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姝谋 第三十三章 夏明兰

十年前,当李青芷见到那一张张面额五百两的借据时,她陷入了巨大的困惑。

若非借据上的字迹出自陶抚山,她怎能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借下那么多银子。她也曾怀疑过,那些借据不过是人伪造出来的,可她孤身一人,哪能躲得了这么多人的追债。

如今,同样的借据又出现在眼前,李青芷也不得不承认,陶抚山生前应是真的欠下过巨额的债。

可他借下如此多的钱,究竟是为何?

他们本就过着体面的生活,陶抚山的金石店经营得如火如荼,何以还要向他人伸手?

坐在灯前的李青芷,望着那两枚几乎一样的花押印章,眼神里骤然撇过一道光。

或许陶抚山与张致全是为了同一件事借下这么多钱,或者说,他们曾属于同一个组织。

不知为何,李青芷也想起了陶抚山的死。

那是十年前的“开煮”酒会之日。

清明细雨未曾浇灭靈州的万家灯火,更未浇灭夜市里人们的欢呼雀跃。全靈州的人都在迎接“开煮”,李青芷也带着兴奋和欢喜挤在人潮里。

那段日子,陶抚山为了生意经常出远门,留李青芷一人独自在家。那一年的“开煮”,只能她一人上街庆祝。

李青芷还记得,那次的“开煮”尤为隆重。不仅有官妓和私妓,连瓦子里的戏团与鼓手都一齐组成游行的队引,出现在靈州大大小小的街道上。

吹吹打打里,游引的队伍掀起了众人饱涨的情绪。李青芷虽说孤身一人,却也被夜市里人们的热情所感染。

那晚,在嘈杂的欢呼里,李青芷瞧见了将她的脸照得通红的街灯,也听见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她那时笑得多明朗,第二日便有多伤心。

官府是在磅礴大雨中找上门的。

那是翌日的下午,昏暗的天色使得李青芷分不清那是白天还是夜晚。

当几名官差找来要李青芷去认尸时,她先是恍了半天神。

直到门外潲进来的雨打在李青芷的脸上,她才回过了神。

李青芷连伞都顾不上拿,撒腿就往依临山跑去。话还未说完,跟在其后举着伞的官差,茫然地望着雨中,李青芷奔跑的单薄身影。

在见到陶抚山的尸体之前,李青芷始终没叫自己流下泪来。

她难以相信命运会如此吝啬,只允许她过上两年安稳又可靠的日子。

她也难以相信,流离失所的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依靠,陶抚山怎能就此狠心,放她一个人面对如此吝啬的命运。

暴雨冲袭的街道空荡荡,这一路上除了雨,李青芷谁也没遇见。她跑得太快了,甚至将官差抛在了身后。

李青芷淌过了雨水,踩过了泥泞的石头,来到了依临山下。

她见到了趴在地上的陶抚山,雨水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出了一片殷红的河。

一旁的仵作拿着工具还在验尸,就被莽莽撞撞的李青芷挤到了一旁。他也没料到,李青芷想都未想,上手便将陶抚山翻了过来。仵作本想斥骂李青芷破坏了现场,可见着李青芷脸上的神色,他也噤了声。

眼泪比李青芷首先认出了陶抚山,她望着他紧闭的双眼,一瞬便跪坐在地。

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对于命运的恐惧。她也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悲痛,那是失去陶抚山的悲痛。

后来待她平复了心情与理智,仵作和官差才告诉她,陶抚山在“开煮”酒会之日遇到了山贼,将他身上的钱财掠走后,乱刀砍死了他。

可时至今日,谁也没能找到杀害陶抚山的山贼。十年来,李青芷默默接受了不能亲手替陶抚山报仇的事实,她从未怀疑过仵作和官差的说法,她以为陶抚山正是遇到了山贼而死。

李青芷并非无缘无故想起陶抚山的死。

在陶抚山被害之前,谁人都知品茗轩的东家是张致全,可谁也未曾见过张致全。正是在陶抚山死后,品茗轩的东家张致全自此露面。

推想到这里时,李青芷心里不禁一惊,还平添了些悲痛。

恐怕陶抚山的死,张致全脱不了干系。而今她的员外,极有可能是杀害前夫的凶手。

或许,她嫁给了杀夫的仇人……

李青芷不敢再细想下去,她觉得一切都太过荒谬,又觉得自己的双手都在发冷。

正如那日,她跑上依临山后,发现死的人正是她的爱人陶抚山一般,让人震惊又心有余悸。

一旁的赵红梨,自是不知李青芷在想什么,她只是瞧见她的脸上浮现了惶恐又吃惊的神情。

除此之外,赵红梨还望见,李青芷的双眸渐渐泛出了泪光,但她始终没叫眼泪滑落下来。

赵红梨不知李青芷想到了什么,她也不敢上前去问,她只站在灯光前,等待李青芷的发话。

足足半晌,默然的李青芷才平复了心情。

她抬起头来,直视着赵红梨,开口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李青芷只是单纯一问,却叫赵红梨一五一十地说出自己的计划:“奴婢打算去做品茗轩的茶妓。”

见李青芷没有反应,赵红梨又道:“奴婢这几日来发现,品茗轩真正的生意应当是在茶楼的二楼,而那里只有茶妓在伺候。如今奴婢只是品茗轩的茶博士,根本无权去二楼伺候人客。”

“你上次说,先前死去的眉苏,是品茗轩的茶妓。你猜测茶妓的死和品茗轩的生意有关?”

李青芷愿意与自己探讨案情,赵红梨心里流露出一分喜色。她连连答道:“正是。员外最近借下如此多的钱财,恐怕这桩生意自有猫腻,这些日子来奴婢都查过了,一楼所售的茶水不足以撑起品茗轩的收益,恐怕二楼才是品茗轩真正的生意,而眉苏正是二楼的茶妓。”

“员外要害死一个人,要么她看出了生意的问题。要么……”

说到此处时,二人四目相视。李青芷接着赵红梨的话说下去:“要么,她也参与了这桩生意,惹怒了员外。”

“唯有成为二楼的茶妓,才能接近品茗轩真正的生意,查明茶妓死因以及作案手法。”

“你想做茶妓?!”李青芷这才恍然明白赵红梨的想法,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赵红梨。

赵红梨只是望着李青芷的双眸,不承认也未否认。

李青芷轻笑了一声,道:“你可曾做过茶妓?还是说,你懂如何做一名合格的茶妓?”

“你能接受陪客吗?”

曾为讨生活沦为饮妓的李青芷,自知成为茶妓有多艰难。她虽还对赵红梨心存芥蒂,可听说她要为了查明真相而去做危险之事时,李青芷仍是心有不忍,但她没将这种不忍脱口而出。

赵红梨却道:“娘子不必过于操心,奴婢自有打算。”

李青芷噤了声,她望着手中的酒碗,淡然一笑:“自有打算,这明明是我的事,却叫你自我打算了。”

“娘子,”赵红梨明白,劝说李青芷相信自己无比困难,可她不得不讲出自己的计划:“奴婢还打算要娘子去偷账本。”

“奴婢曾在账房找过账本,却只翻到一本假的。您在后院,最有机会偷到真正的账本,这也是杀人的证据之一。到时候咱们把所有证据交给沈薇,沈薇自会写下诉状替娘子告发员外。”

赵红梨四处打量着厢房,她道:“奴婢来这儿不方便也不安全,往后咱们还是得挑个地方碰面,不如以后就在后院的晾衣处碰面。晾衣处在张宅的前院与后院之间,全院的衣物都在这里晾晒,哪怕是娘子去了也有说辞,娘子大可以……”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戛然而止。

一阵沉默里,不仅赵红梨听见了门外的动静,李青芷也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李青芷对上了赵红梨的眼神,她们很快便意识到,有人要走近厢房。

门外的游廊里,兰茵正摸着黑一步步向厢房处去。

她见灯还亮着,便屈起指头敲了几声门。一开始李青芷未曾回应,只见门外的兰茵屏息听着屋里动静,后又敲重了些。

“何事?”那敲门声不断,李青芷终于问道。

“回禀娘子,是满春楼的夏妈妈,说是有事相告。”兰茵隔着门答道。

“告诉她,我已经睡了,有事明日再说。”李青芷道。

“她说她是来找员外的。”兰茵又道。

屋里没了动静,兰茵以为李青芷不打算见夏明兰,刚转身要走,就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青芷冷冷地看向兰茵,道:“叫她进来吧。”

兰茵有些诧然,她也没料到李青芷会又反悔叫人进来。

兰茵这才又点头,转向游廊的另一头喊着:“夏妈妈,我们娘子有请。”

李青芷敞开了门,但没上前迎接。且不说夏明兰找到了后宅,大晚上的还不顾李青芷找张致全找到厢房来。李青芷自然要会一会这位夏妈妈,瞧瞧她这番前来到底有何名堂。

李青芷坐在桌前,还不等人进来,她便闻见了一股脂粉香。

那浓烈的脂粉香甚至盖过了李青芷身上的酒香。

兰茵站在门处,将人引了进来:“夏妈妈,这边请。”

夏明兰缓步踏过门槛时,李青芷正端着碗吃酒。

“娘子真是雅兴,竟独自一人吃酒。”夏明兰道。

李青芷听着夏明兰的话音,将酒碗放下,又擦了一把嘴角的酒渍。她抬头的瞬间不经意瞧见,兰茵的目光正扫视着屋内。

李青芷顺着兰茵的目光,望向了床前的漆木衣箱。她同兰茵道:“出去吧。”

兰茵这才道了一声是,连带着门退出了厢房。

等人走远了,李青芷才望向了夏明兰。

只见夏明兰一身紫色百迭裙,裙腰束在乳上,露出她皙白的肩颈。而在她右半的锁骨之上,纹着一朵盛开的兰花。墨色的针脚在烛灯的照耀下,泛出靛蓝的幽光。

夏明兰的脸长得太过明艳了,明明一张素脸,却让人以为画了浓妆。

李青芷道:“不知夏妈妈深夜前来,找我家员外所为何事?”

不仅李青芷的脸上迎着淡淡的笑意,夏明兰也似笑非笑地望着李青芷。

夏明兰缓步走近李青芷,从袖口中掏出一包银子,放在了桌上。

李青芷拿起那包银子掂了掂,她才揣测,夏明兰这番前来,也是如那名农夫一般,要借钱给张致全。

“今日我家员外不在,”李青芷将银自推向夏明兰,又拿起酒碗道:“不如您明日再来,好叫员外能为您写下借据。”

“借据?”夏明兰笑了笑,道:“娘子误会了,我这番前来,并非是为了借钱给张员外,而是想向娘子借些年轻女子。”

李青芷一怔,她还未吃上一口酒,便将酒碗放下,看向了夏明兰的脸。

“向谁?借什么?”李青芷以为自己听错,不解地问。

夏明兰并未启唇,而是笑而不语地看向李青芷。

这一笑,让李青芷更是茫然,她道:“什么年轻女子?借年轻女子做什么?”

李青芷的反应是疑惑而非否认,这倒让夏明兰意识到,李青芷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当然,令夏明兰确信这一点的,不仅是李青芷的愕然,还有她脖子上深一道浅一道的伤痕。

夏明兰望着她脖子上和脸上的淤青,她猜测张致全应当是对她下了不少毒手。显然,夫妻二人的关系并不好。

夏明兰笑了一声,又用手指点着碗沿,差点将酒碗压翻,她问道:“娘子,难道您与陶抚山的感情不好吗?怎还会改嫁给张致全?”

望着夏明兰手指的李青芷,忽然一愣。

这人不仅认识陶抚山,竟还知晓她嫁过陶抚山。

诚然,在这世上除了张致全知道她嫁过陶抚山,再无他人知晓。

嫁给陶抚山的那些年,陶抚山怕她的父母找到她,将她藏在家中。甚至有人见了,他们也对外声称李青芷只是陶抚山家中的下人。

而张致全为了面子,不可能将她曾经改嫁之事告知外人。

夏明兰就那么瞧着李青芷的脸,眼神里有了莫名的,势在必得的光芒。

不知不觉中,李青芷闪过了一个念头,她忽而明白,除了张致全能将她嫁过人之事告诉夏明兰,还可能是陶抚山自己,告诉了夏明兰。

“你究竟是何人?”李青芷问道。

李青芷仰起脸,满是疑惑地看向夏明兰,夏明兰也定睛回望着李青芷。

夏明兰的笑与他人不同,那笑放在她的脸上,像是一把锋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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