晚不仅下了雨,还有轰隆隆的雷声,以及空中一道道扎眼的闪电。
坐在游廊的她,听见了厢房里,张致全将所有能摔的东西摔在李青芷的身上。
现实里,她没有勇气阻止那场暴力。到了梦境却让人欣慰,赵红梨冲破了房门,不顾一切救出了李青芷。
满身是伤的李青芷扬起了头,露出了笑凝望着她。
那是一场没头没尾的胜利,亦是一场难以想象的胜利。在梦里,赵红梨终于鼓足了勇气,拯救下了李青芷,甚至还带走了李青芷。
她们就那样在雨水里肆意奔跑着,她们的笑声比雨声还大,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
她们跑出厢房,跑出深宅,甚至快要跑到城门处,跑出靈州。
可跑着跑着,赵红梨觉得她那牵着李青芷的手,不再温热反而冰冷,后来她又觉得自己的手里落了空。
赵红梨脸上的笑就此消失,她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恍然回头,却只看见了一片下不完的雨。
暮色与雨雾将整个街道严丝合缝地笼罩,赵红梨站在空荡荡的街上,她寻不见一个人,更寻不见那个她救下的李青芷。
赵红梨意识到,她不仅没能救下李青芷,还弄丢了她。往深了想,或许是李青芷丢下了她。
站在黑夜里的赵红梨感到了寂寥,那是种从脚底蔓延至发尖的孤独,让人难以抵抗,因为一切原本就是虚假。
因李青芷主动交代了案情,免了不少的拷问环节,偷盗罪名很快坐实。
不多时,李青芷便被衙役压进了县狱之中。虽说李青芷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在大雨的淋浇之下,李青芷的意志也清醒了许多。
她跟随衙役的脚步,毫无反抗地进入霉潮的地牢。
一层一层石阶下着,李青芷先是闻到了一股木材腐臭的味道,又听见角落里有细小的吱吱声。那是老鼠在牢中四窜。李青芷望着昏暗的牢狱,四面的墙都被雨水洇得发潮,甚至溢出水来。
到了这里,犯人过得还不如过街之鼠。
囚房的中央,是拷打犯人的勘厅。那里有一名秃头狱吏,他正坐在长凳上,将一只脚跨在凳上,惬意地搓着一粒花生米,往嘴里投。微弱的烛火照亮了花生米,也照亮了他手旁的一坛酒。
光是吃酒还不够,他的面前放着两只碗,一只碗里盛着酒水,一只碗里盛着茶水。
桌的对面,是一名犯人被绑在了十字木架上,在其身旁,是燃着炭火的火盆,上面还放着烙铁。
犯人身上的衣衫已经破了,那是一道道鞭刑留下的痕迹。皮开肉绽的犯人,大口大口地**气,好似一顿鞭刑就要将他的命夺去。
正在审讯的秃头狱吏,喝了一口酒后将酒碗放下,又拿起长鞭往地上一挥。
啪的一声,秃头狱吏道:“你吃鞭刑,我吃酒,看今个儿谁先熬过谁。”
李青芷看得痴了,领她的狱吏拽了一把绳索:“看什么看!快走!”
李青芷被扥得差点一个踉跄,而后收回目光,跟着狱吏去了。
县狱里已然关下了不少的犯人,李青芷走过长长的廊里,两旁的木栅上挤满了穿着赭衣的犯人,他们见有新的犯人来了,皆是好奇地盯着李青芷看。
唯有一名女囚犯,蹲坐在一间牢房的角落里没有起身,好似对外面的世界无动于衷。
李青芷不经意地一瞥,瞥见那名女犯的头发已然散乱,身上的伤甚至比李青芷身上的伤还要重。
除此之外,她的手脚上还被重重的铁链套牢。
看来,这应是一名重犯。
李青芷被安排在她的隔壁,那是最后一间牢房。眼下除了李青芷,还未见有其他的犯人住下。
狱吏打开了木栅上的锁,一阵重重的金属声后,李青芷被推进了牢房。
李青芷手上的绳索被解开了,她的罪行不重,犯不上用铁链拴住。李青芷还来不及看四处的环境,便听见身后砰的一声,狱吏关上了木栅,又是啪的一声,门锁被合上了。
李青芷独自望着四面的墙,在那不大的空间里,她找到一处角落坐下。
地面上铺满了草垛,李青芷觉得好似有些熟悉。她才不怕坐在牢里,毕竟她又非未坐过,这草垛和张宅的柴房有何差别?
李青芷发出了一声清笑。除了她的笑声,李青芷也听见了牢顶滴滴答答的水声。
李青芷仰头一看,那是雨水顺着砖缝流了下来。漏雨的地方不止一处,她很快察觉到,发顶也接过了一滴一滴的水。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又抬起头望着屋顶。
赵红梨足足睡了两天,才逐渐醒了过来。
她的脸不再烫了,寒热总算是退了,意志也逐渐恢复回来。
窗外的暴雨转为淅沥的小雨,风还是未停,嘶鸣声连绵不断。赵红梨同房里的茶仆们交替着,一到空暇时便到下房来看一眼赵红梨,或者给她送些吃食。
赵红梨睁开眼时,她浑然不知那已是午时。不多时,她便听见门外有人走近,接着是门开时的一声吱呀。
这天轮到了总是和赵红梨说茶肆消息的少女茶仆。她来到下房给她送些吃食,手里捧着一碗粥,见赵红梨醒了,一阵惊喜地将赵红梨扶了起来。
“姐姐,你可算醒了。”
少女茶仆用乳白瓷勺舀着碗里乳白的粥,热气随着白粥翻腾到空中,少女刚要将舀出的粥递到赵红梨的嘴边,赵红梨登时抓住了她的手腕。
少女先是一愣,她不知所以地看向赵红梨,只见赵红梨艰难地道:“我自己能来。”
少女才哦地应了一声,才将粥碗递给了赵红梨。眼前的人似乎是未要走的意思,一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赵红梨靠着墙,有些无力的手拼劲儿拿着勺子,又舀了一口递到嘴里。
白粥里似是加了些糖,味道有些甜腻。赵红梨猜想,少女一定是怕自己病了几日没有力气。
想到这里,赵红梨的内心有一阵热流拂过。她咽了一口粥,问道:“你叫什么?”
“啊?”少女显然有些意外,而后又看着赵红梨的脸答道:“阿桃,姐姐唤我阿桃便可。”
说着,阿桃的脸上盈起了笑,圆润的脸蛋上尽是天真与无暇。
对于阿桃的笑,赵红梨没有任何回应,她只是继续喝着碗里的粥。见对方如此冷淡,阿桃觉得自己的笑有些空落落的,便又将它收了回去。
直到赵红梨将粥喝了一半,阿桃才有道:“姐姐,你知道咱们茶肆的茶妓去衙门自首之事吗?”
赵红梨手里的汤勺与她的目光忽而一滞,她“嗯”了一声,又喝下了那勺粥。
“现如今品茗轩没茶妓了,员外可是着急得很呢,姐姐要不要向员外开口试试?”
赵红梨骤然抬头,怔然地望向了阿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