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品茗轩收工,赵红梨都在回想严福的眼神。那是一种带着防备心的眼神,使得赵红梨不得不起疑。
赵红梨努力回忆着那叠借据上的字眼,却只能想起上面的数额,以及那枚让人忘不掉的印章图案。
她尤记得那借据的数额写的是五百两。
赵红梨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何一个种地的农民能借给张致全五百两白银,而张致全为何要借下这么多银子。明明从李青芷那里,张致全已然抢来了够多的钱财。
而那枚花押印章的图案,又是如此怪异。
能让她起了如此大疑惑的事,也必定是她查找线索的关键。
一想到这里,赵红梨回下房的步子又紧了些。
如今她已不住在后宅的下房,而是与几名女茶仆住在一起。这里明显比之前的下房简陋拥挤得多,晚上睡觉各种磨牙打呼的声此起彼伏,根本没什么隐私。
房间里根本站不住脚,除了一个大大的通铺,便是一方简桌,桌上还放着一根总是快要燃烬的蜡烛。
赵红梨在烛火下铺开一张纸,手里的笔滞在空中,迟迟没能落下。
一滴墨水顺着笔尖跌落在纸上,黑墨即刻晕染开来。赵红梨还在出神地回想,并未瞧见笔下的一切。
她想起什么,便在纸上画着什么。自她落下第一笔后,她便在不停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直到最后一笔落下,赵红梨发现那勾勒出的图案,如此眼熟。
她确信了,她未曾画错。
收了笔后,荧荧灯火将她画下的东西照得透亮。
若非她在白日才见过,若非它是红印一般出现在那张借据上,赵红梨断不能相信她画下的正是一枚花押印章。
赵红梨拿着图案在灯火下细细瞧着,那好似是三朵云,又好似是三朵花,它们如排兵布阵一般拥挤在一起,更好似是代表什么组织的神秘符号。
赵红梨并非没见识过花押印章,即便上面刻着独特的花纹,也必然有代表身份的名字或是姓氏。
一个图案罢了,怎会是一枚印章?
赵红梨想得出神了,连门外的说笑声都没听见。直到下人们进了门,才有人唤着赵红梨:“红梨姐,你瞧什么呢?”
那人的声音使得赵红梨一惊,她连忙将图纸塞进袖口,道:“没什么。”
“再不睡明日怕是起不来干活囖。”说话的人正是赵红梨最熟识的茶博士阿凌,她的手搭在赵红梨的肩上道。
赵红梨这才抬眸,对阿凌挤出一点点笑:“那是自然。”
见人笑了,阿凌也满意地起身朝床铺去了。
眼瞅着几名茶博士有说有笑地脱着鞋,赵红梨收回了脸上的笑,她也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她定要将这重要的消息告诉李青芷。
近几日天一亮,张致全便早早出了品茗轩的门,甚至有时到了深夜才回来。
下人们谁也不知东家到底在哪忙活,毕竟密云龙的买卖是做成了。
赵红梨总得挑个主子不在的日子,才能偷偷进了后宅,找到李青芷。
这天,她先是与严福打了招呼去医馆送钱给母亲治病,严福又说品茗轩的人客不多,赵红梨不必赶着回店里。
到了下午,赵红梨便带着银钱去了医馆。
药童说赵王氏的病稳定了些,只是身上总带着伤。好在赵红梨给的钱够多,药童每次去都会帮赵王氏清理伤口,万幸的是赵王氏每次受的伤都不重。
看来,赵红梨不在的日子,她那个畜生爹赵二又对赵王氏下了手。
与药童言了几句后,赵红梨除了留下药钱,又多拿了几两银子给药童。
她嘱咐他往后多跑几趟,帮她照看一下赵王氏。药童领了赵红梨的钱先是一怔,后又向赵红梨保证,只要他落了空闲,一定会去看望赵王氏。
虽说医馆的成大夫不靠谱,但药童并非是吞人钱财不办事的人,赵红梨信得过他。
没聊几句,医馆便开始上人了。赵红梨怕耽误药童的事,便打算离开。
临走前,药童忽而提起,赵王氏曾向他问起赵红梨。他思忖了片刻,还是道:“您若是担心母亲,不如得空就去看看她吧。”
赵红梨只是点点头,目光有些闪烁的她,没有答应是去还是不去。
见有病人挤到药童跟前去,赵红梨也便离开了医馆。
她掀开门帘时,那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
赵红梨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她犹疑了一阵,还是迈出步子转头往张宅的方向去了。
赵红梨不得不承认,她对赵王氏心里还搁着气。即便是让她将自己的所有月银拿出,她依旧无法去靠近赵王氏。只要她得了她平安的消息,那便足够了。
眼下她最要紧的,仍是尽力帮李青芷办事,以此弥补自己对于她的愧疚。
夏日的午后,太阳发出了热光快要将靈州的所有街道融化。没有槐荫的路上,赵红梨踏着烫脚的青石板上,与各式各样的铺子、人群擦肩而过。
有人骑着马匹穿街而过,原本稀疏的人流,为了与马匹让路,也不得不挤成两股拥挤的人流。
赵红梨站在人群里,她见人挤成一团,便眼疾手快地向后撤。
这期间,赵红梨始终摸着袖口。
那里藏着的,正是那日晚上赵红梨坐在下房的灯前,画下的花押印章。
她如宝贝一般护着那张纸,不仅仅是因为它可能是查案的证据。
这些日子来,赵红梨一直在等待着查出消息的那天。唯有这样,她才能有理由看望李青芷。
自赵红梨离开后宅后,她便没了李青芷的消息,更是不知李青芷的近况。
说不担心是假,赵红梨不仅怕张致全再次对李青芷动手,更担心李青芷身边没了可信的人,日子会变得难过。
可赵红梨也没有理由,再回到她的身边伺候她。
如今这枚印章是否为重要的证据是其次,能有新的借口去找她才是关键。
赵红梨一路想着,甚至有些期待。连原本有些遥远的路程都不觉得累,带着轻盈的脚步小跑着回到张宅。
赵红梨并非从侧门进了张宅,她刻意从品茗轩的正门路过,她这番行为正是要瞧一眼严福是否仍在店里忙着。
踏入店门的那刻,赵红梨发现这天的生意确实如严福所说,根本没几个人客,大抵是天气太过炎热,人们不再愿意坐在茶炉前,吃着滚烫的热茶。
空落落的堂厅里,唯有严福在店里伺候着人客。
见赵红梨回到店中,严福也未曾将赵红梨留下忙活,而是随她去了。
夜晚的闷热与白日的无异,赵红梨本打算一回到张宅便去找李青芷。可她想了一下,若是白天去了后宅还是太过招摇,难免会被人撞见。于是她决定天黑了再行动。
一整个下午赵红梨都守着宅院,生怕张致全会回来。可直到过了暮食,赵红梨也不见主人的身影。赵红梨便由此推测,张致全今日必定也是到了半夜才能回来。
这是接近李青芷难得的的好时机,赵红梨有些庆幸。
燥热的天,使得人们不愿动弹。还不到该入睡的时候,下人们便纷纷回到下房,让自己平静下来,以好对抗天气的烦闷以及内心的烦闷。
又是一个无风的夜,只是站在游廊里不动弹,赵红梨的脸上便冒出了汗,可她根本顾不得去擦,就得趁着院里的寂静而去。
对于去往厢房的路,赵红梨再熟悉不过了。她也更是知晓,应当绕过哪几个小径,才最是不易撞见他人。
一片黑暗里,赵红梨轻踩着步子,两眼时刻左右顾望。确保了无人才继续摸索着,直到望见厢房那面被灯光照亮的窗子,她才放下心来。
谨慎地赵红梨,先是站在门缝朝里望,见屋里只有李青芷一人,她才小心推开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李青芷先是以为自己听错,才茫然地抬头望向门外。
正在吃酒的她,手里的碗停在了空中。
见来人是赵红梨,李青芷克制不住意外凝视着她。
还来不及与李青芷说明来意,赵红梨紧忙将身后的门阖上。
一进门,赵红梨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她瞧见李青芷的脸上有些红晕。
赵红梨还瞧见了,李青芷醉意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怅然。
借酒消愁,自是李青芷在做饮妓那些年养下的习惯,赵红梨不会知道。
时间紧迫,赵红梨来不及问候李青芷最近如何,她也自知她没有资格与她寒暄。
“娘子,”赵红梨走近李青芷,她道:“这几日奴婢一直在茶肆暗查证据。”
“有一回,一名农夫拿着五百两的借据来找员外。当时员外并未在茶肆,奴婢便上前接待了那农民。”
“奴婢瞧见,那借据上的花押印章很是蹊跷,奴婢当晚就将她画下,打算拿给娘子。”赵红梨从袖口中掏出了那张纸,递给了李青芷。
赵红梨站在一旁,她等着李青芷拿起证据看,可李青芷并未抬头。
冗长的安静里,李青芷只是将酒碗放在桌上,一手又拿起酒坛,将酒水咕咚咕咚地倒进碗里。
当李青芷又拿起酒碗酒碗,仰头往嘴里倒时,赵红梨明白了李青芷并不相信她的说辞。
赵红梨应当料到这一点,从她们决裂的那日起,李青芷不会再信任她。
见李青芷将碗里的酒一口闷了,赵红梨心里反而生了一股气。
来之前,关于李青芷的现状,赵红梨想出了无数种可能。譬如她又遭了张致全的打满身是伤,譬如她因无人可用,对于眼前的计划举步不前,或是她又找了新的可靠帮手。
赵红梨万万没想到,那个她曾经真心佩服的李青芷,今日竟变成这般消沉的模样,她竟替她不值。
微亮的灯火将李青芷滚动的喉部照得一清二楚。
赵红梨一时气不过,一把抢过了李青芷的酒碗。她道:“无论娘子是否信得过奴婢,奴婢仍会按照约定,为娘子办事。毕竟奴婢收了娘子的银子,必得为娘子办事。”
啪地一声响,赵红梨将酒碗放在桌上。
接着,她将那张画着印章的纸,也放在了李青芷的眼前。
“如今证据就在这儿了,看与不看,您自个儿定夺,到底要不要讨回自己的公道,也由您自个儿定夺!”赵红梨凛声道。
赵红梨的话音一落地,她便沉默了下来。
赵红梨是想劝醒李青芷不要再消沉下去,可她却找不到个由头开口,更确切的是她没资格。
她站在那儿,李青芷坐在那儿,她们谁也没瞧谁。
犹疑了片刻,赵红梨还是下定决心转身便走,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再留下。赵红梨暗暗叹了口气,或许李青芷早晚会明白,她的人生不该因他人停滞不前。
如此想着,赵红梨决心离开。
可还不等她去拉开门栓,她便听见李青芷在身后问她:“你是说,谁拿来的借据?”
一听李青芷开口,原本愁闷的赵红梨心里一阵惊喜。
她的脚步停下了,她明白,她终是记得自己的仇恨。
“是个农夫,娘子。”
赵红梨的脸上浮出了些笑,她即刻转身回到李青芷的身边。
赵红梨瞧见,李青芷已然拿起那枚印章的图案,瞧出了神。
赵红梨不知道的是,李青芷觉得那纸上的图案有些眼熟。
她想起了十年前,陶抚山出殡的那日,一群讨债人拿着借据闯进灵堂问李青芷讨钱。
须臾之后,沉默的李青芷终于开口。
“或许这真的是证据,”李青芷说着,拿出了一张借据道:“十年前,我那逝去的先夫,也签下了不少的借据。”
说着,李青芷将陶抚山的借据,与赵红梨画下的印章图案放在一起,展开在赵红梨的眼前。
闪烁不定的烛火下,赵红梨一眼瞧出,陶抚山借据上的印章,与她在农夫那儿看到的借据印章几乎一模一样。